第十九章 一条沼泽
当看到陈家人浩浩荡荡涌来时,长条子巷里坐着的人纷纷站了起来。
刘叔因为坐在巷口,发现得最早,所以反应也是最快,二毛跟他一道,同样站了起来,不过神情要显得紧张许多,不自觉就捏紧了拳头。
在他们察觉到动静的时候,陈家的人还尚未抵达巷口,只不过大批人马移动的声势却早已遥遥传了过来。
等真正瞧见对方的时候,二毛突然心生强烈的悔意。
怎么就被老刘骗上了这贼船?!
迎面而来的陈家人像是没有看见巷口的俩人一般,领队那人带着近百名护卫,杀气腾腾的就往里走,极有目的性。
见他们根本不在乎自己,二毛下意识就松了一口气。
不过当他余光瞥见刘叔接下来的举动时,头皮却是陡然一麻。
走在最前面的那人将要路过二人之时,刘叔突然伸出手去,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于是,整个队伍都停了下来。
为首那人眼神阴郁,眉毛几乎彻底挤到了一起,顺着近在咫尺的这条手臂,他看向了它的主人。
他第一次将目光落到刘叔身上,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芒。
那是一种漠然又躁烈的杀机。
当真正面对这样一种冷酷杀意时,刘叔才后知后觉的体会到自己的惊惧,心跳为之一顿,他的手臂变得僵硬,整个身体乃至表情都僵硬了下来。
二毛见状赶紧将他拉至身后,然后朝陈家人点头哈腰的陪笑着。
“你们什么意思?”
为首之人语气淡漠,虽然说的是你们,视线却始终留在刘叔身上。
二毛挡在二人之间,看着他,笑容灿烂,说道:“我朋友比较木讷,特别是面对这么多的人,他就更加紧张了,其实他的意思是,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站在身后的刘叔闻言不由狠狠翻了个白眼。
请问有什么能帮助您的吗?
这是一句揽客的话,长条子巷的每一个人都对此烂熟于心,甚至疲惫梦呓之际,都能够脱口而出。
可以说,这样一句无比谦恭的敬语也算是长条子巷的另类标签。
这是配上他们那一双双渴望的眼睛、一张张灿烂笑脸的深刻烙印。
所以,原本被刘叔拦下而心生愤怒甚至杀意的陈家人,在听到这样一句话后,眼中的气机都不由散去大半,甚至不少人都在心中暗自嗤笑起来。
果然是长条子巷里的人呐!
因此,虽然为刘叔的不长眼而感到愤怒,为首那人眼里的杀机倒是逐渐散去了,他不耐烦的摆了摆手,说道:“走开!你们没什么能帮忙的!”
“是!是!”
二毛弯着腰,一边点头一边谦卑的笑着。
那人哼了一声,带着人就准备继续往前走。
刘叔却在此时上前一步,赶在二毛拦他之前,脱口问道:“你们是要去找宁洺的吧?”
二毛顿时感到眼前一黑,脸色变得极其难看起来。
为首那人转过身子,先是意味深长的瞟了二毛一眼,接着看向刘叔,眼睛眯了眯,淡然道:“是的,他在家吧?”
“他在。”
刘叔点了点头,说道:“不过你们不能进去。”
“为什么?”
那人双手环胸,眼神玩味道。
“因为...”
“因为他最近像是生了重病,好几天都没出来过了呢!你们要是去找他,说不定就会被感染了!”
二毛终于找到机会,抢在刘叔之前说了出来,同时伸出手在他背后狠狠扯他衣服。
于是,刘叔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他突然感到很惭愧,甚至开始厌恶起自己来。
因为他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没有勇气把心里的话说出来。
刘叔低着头,二毛则乐呵呵的继续赔笑着。
一行人望着这奇怪的俩个家伙,零零散散传出些笑声。
夏日的温暖阳光下,巷子里突然刮过一阵凉风,吹得二毛浑身一个激灵。
为首那人深深看了一眼刘叔,便头也不回的朝里走。
有几个人路过刘叔身边的时候,朝他们冷笑了几声,其中一人拍了拍二毛的脸颊,盯着他的眼睛,阴沉说道:“不管那家伙得了多重的病,反正他死定了!”
说完,他森然笑了起来。
目送这群人蜂拥而去,站在巷口的俩人表情都变得无比复杂。
二毛摸了摸自己的脸,盯着先前那人,朝地上狠狠啐了一口,等他转过身的时候,发现刘叔仍呆楞楞看着巷子深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骂道:“说你仗义是夸你,可你为什么这么蠢呢?!”
刘叔将木然的视线移到他身上。
二毛无语的挠了挠头,也不再向他解释什么,抄起身边一根擀面杖就追了上去。
刘叔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中突然焕发出神采。
他突然明白了,他是巷口的那个人,所以他没有深想,第一个站了起来,可是他害怕,所以他没有勇气把该说的话说出来,甚至,才说出两个字就再也不敢继续往下说了。
可是,长条子巷那么长,会说话的人那么多,第一个人都站起来了,其他人自然也会站起来,既然他都试图开口了,其他人必然也会尽力开口,那么,想要说的话便有可能完整的说出来。
刘叔突然觉得眼眶湿润。
因为他确实看见了什么。
...........
陈家近百名护卫一边走一边朝周围观察着,越走越心惊,越走便越发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刚走进来的时候,他们就觉得有些奇怪,今天的长条子巷怎么会如此安静?
可转念一想,大概其他人早就收到他们要来的消息了吧,识时务者为俊杰,以鼠巷内平民的灵敏嗅觉,肯定全部躲起来了。
然而,随着在这条肮脏阴暗的巷子里越走越深,他们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来。
这儿几乎每一个门口都坐着人,不论是店铺还是住宅,门口都坐着人,当他们走近的时候,这些人就会缓缓站起,紧紧盯着他们,目光随着他们走近而移动。
等到他们走过以后,那些人也都没有再度坐下,而是默默的跟在他们后头,异常安静,异常的默契。
这让他们很快便想起巷口的那俩人。
为首那人打出一个手势,整个队伍便停了下来。
他转过身,身后是排成一条长线的护卫队,而更后方,则是紧跟在后头,密密麻麻的长条子巷里的人们,他们平静而沉默的站在后面,像是望不到边一样。
实际上,他能够看到最后面,因为他对那个人印象很深刻。
是刘叔。
隔着狭窄的巷子与拥挤的人潮,领头之人遥遥望着他。
刘叔同样也看向他这边,不过现在,他的目光显然不再那么沉默,而是多了许多东西。
那人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不过,他能够感觉到,那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信号。
其他护卫显然也感受到了这一切,这群平日里作威作福的狠人突然心生惧意。
这是一件很难想象的事情,在城南目空一切的陈家人,怎么会对长条子巷产生害怕的情绪呢?
然而它确实发生了。
领头之人面色阴沉的抬起头,周围房子里的窗户也都是打开的。
每一个窗口都站着人!
他们的目光中,有好奇,有犹豫,也有和其他人一样的沉默与平静,甚至还有不少的戏谑与不屑。
人们早就听说过,长条子巷很热闹,但极少有人认真思考过,为什么会这么热闹。
陈家的护卫今天终于知道了答案。
因为人多。
外面来找热闹的人多,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究其根本,还是因为长条子巷里本来就有很多人。
一路走下来,陈家护卫们突然心生这样的感触。
一柄剑插进了一条幽深的沼泽。
他们是剑,而无处不在的沉默目光,便是沼泽里的污泥。
剑很轻易就能插进沼泽,但每进一寸,就会被包裹一寸,直至最后,整柄剑都会被污泥所吞噬。
领头之人狠狠咬了咬牙。
这个宁洺,到底拥有着何等能量?!
望着至少还有一半路程的巷子深处,领头之人脸色变得阴晴不定起来。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出发之前,家主对自己交代的话。
“你放心,今天出现在长条子巷的人绝不止你们,所以不论遭遇了什么,不用露怯,我陈万金要的人,一定能够要到!”
大概家主早就料到了这个情况吧?
他分析着当下的处境,眯了眯眼睛,如果这些人真的都是宁洺的人,那么仅凭自己这不过百人,想要完成家主交付的任务,还真的挺困难。
不过,既然家主要有安排,那就不是自己所应该操心的事情了。
以为自己已经领会到了家主的意图,领头之人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他斜眼望着四周,心底暗想,等着瞧吧!
在人们的注视中,一队人马再度风风火火朝巷子深处冲去。
只不过,脚步声已经开始变得凌乱,不再如先前那么气势凌人。
很快,他们就抵达了长条子巷的最深处。
所有人的脚步都停了下来。
所有的目光都望向面前的这个地方。
这是巷尾,靠着一堵高高的围墙。
这里有两间小屋,一个柴房。
曾经,这儿是长条子巷最潮湿昏暗的地方。
现在,阳光静谧,一切都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来到巷尾的人群分作两波,陈家的护卫,以及长条子巷里的人们,他们之间隔着一段并不遥远的距离。
从上往下看,就像是两截木棍嵌进了一条沟渠内,塞得严严实实。
后面一截还在陆陆续续增长,许多人甚至爬到别人的窗户上朝里张望。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两间小屋。
不过他们什么也看不清楚。
因为在小屋的前面。
还有一个栅栏围起的院子。
院子里有一条正在晒太阳的老狗。
当人们抵达这儿的时候,趴在地上晒太阳的它才终于懒洋洋的睁开眼睛。
然后,它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