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那些事儿
原创 2018-02-15 暗香清影 暗香屋
文| 暗香清影
每年春节前夕,我都会忍不住回想起儿时的种种,记忆的胶片一遍遍地回放那热腾腾的年味,仿佛深深地吸一口就能闻到年的馨香。
一入腊月,家家男女就忙得如火如荼,先是小年腊八的大扫除。一大早起来,母亲就给我们姐妹几个指派任务,将厨屋里所有的盆盆罐罐一股脑地搬放在院子中央,然后自己在新买的笤帚把儿上绑一根长木棍,算是给它加臂。
然后母亲就站在小板凳上,仰头用这个长臂笤帚在窑洞乌黑的顶上一遍遍地扫,直到那烟熏的乌黑褪成白色。我们几个再将搬出的盆盆罐罐重新搬回原位置,母亲就将它们擦得油黑锃亮。扫了厨屋,才算拉开了年的序幕。
年前最隆重的仪式就是杀猪。谁家不杀猪,就觉得这年清淡寡味得好没意思。杀猪要选好日子,要选腊月二十三、二十五这样的单日,上天才会不计较你杀生。每到这些日子,村子上空弥漫着撕破喉咙的哇哇的猪叫声。四五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将年猪五花大绑抬上它的断头台 ————厨房扇火的风箱上,这时,猪仿佛预知了自己生命的终结,反而不喊不闹,安静下来。
我们姐妹几个小不点知道最血腥的时刻马上到来,捂着耳朵,蜷着身子躲进厨屋的最幽深处,甚至插上门闩,虽然明知道那上了断头台的猪是万万不会逃脱,飞撞到小孩子面前寻救命的。
宰了年猪,就开始准备吃的、用的东西,总之每天都有可做的事情。
每年写对联都是父亲展示墨宝的良机。我们姐妹几个通常在一旁打打杂,替父亲折好纸痕,用小刀小心翼翼地划开,这时候,父亲就将他心爱的狼豪笔蘸得饱满滋润,悬腕挥洒出工整秀美的楷体字来。
等母亲用白面熬好了自制浆糊,父亲就指挥我们将那幅最小的“上天言好事,下凡降吉祥”的对联贴在灶台正中的墙壁上,再点燃几根香,对着那里虔诚地磕三个头;将那幅“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春联贴在姐妹们住屋的门框上,将那幅含有“六畜兴旺,五谷丰登”的春联贴在驴圈牛圈门上。父亲说,它们也是家里的成员,也要欢欢喜喜地过年。
奶奶是村里有名的巧手老太,剪窗花的事非她莫属。我带了红纸、黄纸过去,奶奶就拿起小剪刀轻巧地来回穿梭着,每每我看的出神,奶奶就执意要教我剪“年年有鱼”,一个圆形的图案里,中间是一朵莲花,周围是八条小鱼,我只学会了这一种,奶奶不停地夸我有灵性,聪明。
剪完了窗花,奶奶还要剪灯笼上贴的兔子、猴子等图案,还要剪出正月二十三“燎干”用的“干娃娃”。奶奶一边剪,一边讲故事,“干”好可怕,它是一种怪物或瘟疫,会给人类带来灾难。因此,驱邪防病的好办法就是奶奶用黄纸将“干”剪成人的模样,叮嘱我们姐妹几个用点燃的香将“干娃娃”浑身烧烫成一个个小洞,等到正月二十三的那晚,跳火堆的时候将它烧掉,它无处遁形了,这样才确保它不会再害人。
每当这时,我的眼中总不自觉地流露出崇拜和畏惧。奶奶就继续开启她的唠叨模式,“燎干”跳火堆的时候,小孩子尤其要跳,被大火熏燎,来年才不生病,家里的笊篱锅铲等餐具也要过过火,吃饭才不会拉肚子……
剪好了窗花,父亲就找来竹子,扎成灯笼骨架,糊上纸,贴上奶奶剪的兔子猴子,我们姐妹几个也常常为兔子、猴子哪个剪的好看而争执半天。
母亲也没闲着,大口锅里自家压榨的胡麻油上下翻腾着,她一边给灶膛煨着 柴火,一边动作敏捷地将擀好的圆形面饼顺着锅边“溜”进油锅里,一会儿工夫,香甜酥软的蜂糖油饼就出锅了。出锅的第一个必定是分给我们姐妹几个小馋猫,母亲看我们吃得火急火燎的样子,嗔怪道:“慢点,多着呢,小心烫……”我们才不管呢,一年中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做油饼吃,其余时间只能“望饼兴叹”。
母亲一个人忙不过来,就轻轻唤一声:“谁来擀面饼?”我们几个呼啦一下全都围上来,大显神通的时候终于到了。一边帮忙,一边“创作”,将面团扯成长条,试图拧根麻花,可一到油锅里,这麻花就原形毕露,明明是三条面拧在一起的,一到油里,就炸开了,丑得要命。母亲也不怪我们,将另外一团面分给我们,这是没有发酵的“死面”,好侍弄,是用来炸“果子”的。
最兴奋最好玩的环节终于到来了。母亲耐心地示范着,先将面团擀成薄片,切成规整的正方形,四五个正方形叠成一摞,最下面的大,依次越来越小,然后辅助一根筷子,压实中心,用刀将边缘划开,再将划开的“流苏”间隔捏在一起,一朵朵莲花,牡丹、菊花等面食艺术品就做好了。母亲将他们一个个放进锅里,蜕变的时刻就到来了,我们姐妹喜悦得连眼睛也不想眨一下,唯恐错过什么。
朵朵花儿在微漾的油里划过来又划过去,轻快自由,活像任尔东西的小船,不,应是睡莲。几分钟工夫,白莲就变成了红莲,这时候,一只脆得掉渣的“油果子”就算正式做好了。这是给正月里来的亲戚预做的点心。
灶房里热气腾腾,父亲做一些“粗活”,要在院落里临时搭建一个“烫黄酒”的小泥台。一壶母亲亲自采摘野菊花酿成的黄酒就在烟雾里沸腾起来,父亲说,加了糖,这菊花酒的味道就真正出来了。闻着那酒香,我们姐妹几个像跟屁虫一般跟着父亲,看我们实在馋的不行,父亲就松了口:“每人只许喝一小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呷,酒香就从鼻子里散出来,姐姐迷醉着眼,真是太享受了。
春节这天,父亲将一串鞭炮一个一个拆解下来,每人分10个或20个。一人将小鞭炮搁置在矮矮的墙头,猫着腰伸长手臂去点燃。其余的人“哄”的一下四散,等选好了“藏身之地”,捂着耳朵静等那一声轰炸。
除夕夜最严肃最隆重的仪式就是吃过福饺后,穿上一年中唯一购置的新衣集体去给长辈拜年。
奶奶戴上平时最心爱的金丝绣花小黑帽,和爷爷一同端坐在热乎乎的土炕中央,静静注视着父亲的兄弟六人依次行跪拜礼。父亲是老大,先行礼。他凝望爷爷奶奶几秒,说一句“爸妈过年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啪啪磕三个响头,作了揖,爷爷才说声:“坐”。接下来是二叔、三叔……最后一个轮到六叔。
行礼完毕,气氛一改刚才的庄严肃穆,一下活泼起来。父亲和叔叔们拿出为老人准备的礼物,一件一件整齐码放在炕头上。父亲的礼物是每人一件新衣,他自己只穿经年的旧衣。
爷爷奶奶嘴角上扬,迷了眼,将事先准备好的“水果糖”按孙辈人头数分发给他们,摸摸头,然后每人两毛压岁钱。我们满心欢喜地揣着糖果,往往舍不得吃,等第二天早起,看谁的糖果如数都在,其他人就羡慕得要命。爷爷说,过年磕头的礼节不能废,废掉就等于丟了孝道,叔叔们就狠劲地点头。所以这个礼节就一直在家族里延续。
正月初一开始,就约定俗成地举行家族聚餐。我家是第一站,母亲鸡叫就起床,计划做多少盘凉菜,多少盘热菜,几种餐后点心,需要哪些配料等。
母亲指挥着父亲和我们姐妹这几个“脚夫”,就像指挥着千军万马,胸有成竹,从容镇定。厨屋里来回穿梭的身影,叮叮当当的切菜声,滋啦滋啦的炒菜声,我们姐妹的嬉闹声、菊花酒沸腾的扑哧声,汇成一曲过年的交响乐。
快到午饭时候,爷爷奶奶、叔叔婶婶、姑姑姑父、堂哥堂妹齐齐到场,这才是真正的团聚。爷爷奶奶看着儿孙满堂地,自然欢喜得很。人太多,一席根本安顿不了,父亲就按辈分分成好几桌,爷爷奶奶叔叔姑父们一桌,姑姑婶婶一桌、小孩子们一桌。父亲和叔叔们对着厨屋的灶台磕过头,上过香,将饭菜的第一口祭奠在大门墩上。
爷爷说,你们的太爷爷、太奶奶一会来品尝,顺便看看儿孙们,庇佑你们平平安安。祭过神灵和祖先,才可以开席。叙旧、祝福、嬉闹,祝酒,续发压岁钱,再分糖果……第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富有”,我们欢欢喜喜地数一数,角票竟然有厚厚的一踏!母亲适时地叮嘱:“不许乱花,开学交学费!”我们就懂事地答应一声:“知道了”。
等家家户户正月十五吃过了各种陷料的包子,软滑冰凉的凉粉,正月二十三“燎干”完毕,年就闭幕,早春的气息扑面而来,地里的农活也来了,父亲母亲又开始忙碌的一年。
……
时间都去哪了呢?一晃二十几年过去,我那贤淑美丽的奶奶辞了这人世也二十年了。她去了,连同纤细灵动的“年年有鱼”也带走了,抛给爷爷半世的孤寂。
春节的脚步越来越近,女儿问我过年咋没意思呢?我思索良久,物质愈加丰富,可丢失的东西也太多了。
高层的玻璃窗上,早已没有了亲手“创作”的“年年有鱼”,年猪哇哇的吼叫声渐去渐远。孩子没有一同嬉戏的玩伴,不必再给长辈磕头、不必处处心存敬畏……..
作者:暗香清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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