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楼(一)

一 (迷宫、孩子、珍珠)

搬到鸟楼住是母亲的主意,前几日来拜访的远方亲戚不小心把鸟楼通行证落在了李梅家的炕上,母亲捡到它,便立刻吩咐收拾行李,一家人马不停蹄地赶上了前往鸟楼的火车。火车上,父亲一直低着头,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他紧紧地抱着他的背包,就是不肯把它扔到头顶的架子上,母亲劝他把包放到桌子上他也不肯。父亲执拗地说,搬家是不可以这么草率的,一个人不能草率地离开自己的故乡,就像一棵树不能失去自己的根。

“那你就好好抱着,”母亲说,“通行证在包里,不能丢。”

火车在不牢固的轨道上摇晃、颠簸,对于李梅来说这感觉既像坐船,又完全不同——火车是封闭的铁盒子,就是这点不一样。在船上,身体完全地与海风相接触,眼睛也可以看到起伏的海面,体验虽惊险,但也让人感到亲近。而现在,火车在行驶中不断发出的哐哐声让李梅感到了这个大机器的散架的危险,这个铁盒子对于她而言成了纯粹的外界。坐在这铁盒子里根本看不到脚下的铁轨,看不到究竟是什么在运送着、摇晃着自己。

这期间,李梅盯着父亲,盯着那个使劲弓身,仿佛要缩回到某一圆壳内的中年男人,他正和他的背包一起随着火车的颠簸不自然地上下抖动。他神情严肃,仿佛在忍受某一种无法理解却已置身其中的苦痛,眼皮像铁皮一样盖住他惊慌的眼睛。父亲的背包侧兜里插着一个水瓶,里面,水面正如海面一般翻涌。

驶离故乡熟悉的小镇后,火车终于不再颠簸,它平稳地行驶起来,窗外的风景也由此平稳地向后移动,像一段不断抽出的长相机胶卷,被所有向窗外看去的人的目光投射,放映到车窗玻璃外的世界中去。坐在过道旁边的位置的母亲解开桌上的塑料袋,李梅从中取出一根香蕉,扒开香蕉皮,再把它递给坐在靠窗位置的父亲。

蔚蓝色的海岸线彻底消失,一声响亮的笛声过后,父亲松了一口气,像罪过被赦免一般如释重负地抬起了头。他慢慢地吃起手中的香蕉,香蕉是母亲从火车站的水果店里买的,母亲问他甜不甜,他没有回答。

海岸消失了,但海鸟没有,越过父亲布满头皮屑的头顶,李梅看到窗外天空中成群飞舞的海鸥——广阔天空中的白色斑点,一个接一个,被疾驰的火车落到后面去。

起初李梅以为这趟旅程只是暂时的,所以收拾行李时也没有多想,只带了几件当季的衣服和一本最近在读的书——《海风中失落的血色馈赠》。作为一本短篇小说集,比起长篇来说在阅读上更富自由性,所以李梅是跳着读的。现在,坐在离开家乡的火车上,她翻开了其中的第四篇《回乡》。

第二声响亮的笛声响起了,李梅把书收起,笛声在她的心中回荡——其实在火车发动之前发生过一场小小的意外。

刚到车站时,父亲说想要解手,李梅便和母亲一道走,先父亲一步登上了列车,然而,她和母亲却迟迟等不来父亲的身影。由于没有手机这种相互联系的工具,母女俩只是焦急地等待着,终于,直到距离火车发动还有半分钟的时候,父亲才很惊险地赶来。他神态慌张,说自己晕头转向,不小心登上了一趟又一趟的错误列车,可母亲不信,说他是故意在外面磨蹭,就是不愿意上车而已,两人小小地吵了一架。

书上说铁轨是错综复杂的,俯视图就像迷宫,不过火车并不像汽车,驾驶员没有方向盘,所有列车的行驶方向都是预先设计好的,驾驶员所能掌握的只是火车的时速。这就像多米诺骨牌,无论牌的布局如何复杂,其中倒下的规律和路线却是在倒下前就已被设计完全。一旦登上火车,乘客和驾驶员也就像是身后有无数张骨牌被整齐安置着一般。

抵达鸟楼站是五个小时以后的事。

下了车,父亲把李梅的行李拿过来,母女二人走在前面,父亲则慢慢地跟在二人身后。李梅悄悄地问母亲,这样子冒用别人的卡进鸟楼,会不会算是犯罪。母亲笑了笑,说自己真是养了一个单纯胆小的姑娘。

“你比鸡还胆小呢。”

接着,母亲说社会的规则和学校的规则是两码事,按着规则学习成绩大概率会变好,但生活不是这样,不是按着规则来生活,生活就能变好。相反,很多规则都有漏洞,真正要利用的是规则的漏洞而不是规则本身。

旅程之前,李梅就听过鸟楼的名字,就像人人都听过鸟楼的名字,知道鸟楼一般——一栋足足百层的高大建筑。虽然也是居民楼,但因为高耸,对比其他建筑,它可以轻易被人们看到,哪怕在比较遥远的地方,鸟楼二字也因此超脱了建筑承载体本身,成为了一个永恒的绝对性符号。

挽着母亲的胳膊,李梅边走边眺望,果真望到了一栋非常高耸的建筑。不过,鸟楼的真实形态令李梅感到失望,它和普通的楼房在建筑风格上并无太大区别,都是平顶方盒子,在亲眼看到之前,她本以为鸟楼会像古代欧洲建筑一样具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气派与华丽,或者干脆模仿鸟的外形而建,但这一切的幻想都隐隐落空。不知不觉间,傍晚来临,瑰丽的晚霞给鸟楼蒙上一层灰暗的辉煌色彩,鸟楼才终于非比寻常地,如它的名字一般,如凤凰一样地翘首而立。

随着傍晚而来的,除了晚霞,还有一层薄雾。雾气虽不算太浓厚,但却无边无际,把目光所及的地方连成了一块迷蒙的大沼泽,就像有人撒了一把盐在空气里似的。在海边,盐就是这样给一家三口打上永不褪去的烙印的——凡是在海边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身上都会有一股难以洗去的盐味。在意识到自己身上有浓烈的盐味后,母亲曾把厨房里所有的香辛料一股脑地倒进浴桶里,再把自己像腌鸡一样扔进桶中,从那以后,母亲身上只剩下了比盐味更呛鼻的花椒味。

拉着母亲的手,李梅在牛奶河一般的路上穿梭,雾模糊了路线,却在不知不觉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她们的步子越来越同步调,她们边走边谈邻居家的糗事,谈李梅的感情生活,还揶揄起了李梅的父亲。母亲哈哈大笑,说收拾行李的时候,父亲煞有介事地塞给她一个大贝壳,说是补给她的结婚礼物。母亲还说她们结婚的时候连酒席也没办,两个人躲到穷乡僻壤的地方打渔为生,就连结婚项链也是用赶海时候捡到的小玩意串起来的。

“你爸呀,辛苦这么些年脑子出了问题。他补送我贝壳,说里面有颗大珍珠,是他捕到的。可我打开来一看,里面只有鸡屎一样的沙子。”

母亲倒也不生气,为了让父亲安心收拾行李,她假装开心地收下,还把它好好地放进了旅行箱。临走前,母亲跑到铁栅栏鸡舍,像抱起自己的孩子一样地把母鸡一只只抱起,全都送给了邻居。母亲说这些母鸡一辈子都没孵过属于自己的小鸡崽,起初,当母亲去掏蛋的时候,它们都会瞪起凶狠而戒备的眼睛,盯母亲的动向,直到有一次母亲把鸡蛋在它们面前摔了个稀巴烂,它们才终于收敛与妥协。

摔蛋的那次李梅也在鸡舍,整个过程也是她的亲身经历,那时候李梅仅七岁,但直到今天,她依然能回想起那天鸡舍里发生的事的所有细节。那天,母亲先从靠边上的那只母鸡屁股底下掏蛋,然后当即立断摔到地上,被掏蛋的母鸡瞬间发了疯,狠命扑翅膀,在母亲身边打转,其他母鸡也转着严阵以待的眼珠。接着,母亲有条不紊地一颗颗掏,一颗颗摔碎在地上,整个鸡窝被搅翻了天。母亲当时喝了点酒,她一边用鸡毛掸子把发疯的母鸡抽回窝去,一边对它们喊它们根本不可能听懂的话,她说那些话的时候,怒发冲冠,也像一只发疯的老母鸡一般。

“看清楚!这就是你们孵的东西!里面一个崽也没有!”

接着,母亲收拾起地上浑浊的蛋液,黏糊糊的,混着土、树叶和鸡粪。所有的母鸡都被震住了,它们安静地卧着,死了似的,母亲从它们身下掏蛋的时候也一动不动。从此,母亲掏蛋再也不必使花招了。

李梅边走边盯母亲的旅行箱,像是要用目光穿透层层覆盖面来搜寻那颗假珍珠。她感到眼睛酸痛,同时又困意十足,晃过神来才发现不仅夜深了,雾也已经浓到了足以模糊母亲身影的地步。这下,即便牵着母亲的手,李梅的心也忐忑不安起来,她感到前往鸟楼的路似乎越来越崎岖,可母亲却全然不顾地形的诡异与险恶,只一个劲地走,她们贴着左侧的墙走,转过一个又一个的弯,像走进了迷宫一般。更为奇怪的是,这条路的两旁没有任何建筑物,超市、住房、商场,总之就是一概没有。路的两旁就只是墙,极其平整的墙面,像是两面巨大的、光滑的玻璃。

“爸!爸爸还在后面吗?”突然,李梅停下来。

母亲终于如梦初醒般地停下脚步,茫茫大雾,她在惊慌中四下张望,但不管怎么望都望不到父亲的身影。于是,两人一个喊着父亲的名字,一个喊爸,声音在两边的墙面间箭矢般弹来弹去——不在这条街道上的人听不到。

声音从她们的嘴发出,再弹回她们自己的耳朵,单一的、反复的声音在大雾中回荡、拉长,像是冥河中央生者对亡魂不屈的呼唤,可这声音里就是没有父亲的回应。一时间,她们只能得出父亲跟丢了的结论。这么大的雾回去找不安全,也许他只是没跟上,我们在原地等等,母亲说。说着,两人靠着墙就地坐了下来。李梅伸出手在雾中摆动,然而雾气不是海水,是不能靠桨来划动的。

“也许我们需要一个巨大的抽风机,”李梅说,“足够强劲的那种,把雾气全部抽进机器肚子里,这就是机器该干的事。”

母亲拍拍女儿的手,她倒觉得雾不是前行的阻碍,不散也不要紧,只要勇敢些就可以闯出去,但父亲却没有跟上来。也许她们可以先他一步闯出去,到了鸟楼后再叫增援来寻找迷路的父亲,但她此刻却无论如何也下不了这个决定。这似乎无关夫妻情谊,更多是一种生理上的感受——只要想到自己即将撇下丈夫,她就会像断去手脚、掏空心脏一样痛苦。

渐渐的,李梅觉得眼睛适应了雾气的存在,就好像变温动物适应急转而下的气温一般。她第一次感受到自己身上存在的惊人适应力,就像变温动物适应气温的方式是改变自己的体温,她适应雾气的过程也就是视力下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她闭上眼睛,睡去了。

是第二天清晨的阳光把她晃醒的,她刚刚醒来,就见两个高大的模糊的人影站在她面前。她拼命眨眼睛,眨眼间,视力仿佛也一点点恢复,终于,这两个人影在阳光下变得清晰起来——是她的父母。

“来,站起来,我们该赶路了。”母亲向她伸出手。父亲站在母亲身旁,背着书包,提着李梅昨天递给她的行李箱。

李梅站起身,三人肩并肩地向前走,清晨的阳光下,走在父母的中间,李梅突然不敢确定昨晚的雾和走散究竟是现实还是梦境。然而,母亲说,昨天晚上她迷迷糊糊睡着了,早上醒来的时候,父亲已经坐在了她的身旁。

“我没叫醒你,我想让你多睡会。”母亲说。

“不是梦。”李梅点点头。

母亲使了个眼色,让父亲亲自把情况告诉女儿。于是,李梅得到了她根本不敢相信的回答。

父亲说,他昨天确实跟丢了她们,但也怪他,因为那本是不容易走岔的路,但他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那条错路上去,据他的话说,就是受天空中的光的指引,而正确的路,也就是李梅和母亲所走的那一条路,应该在他的右边。

“这儿的路是嵌套的结构,怎么说,像个空心管道?你们走的是里面那条,而我走的路包裹在你们的外面,而且是左边的那条。”

李梅边听边皱眉头,她走到墙边上,用手敲了敲墙面,突然意识到究竟是什么让父亲的话听起来如此不可思议。

“可你怎么知道路是这样的结构?这墙又不是透明的。”

“在我那边看是透明的。”

父亲说完,母亲朝李梅耸了耸肩,接着指指自己的脑子,嘲讽似的摇了摇头。父亲却没有理会母亲的动作,继续向李梅说明昨天晚上的情况。

他说,在他那条路上来看,这面墙确实是透明的,就像一块巨大的玻璃,只是墙的对面雾气缭绕,所以只能看到对面投来的模糊的影子。但他却不惊慌,想着既然自己时时刻刻都走在正确的方向,那就算沿着这条路走也可以走到鸟楼。一路上,他的同行者很多,他们背着背包,提着灯,用歌谣进行交流,用音符替代语言,有时街上满是欢声笑语,有时又回响着野兽低吼般的悲凄声调。

然而越往前走,这条路就越窄,同行者也越来越少,他意识到,是左边的墙在疯狂往右边靠,等道路上只剩他一个人在行走时,墙面几乎要把他挤扁。就在他侧着身子转过最后一道弯的时候,看到左边的墙完全碰撞到了右墙上,两堵墙汇集到了一起——一个直角三角形的尖,他无路可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那条路是死路?”

“是,死路。”

“你继续听他怎么回来的吧。”母亲不耐烦地接话道。

“我说的全是真的。”

“好好好,接下来我说。”母亲打断他,似乎是不再允许他把疯劲传染到女儿身上。

“你爸发现路走不通以后就返了回去,然后在路上碰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手里拿着手电筒,头戴一顶什么帽子?反正戴着帽子。他问人家鸟楼怎么走,还拿出了鸟楼通行证。结果男人点点头,在那玻璃一样的墙上开了一道门,他就从这门穿过来,没走两步就看到睡倒在地的咱俩。”

说完,三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清晨的道路一尘不染,寒冷的阳光灿烂地洒下来,街道焕发着尸骸复活般的生机,鸟楼依然在不远的前方矗立,像一道虚幻的剪影。与父亲所描述的外部道路不同,这条路人影稀疏而且始终宽敞,丝毫没有变窄的迹象,然而三人小心翼翼,互相扶持着谁也不比谁多走出去一步,才终于走到了鸟楼的附近。

来到鸟楼门前,只见空空的草地上坐着一个女人,女人仰着病人一般苍白的脸,脸颊上铺洒着雀斑,像是阳光在石膏上灼烧留下的痕迹。女人身上套着麻袋一样基本没有裁剪痕迹的裙子,纯正的红色,十分明亮,远远望去,像一簇不需要氧气,也不殃及他物的纯粹孤独的火焰,在初冒新芽的草地上孤独地飘浮、燃烧。看到李梅三人,女人腼腆地笑笑,指了指门,母亲见势赶忙从包里翻出通行证,递给女人,谁知女人又指指门,再指指嘴,最后摇了摇头。

“哑巴?”父亲最先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女人听到后点头。

母亲惊讶地攥紧了通行证——这里的一切都和她先前的想象不同,鸟楼并非如传言所说那般如城堡一样戒备森严,反而大门敞开,谁想进就能进似的。李梅注意到,女人虽坐在门前但并不扮演守门人之类的角色,她的面前架着画架,坐在这里似乎是为了写生。

“是这儿的住户?邻居?”母亲再次走上前去,女人随即站起身来。她拍拍屁股上的土,带着李梅三人走进楼,手指着一层里正对大门的那户屋子。

“她是说这个是她家吧。”父亲说。这次,母亲、李梅和女人都点了点头。

接着,女人又指了指旁边的屋子,那户屋子门大开着,看样子是间废弃的房子。三人都向女人道了谢,女人见没问题过后便向三人摆摆手,轻盈地走回了门口的空地,她那不留痕迹似的步伐,使得没有人能听到她的脚步声。

“难道有人给我们安排了房子?可是没人知道我们要来才对吧?”李梅诧异地问。

李梅的父母也感到惊奇,但既然已走到了这个地步,胆大些探索下去总好过打道回府。于是,父亲打头阵,李梅和母亲则走在后面,一前一后地走进了这间废弃的屋子。

刚一进门,一股呛鼻的味道就窜了过来,说不上是什么化学成分的味道。屋子里墙面的漆已经掉了不少,灰扑扑的,如果不是家具齐全,看起来就像一户初步装修的毛胚房。

三人将客厅、厨房、厕所都转了一圈后发现,这里除了气味怪异和墙面严重受损外,其余都没有什么异样。接着,她们又继续向卧室走去,李梅发现,离卧室越近,那股呛鼻的气味似乎也越浓,直到推开卧室门,果真见到一张摆满各种药品、药剂和实验动物的桌子,除此以外,还有一个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男人。

男人睡觉还戴着眼镜,李梅猜测他一定是太累了,是直接倒到床上就睡着了的。男人看起来很瘦弱,穿白大褂,褂上每一个扣子都一丝不苟地系着,下身则是浅色牛仔裤,白运动鞋,衣着可以说是相当简单,头发也是朴素的中年男人的一般头型,只不过稍有些稀疏。一个做实验的医生,三人都这样判断。

这个发现令李梅一家有些灰心丧气,母亲尤为失望,三人沮丧地坐到客厅,行李箱堆在门口却不敢推进来——和哑女交流是无望的,只能坐到医生醒来再一问究竟。李梅不由感到拘谨,正当她不知所措地摆弄双腿时,门口走进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很显然,她不是哑女。她的穿着比起哑女来说要讲究许多,穿戴方面也十分齐全,脖子上、手腕上、耳朵上还有手指上全都佩戴着珠宝首饰,欲把太阳和月亮镶嵌在身上一般,而且看起来性格直爽,走起路来虎虎生风。走着走着,她猛然一回头,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的李梅一家人。

“啊!天!闯祸了!”她的话能让任何人听出三个利落的惊叹号,说着,她拍拍脑袋,动作夸张得像拍皮球,然后径直飞奔进医生所在的卧室。接着,只听得一声鸟叫,还有男人痛苦的叫声。

“快起来,房子有主人了!”

虽然从卧室发出的动静很大,客厅鸦雀无声,但更为惊讶的似乎还是李梅和她的父母。他们静止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就像坐在电影的幕布前方,等待新的场景在眼前播放一般。

之后的一幕三人谁也没有想到,那就是女人和医生一起向李梅一家人道了歉。女人说他们是夫妻,占用了邻居的房子当作实验室实在很不好意思,还许诺说会在两小时之内把东西搬走,且把私自占用的卧室收拾干净。

“我们是你们的邻居,”妻子解释说,“也住一层,住你们对面的那一家。”

医生则依然一副没睡醒的样子,他靠在墙上,无精打采,像一根失去布条的墩布把子,又像一个迟暮的老人。医生虽然是一种辛劳的职业,但把自己弄得如此憔悴的医生李梅还是第一次见到。不一会,医生的妻子从卧室把一罐蟾蜍端了出来,说这个需要小心拿,所以得单独运送。

“还有那些试剂,聚乙二醇、动物血清,还有......”医生说着也离开了墙面,走进卧室。

夫妻俩边解释边忙活,期间还邀请李梅一家晚上到他们家做客、吃饭,妻子说她们的家里养了一只小狗,柯基,还有一个快要两岁的儿子,到他们家吃饭不会是不好的体验。

这份唐突的邀请打破了两家人之间尴尬的氛围,生出了诡异的热闹气氛。父亲首先冲上前去帮医生抬起了桌子,李梅则和医生妻子一起扫地。母亲也终于如愿以偿地把家——那几个箱子和包袱,搬进了鸟楼的新家。

“我做的菜很好吃,晚上见!”临走前,医生的妻子在门口打了一个响指,接着夫妻二人就像变戏法一样消失了。母亲赶紧把门关上,三个人再次迷茫地坐到沙发上,他们像木偶一样瘫在客厅,心里各自想着各自的事,怀揣着各自不同的心情,一心等待夜晚的降临。

夜晚如期而至,当晚的月亮圆得出奇,就好像是天神特意用圆规划下的一般,那饱满的弧度也给了李梅些许鼓励——去相信这些邻居是些好相处的角色吧。然而医生妻子那一身的金银和凌厉的性格始终让李梅感到拘谨与胆怯,她完美地符合李梅对鸟楼外型的期待——金碧辉煌,但不知为何,当这个词套用到人身上李梅就感到害怕,以至于一条小小的过道在她走起来,就像一台永无止境的跑步机。

医生家里很干净,从进门到上餐桌的礼仪一个接一个,从哪里走到哪里再走到哪里,颇有讲究,都是医生妻子领着完成的,似乎在医生妻子的脑中有一条清晰的路中路重新划分着这个宽敞的家的结构。之前提到的那只柯基叫桃子,它无时无刻不跟在女主人的身后摇晃它可爱的屁股,一边走一边汪汪叫,叫声里充满着期待与甜蜜。

终于坐到餐桌上之后,只见他们那快两岁的儿子坐在餐桌前的宝宝椅上,他沉默寡言,呆呆地盯着一道道菜端上来却无动于衷。他手脚没动,甚至连一个不同于沉默的表情也没摆出来。最后,他吮了吮自己的手指。

“来,橙子,给叔叔阿姨背一首《长歌行》。”饭菜全都端上来后,医生妻子先是假装把饭碗放到孩子面前,然后说。

孩子听话地点点头,把头转到向着李梅父母的方向,咧开灿烂的笑容。接着,一个又一个生涩蹩脚的汉字像花生米一样从孩子嘴中蹦出,乍一听,根据这些零散怪异的发音,你完全听不出它们究竟代表着哪些字,但由于先前经过了孩子母亲的暗示,你仿佛又能凭借记忆,把《长歌行》的内容与孩子所背的内容拼图一般地重叠起来。那便是:

“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

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

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

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还没等孩子背完,起伏的掌声便响了起来,鞭炮一般啪啪作响,孩子的母亲看起来尤为高兴,两只厚手掌像鸭蹼一样拍在一起,孩子的饭碗也终于被放到了孩子的面前。

饭桌的氛围没有李梅预想的那么生疏尴尬,医生和父亲偶尔会搭上两句话,而她则沉默着进行吞咽,并不时地看向那个小名叫橙子的孩子——在他小小的脑袋里还有多少首含混而清晰的古诗呢?

医生妻子和母亲似乎很能聊得来,尽管两人嘴里面说的完全是不同的东西,但这并不碍事,因为只要在一个人说完之后另一个人表示附和,话题就能无止境地延展,交流也能顺利愉快地进行下去。

不过多久,母亲因为喝酒喝多了而谈起了昨天晚上对李梅说的那些话,最后竟当着父亲的面调侃起了那个装着鸡粪沙子的贝壳。

“你不知道有多好笑,他呀,拿了一个装沙子的贝壳骗我说里面装的是珍珠。”

父亲的脸立马红了,他扔下酒杯喃喃自语,说母亲胡说,那分明就是珍珠,又大又圆,是成色非常好的白珍珠。母亲却不理他,说他才是疯了,到现在仍死要面子不改口。

见气氛不妙,李梅和医生沉下头来默默地咀嚼,医生妻子却时而对着母亲点头,时而又对着父亲点头,等两人都安静下来后,她笑起来:“这么说起来,我倒是有一条两万块的珍珠项链,你们给看看?”

医生妻子朝卧室跑去,那只叫桃子的狗也不出所料地像一块吸铁石一样立马跟随了过去。不一会儿,她从卧室拿出一个首饰盒子来,盒子一打开,在吊灯的映衬下,仿佛成了一个闪光的宝盒,而那条价值两万块的珍珠项链就躺在这宝盒的中央。见了这条项链,母亲还未开口,父亲的脸色已经变得更加扭曲难看了,他用颤抖的手捏起项链的一端。

“你们竟然把一串石头卖两万块?”

聚会就因这句话不欢而散,但最让李梅感到头疼的不是父亲疯了这件事,而是自己的眼睛似乎也出了差错。在父亲把项链捏起来的时候,有那么一瞬间,她眼里的珍珠项链竟也变成了一串灰石头。

晚上,母亲和父亲在客厅边收拾东西边就珍珠和鸡粪,还有谁才是疯子的话题而争吵不休,李梅则睡在白天医生躺着的床上不停地翻身,做一个亦真亦幻的梦。梦中,父亲捕来的贝壳在母亲旅行箱的最深处散发着温柔的光,莹白的光浮起来,上升到夜色的最顶端,与圆圆的月亮重叠,闪耀在直角三角形尖端般的死路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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