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本文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当代小说》2022年第7期“先锋工坊”。文责自负。
一
江晓渡一直到准备第三次接受手术前一天才真正屈服于他的命运。那天天黑之前,他在高烧的谵妄中挣扎于窗沿最后一缕夕阳所编织的网络,那网络忽成卷筒状,忽成球状,再成兽栏状,就像炉火一样熊熊炙烤着他。而他不过是一只攀爬在网络上的蜘蛛,或是更小更卑弱的生物,跳跃躲闪,无处藏身,终由恐惧和躲避死亡而接受和期待死亡,直至因精疲力尽而昏厥。当他醒来时,则记起他从那熊熊烈焰里看到了自己深深的不幸和悲惨命运强加给自己的悲恸。他暗自啜泣,眼泪汪汪,决定把自己交给阴司小鬼。
命运其实很容易让一个人屈服,那些没有屈服的人只不过没到让他屈服的时候。江晓渡对自己说。在命运赠与他的并不算长的岁月里,除了无谓便是懊悔。生活经不起思索和回味。这是人类千百年来积累的智慧给他的教训亦或是经验的反馈。所以,江晓渡很少去想他为什么活着,活下去为什么。他觉得没事时总想这类问题的人不是脑袋瓜子出了问题,就是问题出在脑袋瓜子里。他未经启迪,一开始就认同自己的普通,这是他的高明处。——我只做务实的人——对此他的妻子没少夸过他。他也曾为此自得。
不过,一想到明天的手术将又一次把自己赤裸而千孔百疮的丑陋躯体交给医生,任由他们没有丝毫怜悯的小刀开膛破肚,他就倍感绝望和痛心。他不想在必死无疑的迁延中再度因希望的蠢念而受辱。他决定早日结束痛苦,不去做那该死的手术,保留一点哪怕是想象中的体面和尊严也好。自他感觉生不如死以来,老处长死于上海泰山医院的手术台上的情景,就像一部古老的胶片电影,已无数次被重新投放在泛黄的荧幕上。每当看到这部简短的死亡纪录片,他就处于高度紧张和悲愤之中。在他看来,一个人的尊严竟在死亡的那一刻被毫无理由的完全剥夺。他无法忍耐这种剥夺,他不知道别人的看法,也不关心别人的看法,反正他绝对无法接受:老处长的心脏被小心翼翼拿出来放在手术台上,它血糊淋剌,孤耸于案台,轻轻搏动着。医生准备给他的心脏主动脉置换一段人工血管。医生没有料到他的心脏血管像蛋卷一样酥脆,稍碰即碎。血液喷涌而出,瞬间把手术台上那盏无影照明灯染成血红色。老处长死在手术台上。手术失败,医生像做八宝鸭一样把他的心脏匆匆塞入空洞的胸腔,胡乱缝了几针。每当这一情景浮现眼前,江晓渡就觉得是自己的肚子被人扒开,再缝上。他痛切地意识到一向被百般护持的人的所谓尊严,在小小的手术台上终究是一败涂地。
有时他不免有点憎恨和蔑视妻儿。面对早已被疾病洗劫一空的家境,他们居然还愿意用借贷来维持毫无希望的治疗。每当妻儿清理完床单上的排泄物,给他擦拭身体时,他就想,连我都厌恶之至的身体,他们怎么会一点反应都没有?连我都会因为自己的排泄物的恶臭而呕吐,他们为什么就没感觉?这是真的吗?看他们清理污秽时那种不厌其烦的样子,他简直怀疑他们是故意让他继续在世上遭罪以满足他们出于虚荣的假仁假义的悲悯心。不过相比之下,他还是更憎恨那些远亲近邻们假惺惺的无谓探访。那简直就是“来看我的笑话的”。
一年前他就拒绝任何亲朋好友的探视。他在一张纸上潦草地写道:我厌烦他们甚于他们厌烦我,前提是他们确实厌烦我。那时,他的手还能完成一些不费力气的简单动作。他看着狭窄逼仄的房间墙角里堆放着的那些诸如富硒康、脑白金之类的保健品,多次要求妻子拿去送给邻居。他说那些保健品不过是一帮愚夫愚妇的心灵安慰剂,既不养身,也不保健,更与自己的恶疾无关。
它们和垃圾没啥两样。他说。
儿子轻轻在他身边嘀咕说,是啊,爸爸,我觉得他们还是给点钱好,拿些无用的东西来还需找地方堆存。
母亲则认为,他们拿这些花花绿绿、金亮银光的东西送礼,是因为好看长脸。
母亲还是办法挺多,有一天,她找来了附近惠民超市的小老板李整,李整选出没过期的保健品,以二分之一市场价一板车全拖走了。李整倒是心肠不坏,他了解江家窘境,他说他收别人家的货只给三分之一的价。我都是直接给现钱,钱货两清,不拖帐。他慷慨地说。
事后江晓渡严肃地对儿子说,你小小年纪,不可有如此俗气的想法。但有时他自己也不免暗自感叹:如果那些满怀深情前来看他的亲朋好友干脆给点钱,或许更好。不过他立即就为自己有此想法感到羞愧。因为他根本没指望过他们能给他带来什么,他从内心深处拒绝所有怀揣善意者的来访。
我真的不想看到他们了,也不想和他们说话。他嘱咐妻子,跟他们说谢谢他们的美意,但请他们都不要再来了。
他再也不愿听他们欲言又止的交谈,他们那些充满怜悯却并不真诚的安慰,还有他们躲闪的眼神。每一次他都要用愚蠢的微笑和点头答谢他们,让他们觉得他们的言行仿佛真能让他度过鬼门关似的。但他心知肚明,他们的到来是在加剧自己的痛苦,加速自己的死亡。而最令他难以忍受的是,那些人其实也知道他们是来催促他加快去地狱的步伐的,而且从内心来说,那些人也不想多此一举。世间最虚伪的人莫过于那些去看望必死之人时还满口胡言,希图从垂死者的眼神里掠夺最后一丝感恩之情的家伙。
你会好起来的,伙计。大表哥穿着体面,操着京腔,一副庄重垂怜的样子。他先是坐在椅子上,而后站起身走过来拍拍江晓渡的肩膀微笑着说。我在一本国外的医学杂志上看到过关于你这种病的治愈案例,怎么说呢,它已经不是所谓的不治之症了。
是啊,国外的医学杂志,如果你需要虚荣时,“国外”这样的词汇可能会为你增色,增加份量。可在救命这件事上,它的作用并不明显,特别是当“它”还是道听途说来的时候,甚至是被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杜撰、虚构的时候。江晓渡想用这段话去回赠大表哥,但他忍住了。他用感激的微笑回应了大表哥的关怀。大表哥也从江晓渡的微笑里品尝到了说“漂亮话”的乐趣,于是他接着说,按照中医理论,癌症这样的病,三分治,七分养。最重要的是要忘记自己有这种病,能做到忘记自己有病,病就好了一大半。江晓渡十分赞成大表哥所提到的中医理论,但他同时又认为,类似大表哥这样的探视慰问,其实是在加强患者对病痛的记忆而不是忘却。所以江晓渡开始怀疑他们的动机。但他立即又觉得这样去理解关心他的人的动机是不道德的,是一种不健康的病态的解读。
至于妻妹,则可能因为是女人的缘故,她采取了和大表哥相反的表情宽慰江晓渡,但他们的目的是一样的,虚情假意的可厌程度也是一样的。你就放心养病吧,姐夫,不要多想。我始终相信好人有好报。你是好人,姐夫。她哭丧着脸,像煞有介事。最可恨的是,她总是吸溜着鼻涕,把痰吐在纸巾上,捏在手里,一边说话一边找地方扔掉。
是啊,我是好人,在妻子娘家的人看来,我肯定是好人。他想,不嫖不赌,不吸烟不喝酒,工资一分不少交给老婆。在单位办公室里,我也是难得的好人,从不争名夺利,见谁都笑呵呵的,寡言少语,默默做事。可像我这样的好人死得还少吗?九如巷康乐里的张老汉比我好多了,他不但收养了孤儿,还养了几十只流浪猫。去年腊月二十六大清早不照样一命呜呼?死的时候不也就六十一吗?就像张尕怂在《张老汉》里唱的,他的头可没少戴大礼帽,他的眼睛也没少看新闻联播。至于建工集团的陶鸿璋老板,可以说坏得头顶长疮脚底流脓,不是活得比谁都健康?他身兼亿万富翁和地方人大常委的双重身份,曾因行贿主政领导而被检察院请进去配合调查,出来之后风采依旧。谁还敢怀疑陶老板的邪恶人生不高尚、不快乐?还有酷吏许留苟,夜里审讯被双规的同事,白天去睡人家的女人,他不是活得比谁都潇洒?江晓渡心里暗暗诅咒那些人。我听够了这类安慰的屁话,它们让我徒增怨愤。他想。
至于江晓渡自己,他也不是真的就没想过去做一件坏事,做一次坏人。在他抢劫银行的无数次假想中,总有一个胖乎乎的大个子一脸傻笑地堵在他夺路而逃的柜台转角处。他始终拿不定主意是否该给那个挡路的家伙肚子上来一刀。在他看来他是没有遇到做坏事的好机会。但他对自己到底能坏到什么程度始终心里没数。不过有一点他能肯定,机会再好,他也坏不到许留苟那个份上。
作为消遣,他曾躺在病榻上想自己的过去以及是个什么样的人。其实他并不愿意这样子想,他总是羞于想自己的过去、现在和将来。他觉得这样想自己,就好像对着镜子一件件脱衣裳,直至脱光。他更愿意去想那些和自己的生活了不相干的人和事。他曾经一连几天都在想从他以前居住的破旧不堪的九如巷走出去的那位专饰抗日神剧里的大刀手的男明星的潇洒劲,他想如果日本人真的打过来,那厮会不会做汉奸?他还想到宋江和武松,他想这两个人如果稍微下作、卑微一些,能够在乱世中稍许降低一点自己的道德水准,是不是阎婆惜和潘金莲就不会死?是不是就能避免之后那么多接二连三的不幸事件的发生?或许是这些问题太过具象,人物形象太过突出、清晰而令他疼痛和劳累加剧,他不得不一再中断自己的想象,以至于思绪纷乱,颠三倒四,张冠李戴。最后他只好转换目标,去想那些更加虚幻的问题。有一天,他的脑子里忽然蹦出“奴斯”这个怪词,他想大概是什么时候在哪里看到过这个怪词。他想弄清楚它是什么,什么性状,可无从下手。他觉得“奴斯”应该属于一种纯净到接近虚幻的存在,而“奴斯”的存在则是人所以为人的确证之一。他还想了其他好多遥远、怪诞的问题,直至因想像而产生的脑神经疼痛掩盖了胸腹中的病痛。但他富余的时间太多了,想象的思绪最终还是不可避免地回到自身。他总结自己是个怪物,一个站在生存两端——最务实和最务虚——的怪物。他爱干净甚于爱生活,在意自己的名声和形象甚于生活最本质的东西,这无疑妨碍了他干坏事、做坏人的机会把握。另一方面,他又不过分迷恋生活中人们称之为幸福快乐的那些事。在他的身份和能力可能经验到的那些生活和工作中的重大问题上,他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他的感情生活自然谈不上丰富,同妻子结婚和所谓的爱情不沾边,生儿育女是本性使然;大自然从来就引不起他太多的关照,他认为那与他的存在没有关系。他意识到这种一只脚站在务实、一只脚站在务虚上的生活定位令他不安和痛苦,极大妨碍了他在生活内容上的层次挖掘和在仕途进步中的空间拓展。他自知自己是个在生活中舍本逐末的可怜虫,但他从不因此伤感和自我否定。
不过现在,他却实实在在憎恨自己,替自己感到伤心难过。恨自己不由自主,听人摆布,大小便拉在床上,渴了或者想吐痰时,怎么摇铃也没有应答。那时他真想一死了之,可他连死的力气都没有。儿子曾提出请保姆来服侍他,被他一口回绝。钱呢?江晓渡首先反问。事实上他儿子心里也十分清楚,他的家境根本请不起保姆,更何况他的母亲又在这个节骨眼上得了不能工作的“富贵病”呢!而他之所以要对父亲提请保姆的事,只不过他觉得应该这样提一下。我无法忍受一个陌生女人帮我端屎端尿。江晓渡说。父亲的话让儿子内心深处的负疚感得以释然。
我再也不想在浑身插满管子的恶梦中苟延性命了。他想。我那一直被妻子诟病的所谓缺乏热情的冷血个性,同时又被她屡屡称道的务实生活态度可能有助于做出自我了断的抉择。他从没如此仔细地掂量过自己的灵魂,以前是不屑,如今是无聊。尽管他曾愉快地接受自己的平庸,如今仍不免痛切地意识到自己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具行尸走肉。他需要尽快离开这使他不得不堕落的现实场景,去到另一个温馨的充满回忆的世界。他将在那里重拾亲情和友爱并陶然其中。他将和大自然达成协议,握手言和,承认大自然的美好和力量,不再以自我为中心。他想了许多,心情愈发迫切,恨不得早点回到那幽幽之境。
当他的妻子和儿子听到他的床头铃声来到他充满各种中西药和粪便呕吐物的混合气味的房间时,他第十五次提出了他的要求。只不过这次的要求不同以往,是那种彻底放弃之后的要求,是一个人被一再击倒,直至彻底击垮时所表现出的对自己的绝望和残忍。
尽管年轻的时候几乎想不到死亡问题,但偶然想到时,则会觉得那或许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江晓渡见识过跳楼自杀者的死,车祸中的死,大火中的死,激流中的死,脑溢血、心肌梗塞的死……他见识过太多的死亡,那些死无不突如其来,瞬间成真。他确有理由认为死亡是一件容易的事。可现在,当他自己面临死亡威胁时,当他想自我了却生命时,才发现死亡一点也不好掌控,甚至是十分艰难的事,他诡异、傲慢、残忍,还喜欢折磨和捉弄人。当你珍惜生命时,死亡走过来拥抱你,和你亲近;当你厌倦生命时,死亡远远地站在树下,用嘲弄的眼神看着你。
我但求一死。他对母子俩说,你们给我弄来毒鼠强,或是乐果,敌敌畏都成。我要我的安乐死。
这次,也许是妻子和儿子同时感受到了他的坚决和必死信心,他们都没有出声反对。但他们也都没有说话。妻子的一声长叹概括了家庭生活的全部不幸和一个中年主妇的彻底绝望。
你必须活着,你怎么可以死?妻子说。你的儿子还在上学,我不能工作,还要和你一样支出大把的医药治疗费用,我们的家庭是靠你的工资支撑着的,如果你死了,我们将断了生活的来源。所以,你必须尽量活得久,越久越好。
关于这个问题,我想好了。江晓渡说,我能拖多久?半年?一载?对你们来说一年半载太短了。而对我来说一年半载则意味着我要在地狱门前徘徊三百个日日夜夜。那种痛苦我再也不想忍受。所以我想好了这个差强人意的方案。我得让自己安心离开这个世界,能让我安心的就是必须保证你们有生活着落。我死之后,你们不要通知任何人,秘不发丧,把我埋在这间屋子的地底下,工资都是打在卡上的,发工资的人不会要我签字,只要你们能为我的死保密,我的工资你们可以一直领下去,领到儿子大学毕业,有了工作,能自食其力。
直至事情被暴露的那一天?妻子没好气地说。
到了那一天,你还在乎什么呢?江晓渡微弱的语气不无揶揄。
你是不是昏头了?妻子说,长期的病痛让你昏头了。
我一点不昏,江晓渡说,我觉得我身上唯一还能正常使用的就是脑子。
如果是这样,妻子说,你的决定就太疯狂了。你知道,我们母子不但可能会被追究谋杀你的罪责,还可能会被追究诈骗的罪责。
儿子打开手机微信,轻轻把一则微信新闻读给他听:在浙江台州市,因协助重症病人“安乐死”,三名亲属触犯刑律被逮捕,或构成杀人罪……。
这些我都反复想过了,不会有事的。江晓渡说。杀人罪必须建立在违背死者意愿而故意剥夺其生命的行为基础上。我是自愿请死的,你们是在遵从我的意愿行事。再说,即便东窗事发,儿子还没成人,责任不会太大,关键是你。江晓渡眼珠转动,对着妻子继续说,只要你能承受不确定的罪责就行了。你就多担待一些吧。说完,他闭上眼睛,过了一会,他又开口说话,就像是自言自语:还能有更好的办法?你们有吗?我们得赌一赌不是?
妻子不再说话。
江晓渡用期盼而又坚定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儿子。母子俩对望了一眼,然后默默起身离开。过了半个小时,母子俩又来到他的床边。
如他所料,他们同意了他的计划。
也只有先顾眼前了,妻子说,以后的事谁也不能预料。为了家,我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也不怕。但我担心儿子……
你们不能阻止我从无限痛苦中解脱出来,你们知道自己没这个权力,对吧。他想。
他了然妻儿对自己的关心,可无论他们怎么关心,他们也不能理解和体会他的痛苦之万一。得出这样的结论并不困难,他自己就有很多这样的经历。当年老童汶死的时候他才三十出头,老童汶总免不了在他面前哼哼唧唧。当他和老童汶面对面时,他知道老童汶很痛苦,老童汶呼出的气味都带着血腥,怎么会不痛苦?但他从来都没能真正体会到他的痛苦到底是什么滋味。因为他只需一转身,就把老童汶的痛苦这件事忘记的一干二净,就像善忘的粗心人忘记一个与己无关的任何一个单词。是了,我所了解的老童汶的痛苦仅仅是一个词,一个声响,一件事而已。俗话说,痛在自己身上,不就是最好的注解吗?同事孙泽死的时候也是如此。他记得有一次孙泽对他说,一个人的时候倍感孤单,希望能有朋友来看望自己,聊聊往事。可当真来了,却更加孤单。因为快死的人是敏感的,他很快就会发现来看望自己的人根本就不能体会和理解自己的病痛之万一。一种不被认同、不被理解、被人抛弃的疏离感油然而生。有时甚至是他们在言语和表情上越是表现得同情、关切,那种被抛弃的疏离感越真切、越令人伤感。孙泽由此得出结论,如果一个人的痛苦不能被另一个人分担,任何言辞的关切都将是空气的轻微震颤。
江晓渡望着垂手肃立的母子,内心忽又充满了愧疚:我不是没试过自行了断,我试过嚼舌自尽,可我连那份力气也没有了。原谅我把你们拖入一场你们本不情愿的杀戮。
二
江晓渡想到自己不需要再去医院接受手术和手术致以的侮辱,想到自己很快就能永久解脱,有种轻微的喜悦涌上心头,他感到精神焕发,这一短暂的精神焕发甚至让他警觉方才的决定是否正确。不过这种回光返照的精神劲没坚持到半分钟就涣散而逝。接下来,他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仿佛数十年工作所累积的困乏一下子压在了身上。他昏昏然睡去。当他醒来的时候,他以为自己睡了一整天。其实他只睡了一盏茶的工夫。之所以他感觉睡了很久是因为这一盏茶的睡眠非常踏实,令他舒坦、幸福。他在梦里又一次和那些早已过世的亲戚朋友在一起。他梦见父母是常有的事,但梦见大伯则颇为稀罕。因为他出生的时候大伯已经过世。但大伯出现在了梦境里,而且形貌须发具体生动,与平日里想象的模样差不多。大伯甚至开口对他说话:你也来了?
大伯口中露出焦黄而稀疏的牙齿,牙缝里嵌着食物残渣。奇怪的是江晓渡并未嫌恶。这要放在以前,他会别过头去吐口水的。
是的,我来了。江晓渡回答。
总听你父亲说到你,我倒是一直想见见你。大伯说。
是的,我从记事起就想大伯您是个什么样子。那时,我总因为玩伴们有大伯而我没有大伯感到遗憾。江晓渡说。
我是病死的,大伯说,那时你妈才怀上你不久。我那病啊,真是叫人痛不欲生。
我听父亲说过。江晓渡说,他说你肠子都烂光了。
母亲忽然走过来插话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早?你不是说下个月才回来吗?
江晓渡想告诉母亲,事情做完了,就提前回来了。但他感觉这是在撒谎,但又不清楚撒的什么谎。母亲又问了一句。情急之下,江晓渡差点醒来。但他不想醒来,他梦中的意志力产生了作用,他重回梦境。父亲坐在廊檐下的一张竹椅上,他在编织渔网或是竹篾篮子。他的身体每一次轻轻晃动,竹椅就会嘎吱吱乱响一阵。父亲不和他说话,他一向沉默寡言。他记得小时候父亲得到过五好社员的光荣称号,他站在村头通往城市的路口等父亲回来。他想看看父亲胸前的光荣花有多大多好看。那是年末,天空飘着雪花,寒风刺骨。他终于等到父亲回来,但父亲却告诉他光荣花被风吹到河里去了,捞不上来。那次的村头等待冻坏了江晓渡的耳朵、脸、手背和脚后跟。因为没过两天,那几个部位全都长出冻疮。父亲忽然把手中还没编制好的竹篮递给江晓渡说,你去打一篮子水来。江晓渡掂了掂篮子,欲言又止。他走到河边,装满一篮子水,提到父亲跟前,父亲掬了一捧水喝了一口,然后又在篮子里洗了洗手,他大概准备洗干净了手拿支烟抽。篮子的水忽然哗啦一声全部泄漏在地上。江晓渡大吃一惊,从梦中醒来。他分不清刚才的梦境是在地狱还是在天堂,抑或都不是。但却是个令他感到愉悦自在的地方,感觉在那里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不,感觉一直就生活在那个地方。那里的人说话声音都很小,很有情感,很真诚,但又说不上是什么样的情感和真诚。完全清醒之后的江晓渡意识到那些已然故去的亲友正在召唤他归队。
不过,更多的时候,江晓渡做的都是他不想做的那些梦,那些梦让他烦躁和疲惫。最近他整夜整夜和已故十七年的老邻居童汶争论有关善与恶、天堂和地狱、罪与罚的问题。
你知道善与恶是怎么回事吗?老童汶用居高临下的口气问他。
没等他回答,老童汶自己回答说,善与恶都是因人而异的力量,善与恶都能够毁灭人类。
老童汶的话听起来有些熟,但又想不起谁在什么地方说过。不过在梦里,这句话让他听起来十分吃惊。
为什么善与恶都能毁灭人类?他情不自禁追问。
我想了很久才悟出道理来。老童汶说。
听他的口气,“善与恶都能毁灭人类”这句话并非源自他的口。
人不能一味善,也不能一味恶,单纯为善和单纯作恶的人都活不长。老童汶解释说,只有善恶相伴,常常行善,时时作恶,才能健康长寿。因为作为一个个体的人,善与恶这对可以毁灭的力量在你身体里达到了某种平衡,因为它们相互抵消了。
江晓渡觉得他说得在理,觉得抵消这个词用得恰到好处。老童汶知道他的话能对江晓渡起到震慑和引导作用,所以他在江晓渡面前总是摆出一副无所不知的导师派头。老童汶总是捧着茶壶,眼镜架在鼻尖上,一副咄咄逼人的样子,唾沫横飞,口若悬河。而江晓渡自己则总是没说几句就口干舌燥,舌根发硬,心脏发紧,很快低头认输。但他却不知道为什么要和老死鬼童汶去争论这些扯淡的问题,因为记忆中阳世间的老童汶除了喝酒,就是没有目标也没有目的的谩骂,眼角总是堆着鸟粪般的眼屎。他可没那份闲情跟你讨论什么问题。老童汶临死之前的两年,曾陷入一桩传说中的不名誉事件。有人议论他和自己的儿媳有染,对此江晓渡并不相信。尽管老童汶花心是出了名的,但那时他毕竟老了,且身体状况极差。有人说他把别人托他归还给公司的一万块钱装入自己的口袋。这个说法江晓渡倒是觉得十分可信。老童汶喜欢赌,且输多赢少。他的退休金不高,手头紧是正常的。江晓渡想,就这两件事,不管是哪一件,对老童汶来说都足以钳住他那关乎善恶罪罚的宏论之口。可到了梦里,谁能左右得了他和他的嘴?他竟然成了一位能言善辩、慷慨多气的饱学之士,充满所谓正能量的道学先生。而这种梦境竟又成为江晓渡的现实的反讽:现实中,最好使的就是他的脑子,或者说唯一还能被他使唤的就是自己的脑子,脑子里的意识。所有其他器官都失去应有的功能。比方说他在梦里向老童汶点头认错的头,在现实中是点不了的;他在梦里用来遮掩理屈词穷时的窘境的手,也是抬不起来的。说到他的手,他记得在他还没被诊断得了绝症的时候,有一次他在梦里问老童汶:我的手脚总是一只冷,一只热乎,有什么办法让它们同时热乎吗?老童汶吸了一口烟,拼命咳了一阵,咳出一口浓痰,然后用嘶哑的嗓音对他说:你的身体有病了。自那以后,江晓渡就觉得身体不对劲了。
三
他未成年的儿子开始在他房间的空地上开挖。他要挖地三尺。挖出一个二米长、一米五宽、二米深的坑,确保父亲能舒坦的睡下去,且尸臭不会渗出地面。他的儿子倒是继承了他做事有板有眼的踏实风格。他先是用墨线框定开挖区域,备齐开挖工具,计算好浮土运送时间和路径。然后才开始动工。
在家里挖一个数米长的深坑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很多工具不能用,只能一锹一镐的挖,且要控制声响和动静。等到夜间再偷偷把泥土运出去。可以想见,他几乎是要挖一个活埋父亲的深坑,他的每一锹,每一镐都带着深深地悲痛、悔恨和罪恶。这加剧了开挖的难度,有好几次他都动了放弃的念头。此时他心里想的最多的,就是坑没挖好,父亲自己走了。
他的父亲就躺在旁边的床上,哼哼唧唧,瞪眼看着天花板。他本来是要儿子扶他坐起,背倚大枕头看着他挖的。但被儿子坚决拒绝。
那样的话,我一锹也挖不下去。儿子说。
江晓渡理解儿子的心情,他面朝屋顶鼓励儿子说,你早一天挖好,你的父亲就早一天解脱,早一天归西。
他何尝不理解父亲近乎哀求的语义?只不过这哀求声越恳切,他的心就越难过、越悲痛。
到了第五天,他只挖了半米深。父亲问他有没挖好,他说只有半米深。江晓渡或许是为了安慰他,对他说:
不急,你慢慢挖,我能感觉到你挖的时候很专注,我听着你挖地的节奏挺舒服,呼吸也顺畅了。这句话无意之间成了儿子挖坑的动力。
从那时起,儿子挖坑的进程明显加快。
铁锹、铁镐的挖掘声和碰撞声使江晓渡感到紧张,对死亡的渴望和恐惧使他一时忘记了病痛。儿子的挖掘进程并不顺利,地基满是夯实的石块、混凝土碎片、各种质料废弃编织袋。由于儿子白天要上学,晚上才能开挖,加之不能使用挖掘机械,还不能发出过大声响……这一切都限制了挖掘速度。江晓渡就在这种由无限期待和恐惧所导致的精神紧张里持续了近一个月,紧张和焦躁分散了他对疼痛的注意力。有时一阵短促的剧痛袭来才使他想到这样的折磨已经持续了五年,他才猛然记起自己的卧室怎么会变成现在的样子,变成一个小型施工工地,工地旁竟然放置着他的卧榻——一幅奇怪诡异的图景。此时他不仅想到:我的病是不是在好转了?他的心咚咚直跳。他想发出声响,想说话,可不知道对谁说话,说什么话。这种不确定的兴奋促成的说话欲望最终只在喉管里形成奇怪的低吼和嘶鸣。
挖地的休息间隙,儿子总是坐在床边和父亲轻声攀谈。他把磨起泡又磨破泡的双手藏起来不让父亲看见。他告诉父亲,持续地挖地磨炼了自己的体力和意志力。江晓渡说,关键问题是你觉得这样做值得、正确,否则一切都是徒劳无益的。
我这样做真的值得、正确吗?儿子问父亲。
不要怀疑,你所做的是老天爷让你做的,不仅仅是我让你做的。江晓渡说。最近我总是梦见你死去的爷爷、奶奶,你的大爷,你舅父。他们对我很好,我走进他们的队伍,就像从一个陌生的地方回到曾经的驻地,回到老家。那里的一切都有一种熟悉感,那种自然而然的熟悉,那种让你忘记熟悉的熟悉。那地方给我一种静悄悄的感觉,却又分明在召唤我。我想该是我回去和他们团聚的时候了。儿子从父亲的眼睛里看到他心醉神迷的向往,他在父亲的瞳仁里看不到自己的映像,反倒是看到一幅奇异的景致,那景致是他在任何地方都不曾见到过、也不曾听说过的。
一天深夜,儿子又来到床前:父亲,你睡着了吗?
没有。江晓渡觉出儿子话语中的异样,他问儿子说,你是不是要告诉我已经挖好了?
儿子站在床前点了点头。
江晓渡用朦胧倦怠的眼神看着儿子。
儿子瘦了不少,持续的劳作、内心的挣扎使他的形神有了变化。
是不是在下雨?江晓渡问。
是的,从黄昏时就开始下了。儿子回答。
如果明天放晴的话,空气一定不错。江晓渡用充满期盼的口吻说。
是啊,这个季节,雨过天晴空气一定很好。儿子望着无法透视的窗外说。
如果这样,我想出去看看,你明天能推我出门转转吗?江晓渡对儿子说。
好的,父亲。儿子有点哽咽。可能是想到坑挖好了,父亲的生命也快结束了。
窗外石棉瓦遮雨棚上的滴答声同时敲击着父子的脑神经。没完没了的敲击,令江晓渡发疯,令江晓渡的儿子悲伤。
第二天果然晴了,儿子向学校请了假,找来推车。他扶江晓渡坐上去,褥疮使他疼痛得龇牙咧嘴。儿子不得不找来一块厚厚的旧海绵垫在椅子上。他把父亲推到外面。在经过卧室里的那个即将埋葬他的深坑时,江晓渡让儿子停下来。他侧目(只能侧目)看了很久。然后,他对儿子说:
儿子,你挖的坑很漂亮。
儿子开心地咧嘴笑了一下。我在坑里放了一些生石灰,防虫防潮。
我倒是希望能听到坑里有春虫的鸣叫。江晓渡说。
他被推到了外面,在手推车里看见开着深红色花的紫藤,看见新建筑石质的外墙涂料,看见和新建筑形成鲜明对照的旧房子斑驳的石灰墙,看见快速驶过身边的漂亮小汽车和静止不动的交通警察的岗亭,看见人工沟渠和沟渠边的垂杨在风中飘舞,空气中弥漫着不知名的花卉的清香……所有的一切都这么美丽而使人愉悦、流连,充满梦幻般的诱惑和伤感。他用带着明显羞怯的声音对儿子说,你挖掘墓穴的这些日子,我感觉好多了。
儿子先是一愣,继而惊喜:我明天送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送我到医院检查一下?有这个必要吗?江晓渡有些不置可否。
有必要,假如您的病真的好转了呢?儿子坚决地说。
那么好吧。可假如医生逮住我就要给我动手术怎么办?
动手术必须征得我们的同意。这个大可放心。
父亲其实不想死。谁会真的想死呢?儿子想。但他心里有数,父亲的好转或只是假象。父亲本该比自己更清楚是假象,但他却……
有邻居从推车旁走过,是老童汶的大儿媳,就是那个被传和老童汶有染的儿媳。她胖墩墩的,穿着一件把身体包裹得紧紧的碎花裙装。她朝他点头致意说,老江看上去精神不错。江晓渡努力振作,尽量把眼睛睁大,脸上浮现笑容。他这样做是有他的道理的,他要在认识他的人面前保持尊严,如果他真的实现了计划中的秘密死亡,他也要尽量使周围的人相信他的状况越来越好,一直活着康复的路上。只不过他的整个人并不完全听从意念的指挥:脑袋耷拉着歪向一边,脸皮蜡黄如裙褶却不是笑容。那模样和霍金倒有几分相似。
温暖的空气使他获得一丝久违的舒适安逸。他让儿子把他推到一棵椴树的清荫里。鸟鸣声柔婉而亲切。他想在鳞次栉比的楼丛中寻找昔日的小水塘,一条半是砂石半是泥泞的马路,一排挺拔的水杉,一个连接过去和现在的破败不堪的木结构八角亭。郊区妇女土里土气的油桃和琵琶叫卖声拨动了他昏昏欲睡的神经之弦。他微微抬起眼皮,无趣的往事纷至,幻若游丝飞絮。现实世界被空气以及它们的反光弄得不真实,如同轻染雾气的浴镜里的映像;记忆世界的情节和具象也不对称,情节——作为故事——叙说起来越是生动,那些用来证明情节的具象,譬如一个人的嘴脸须发、一所房屋的檐角窗牖、一只小猫的耳朵和绿眼睛,则愈显模糊朦胧。他觉得他是在看一面镜子里的世界,带着轻微的眩晕。可奇怪的是他自己也如同一粒飘入镜中的尘埃,此在和彼在的界限仿佛根本不存在 。
他心里想:是不是死人眼中的世界就是如此?
四
半夜之后的寂静中,江晓渡感觉眼圈有些发烫,他知道高烧又要光临了,而且他预感到这次的到来会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加猛烈。他十分恐惧,他知道,每一次高烧,都像是在地狱里上上下下走一遭,灵魂脱离身体,低悬在头顶上方,那些往事故人和曾经思考、想象过的人事,以电光石火的速度在眼前呼啸往复。此时急促的呼吸中,他嗅到了自己脏器腐烂的臭味。剧烈的疼痛像疾风推浪,一波比一波高,一波比一波陡峭。他能感到那种陡峭给垂危生命带来的毁灭性破坏。他侧耳倾听,似乎一夜之中最深沉的时刻里有某种声响在卧室里敲击。但过度的听觉注意力只赢得耳畔如蚊蝇般持续不断的嗡鸣。恍惚中,妻子和儿子轻轻走进房间,天光已经很亮,能清晰看到他们脸上的倦意和期待。儿子端着一碗冒着袅袅热气的蓝边白釉药碗,侍立床头,妻子用尽量温柔的声音对他说,你好吃药了,我来扶你坐起。他知道那药碗里有毒鼠强,融化在药汁里。他们没用敌敌畏或是乐果,它们的气味太重,会引发呕吐。他不怨他们,这是他自己的主张,他向自己的妻儿强索鸩毒,因为他但求一死。他用没有一丝眷恋的眼神缓缓扫过妻子和儿子的脸,感觉慢得就像是缓缓扫过没有边际的大海。他一扬脖子喝下了汤药,有几滴药汁滴在了像鐾刀布一样既滑且粘还硬的被头上,发出嗤嗤怪响。他说,你们要等我死透了,僵硬了再放进那个深坑里。他闭上眼睛等待药力发作,等待死亡降临。他情不自禁地想象死亡的到来究竟是个什么样的阵势,他想象死亡的形状、声音和气味。一开始他陷入悲伤,他并没指望面对死亡时自己能有嵇康那样的超然心态,但他却一直都希望能做到坦然面对死亡。好在他的思绪没在悲伤情绪里滞留太久,他的想法又回到了当初,回到和妻子、儿子共谋死亡的那个夜晚。他记得在他说出自己的选择时,母子二人眼神中流露出的惊讶、挽留和悲伤。亲人的挽留和悲伤在那一刻反倒成了他选择无悔的催动力量。那是一种奇特的力量,饱含着无可奈何的壮烈悲情。在他冷静下来时,悲情消退,当他理性而真切地意识到一个人还能在无限接近死亡时有权自主选择人生归宿,他感到的是一阵欣慰,一阵快乐,甚至感到了一阵幸福。
妻子和儿子没有言语,他们转身走开。忽然只剩下他一个人,卧室里再度充满寂静,被黑暗笼罩。他不想独自呆在黑暗里,那黑暗就像天一样大的一块密实沉重的铁釜罩在他身上,无法呼吸。他伸手去抓床头的铃铛拉绳,可怎么也够不到。几经努力,他不得不放弃。他躺在那里,喘着粗气,仿佛刚刚从地狱漆黑阴森的长走廊回来。他在走廊里和从一本旧书中看到的那个叫切诺斯蒂诺的教皇发生激烈争吵,争吵使他感到无限疲惫。他讨厌这些陌生人,每次高烧,那些平日里过从不多的人物以及曾在书本和电影里匆匆一瞥的人物就会走过来和他交谈、争吵,他们穿着令人讨厌的衣服,操着方言口音,大声说话。他和小时候的大队书记姚安河为记错公分的事吵得不可开交,还差一点动手;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作者以及书里的章永璘谈论过爱情、婚姻和背叛问题,三个人争得面红耳赤,不欢而散;和一个叫张彼得的福音堂牧师讨论过帕斯卡尔的上帝之赌,张彼得认为只要心诚笃信,就能见到上帝。他认为牧师是在欺骗,因为他无法把他的结论证明给人看。他明确表示他同意帕斯卡尔认为人类理性无法证明上帝是否存在的结论;和《百鸟朝凤》里的焦三爷为要不要继续吹唢喇吵过若干回。高烧的谵妄中,他把唢呐扔进了炼铁炉,解散了自己的唢呐队;和企业家马云谈过一次投机和创业问题,他大肆抨击马云的淘宝网购物平台模式,但同时又承认自己也在淘宝和拼多多上买便宜货。马云为此嘲笑他。他解释说,这就是中国人的从众心理,被社会的滚滚洪流裹挟而前。就像教育一样,所有人都认为我们的教育模式是对孩子的摧残且无益于开发智力,但所有人却又争先恐后选择并加入其中;和福贵讨论过活着的意义。大概缘于福贵文化程度不高和为了活着而殚精竭虑、付出所有,对活着的意义显然无暇顾及或殆于思考,根本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和傅达仁谈论过选择安乐死的好处,他完全赞成傅先生的选则,他说这个选择是英明的……当然,和他争论最多的还是老童汶。有一次,老童汶躺在棺材盖子上和他争论物质决定意识还是意识决定物质问题。当殓葬师把他的尸体放入棺材,准备合上棺材盖时,他还在发表关于究竟是社会主义好还是资本主义好的见解。第一枚棺材钉钉入木板时,他僵硬的上身忽然翘起来说,我们过得是社会主义的物质生活,资本主义的精神生活。老童汶的这句话让江晓渡思索了很长一段时间。
江晓渡感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渐趋平缓,他的思绪因而再度清晰起来。他又开始像哲学家一样思考起奴斯、解脱、罪与罚以及自己的人生。他庆幸此生的平庸,没有那些成为做出死亡决定羁绊的未竟之志。无论是工作上的职位和业绩,还是生活中的爱情和金钱,他都因缺乏足够的热望而泰然待之。年轻时他曾以毕业于只在本省范围内招生的地方性大学而感到羞怯。但很快,他就不以为意。因为政府机关在加官晋爵这件事上虽看文凭,却不看谁发的文凭(据说各级党校的文凭除外)。而母校历史上唯一坐上副省级官位的校友却因为受贿八百多万而被枪决。因此,对那位不幸的校友的羡慕之情没多久就变成了对自己的一种缺乏道德情怀的安慰。他此时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如果那位副省长校友祖上积德,罪行直至今日才被揭露,他顶多也就被判十一二年有期徒刑。他在惊讶于法律因时而变的莫测高深的同时,深感时机对一个人是多么的重要。而生和死,这两个人生最重要的时机很少有人能够都把握得住。能够二者都把握的,据说只有老天爷。作为凡人,能把握自己的死,则意味着把握了唯一能使自己变得不凡的时机。想到这些,他觉得热血又重新在几近干瘪的血管里涌动、奔流。
他感到虹膜上的光影重叠晃动,他知道儿子帮他拉开了窗帘。天亮了。但他无力睁开眼睛。一整夜高烧中的痛楚和谵妄中的狂想早已把他闹得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儿子和妻子来到床前,妻子一边梳理灰白的稀发一边问他是否要扶他起来坐坐,喝点热水——一如半梦半醒中所见。他示意他们凑近一些。他用微弱、断续却十分清晰的声音对他们说:
我记得,关于我一再要求你们为我安排安乐死的说明文字夹在我的书橱第二档《生命的自主权》那本书里,你们没动过吧?
没有动过。儿子回答并看看母亲,母亲没有表情。
我想说的是,他继续对他们说,假如我的死被发现,那份说明能证明你们不是谋杀。此外,我死之后,你们一如既往去找人民医院的黎大夫拿药,他是我的朋友,不会要求我亲自到场接受问诊检查,事实上我也不能总是亲自到场。他可能会问我的近况如何,你就说正如医生您说的,不太妙,但也看不出十分明显的恶化。他想了想又接着说,到了明年,如果医生再问你我的病情,那就是他有所怀疑了,因为按照他的判断,我活不过今年。你们要想好对策,让他相信他的判断错了,因为你们还带我去上海看过,吃了上海的医生开的药。
他的妻子和儿子一声不吭地听着。
我最不放心的是你,江晓渡看着儿子,他想叮嘱几句已经说过千百次的话。忽然间,儿子的眼神让他放弃了再度叮嘱的打算。因为他发现站在床边的是一个男子汉,他不仅比母亲高出半个头,他的眼神流露出的是使人惊异的某种力量,而不是还在上学的未成年人应该有的恐惧和悲伤。
他转动眼珠瞄着妻子,你的病还得好好治,他对妻子说。妻子点点头。
说完上面的话,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接着前话,一字一句说,那么好吧,把毒鼠强拿来。他的口气听上去像是在下达一道死刑命令。
不去医院检查了吗?儿子声音颤抖地问。
他对儿子的问题置若罔闻。既不看他,也不回答。儿子从他尤愈以往的倦容上找到了答案。
妻子和儿子对望了一眼,然后转身出去。过了一会,她端来了冒着热气的汤药。他看也不看,他知道那里面融化了渴求已久的鸩毒。他想一口喝完,但难以做到。呛咳使他不得不放缓节奏,每喝一口,都停下来喘一会儿。
如果我因药性发作而痛苦挣扎,你们就用被子蒙住我,坐在我身上。他对妻儿说,就像潘金莲和王婆杀武大郎那样。
他想,我已经无限接近死亡,可我一点也没感觉到那位牛哄哄的哲学家所说的向死而生的人生意义。我只感到人生毫无意义。相反,死亡倒是有点意义,至少它能终结我的无意义的人生和难以忍受的痛苦。唉,我好累,快点结束吧!他闭上眼睛等死。他仿若听到儿子的呜咽和妻子的啜泣。忽然之间,他睁开了眼睛,那里面充满惊恐,像是猛然间从一个噩梦里醒来。但他没有做梦,因为他一直醒着——一个亲手为自己设计死亡的人在死亡的前夕是不会睡着的——专心致志等待着死亡来临的那一刻。他想叫来妻子和儿子,但他却只能听到他们在客厅里轻轻交谈的声音(有点像他第一次坐飞机耳膜受压时听到的他人的交谈声,遥远、虚幻。)。他惊怒于他们竟然没有守在床边给他送终。他想大喊,可嗓子似被一口痰堵住,发出嘶嘶声。他的脑子嗡的一声,瞬间失去他一向认作唯一能用的清醒意识。恍惚中,他看到自己的妻儿被警察抓走,戴着手铐,推推搡搡送交法庭审判……汗水再次湿透发馊的内衣。他想那杀人罪和诈骗罪的主体不会因为是他的妻儿就被从轻发落,免于刑罚。他啜泣呜咽,似后悔了。他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