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乡手记# 一个教师的返乡手记
我的老家在豫南盆地的一个县城唐河。这里是中国哲学大师冯友兰的故乡,冯友兰都不用介绍,感觉身边的人都读过他的《中国哲学史》。高中时候,语文课本上有长篇叙事诗歌《王贵与李香香》,语文课本上的注释是:作者李季,河南唐河人。当时在语文课本上读到这句话时候的自豪感至今都能回忆起来。小时候,老师对我们说:唐河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上图为唐河县城的冯友兰纪念馆一角)
(上图为冯友兰纪念馆里展出的冯友兰著作)
我出生在县城,算是城市人和农村人之间“边缘人”吧。爷爷的上一辈是村子里的“老财”,后来因为迷恋鸦片家财散尽。奶奶是爷爷家的童养媳,并没有因此享上一天福,因为到了爷爷那一代已经是家道中落,风光不再了。爸爸他们这一代人更是在贫寒中长大。记得奶奶活着时候,经常给我讲,她是怎样拿南瓜给爸爸换学费,大姑妈在念师范时候如何艰苦,冬天没有厚被子,如何和同学共一床棉被。总之,爸爸他们这一代人在城乡壁垒森严,差别很大的岁月通过自己不懈的努力,通过念书、参军等各种方法,终于在城里有了理想的工作,把下一代人生在县城里。(这对贫寒出身的农村人来说,是很大的理想了。)
在唐河一高读书的时候,下面乡镇的同学都觉得我们来自县城的孩子是城里人,而在外地读书时候,来自北京上海的同学又视我们是地道的农村娃。说上面的一段话,是想说,中国的县城,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同时折射了农村与城市、古老与现在、守旧与创新,是一个包容万象的地方。县城是城市的赝品,是乡镇的中心,县城里成长的娃,吃着肯德基的兄弟麦肯基,穿着阿依莲,也见过有钱人在河边遛狗,跟旁边人聊天说狗一天要吃80块的排骨。我高考后离开故乡,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中间经历了考研、求职、结婚、生子,一晃眼20多年之久。20年间,县城的变化算是日新月异,很多熟悉的地方变得不再认识,高中母校门口原来有一片果园,每到春天,桃花红梨花白,黄昏时候,嫣红粉白沐浴在夕阳里,像梦一样不真实,母校门口的“天将黑”一幕,把我的脑袋瓜和莱蒙托夫的诗情画意连在一起,是回忆里浓墨重彩的一笔。今年回家时候,发现那片果园 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高楼。
不见的岂止是那个故乡母校门口的 果园,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时光如大河奔流,所有的一切都在变化。这种变化让归家的游子时时感怀,而今年回县城老家的各种感受尤其强烈,这种感受让我忍不住写下下面的文字。
关于教育
2018年春节期间,中央电视台播放一档新节目《经典咏流传》,支教的梁老师和小女孩同唱了清代诗人袁枚的《苔》并让这首小诗一夜刷屏: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关于家乡的教育,这个假期经常想起来的是这首小诗的第一句和第三句。
我20多年前在县城一高上学时候,县城一高可是一个响当当的名字,班里同学有农村的,县城的,附近市区的,油田的,班里还有一个从上海转学过来的男生(没有上海户口,要回来参加高考),那时候我们学校的升学率不次于一些省城中学,可是最近10年,县城一高的高考升学率是逐年下降,为什么?从小学到中学,好生源都到市里,到省城了。
现在的情况是,村镇上的孩子来县城上学,县城有条件的都去市里上学,市里去省城。这是人说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似乎也无可厚非。村镇上来县城上学的孩子,绝大多数是留守儿童,父母在外地打工,爷爷奶奶在县城租个房子陪读。爷爷奶奶能让孩子吃饱穿暖已经不错了,指望来自农村的爷爷奶奶配合老师做家庭教育,几乎等同于白日做梦。
我姨夫在县城小学当班主任,有一天跟他聊了很久,他说现在的学生越来越难教,小学高年级的孩子都很难管,成绩也是一年不如一年。虽然以前的小学生也没有太多父母的管教,但是以前生活环境单纯,资讯也不像现在那么发达,有一个安安静静的环境给孩子慢慢成长,但是现在不同,现代媒体把外面世界的声色犬马流光溢彩一点不拉地传到人们面前,大人急着成功,急着发财,急着去看精彩世界,人们对慢慢做事情失去了耐心,而读书的成效,不是立竿见影的,读书甚至有时候是无用的代名词,读书的重要性越来越被边缘化。孩子呢?在最美好的年龄,没有人引导他们在课外大量阅读,也没有人带他们去外出旅游到处看看,少儿图书馆博物馆科学馆这些场馆对县城小孩来说依旧是个梦想。因为手机的普及,倒是喜欢打游戏的越来越多,王者荣耀,我的世界,几乎大家都知道。
也有对成绩很重视的,但是这种重视方法让班主任哭笑不得。有个小女孩,学习认真刻苦,也很有灵性。可是,小孩在家老挨打,因为小孩的妈妈嫁错人,爸爸整天外面喝酒鬼混,妈妈一腔愁怨都在小女孩身上,小孩背书,背错一个字妈妈都是拳打脚踢。
姨夫带的那个班,75个人一个班。五年级,期末考试语数英三门课,第一名总分是290分,280分是班里第五名,后面100多分的比比皆是。姨夫说:“我总结了,班里前10名,几乎都是父母自己带的,父母有稳定工作的。”我见一个小学生,问他长大想干什么?他说他羡慕他堂哥,在广州打工,回来发型都变酷了,头发还换了颜色,堂哥是他偶像。
人生来是平等的,没错。但后天的教育和成长环境决定了人的不平等。我记得高中时候,学校里有个女孩子唱,“山丹丹开花呀红艳艳”她开口在学校的礼堂唱,不用麦克风,我们在学校门口都听见了。声音的响亮甜美,音域的宽广无人能比。我听到学校里负责晚会的老师不停说,“可惜了,可惜了,家里穷,要是生在城里,学个声乐啥的,是个好苗子。”那个唱山丹丹的女孩子如今不知飘零在何方,如果没有考上大学,估计已经是一形容憔悴的中年农妇了。以后的日子里,每每听人讲到人生来平等,脑子里都是这个亮嗓子。什么叫平等呢?那遥远的农村,广袤的原野里,多少这样的小孩埋没在贫穷里?
苦难不是人生的财富,逆境也不容易出人才。20年前,这样的小孩因为贫困埋没在乡间,现在呢?现在人们的物质生活都有很大的提高了,贫穷不再是主要的难题,可是,等待这一批留守儿童的,是什么?是长大后,结婚生子然后和父母一样背井离乡去大城市打工吗?写到这里,我多么希望,那些苔花如米小的孩子们,能有机会看见自己生命意义的高贵,发现自己心底的亮光,能像牡丹那样盛开。
关于界限感
网友总结的最不喜欢在春节期间被问到的问题有以下几个:1,你一个月挣多少钱啊?年终奖多少?2,你什么时候结婚?3. 为什么还不生娃?这几个问题之所以不被人喜欢,其实就是涉及到了人的隐私,混淆了人和人之间的界限感。
我堂弟90年出生,现在还没有女朋友,所以,他的婚姻大事,常被亲戚们提起。春节来我家时候,我爸对他耳提面命:“你老大不小啦,不能再耽误了。”我说爸:“你别再啰嗦了,他没有女朋友是因为婚姻不透,缘分没有到,催也没有用”。我爸反过来批评我:“事在人为,指望什么缘分都是唯心的,这事就该多去联系媒人,主动出击。”
我舅家在乡下,舅舅的两个孩子在外面打工,啃老的倾向比较明显,表现为看到家里老人有点钱,就想各种理由来索要。这种现象在农村也是比较常见,虽然外人看不惯,但终究是别人的家事,得由着别人去,对不对?但我妈偏不,她拿出一腔“我是为你舅舅好,他不存点钱养老,以后生病了怎么办”的热忱,替舅舅保存着养老的钱,还费劲巴力地应付来自舅舅家孩子的不满。我说:“老妈你这是又何必?吃力不讨好,咱得尊重人家,人家的家事咱不掺和。”老妈回头一句:“这是你舅,我是为他好。”
我是为你好,这是大家族亲友直接互相干涉的最直接的心理动因。可是现在的90后根本不领这个情,会毫不客气地diss回去,也是现在很多年轻人不愿意春节串亲戚的一个原因。
聚会时候,总有老年人喜欢给你夹菜,把TA认为好吃的菜不停地夹到你面前的碟子里,弄得你吃了太难受不吃显得特别没礼貌。这也是“我是为你好”的一种表现,我认为好的,才给你。
D是我高中时候的好朋友,春节时候,她聊到乡下的亲戚:“夏天大中午的,突然带一只鸡来敲门,一家人一阵手忙脚乱,赶紧穿戴整齐去迎接。出去吃饭吧,家里的浪费了,天还那么热,在家吃饭吧,菜又不够。来之前就不能打个电话啊?!来之前就不能问问别人今天有空吗?!”D说的这种现象,在年轻一代已经少见了(现在年轻人拜年走亲戚,都是开着车,东西一放,三五句寒暄,然后就走了)。但是在45岁往上的人群里,依旧比较常见。
关于婚恋
年28时候我去逛街,发现县城最繁华的两条路堵成一锅粥,红绿灯不起作用,车子横七竖八地挤着,司机们胡乱地按着喇叭。据说从三年前开始,一辆小轿车已经成为婚龄男青年的标配。没有汽车或者不会开车,成为男人窝囊的象征。农村姑娘结婚,标准配置包含一部还说得过去的车,县城一套房子,外加20万彩礼。听一个阿姨说她儿子结婚买的空调是6000大卡的,房间不到20平。这个空调冬天开一晚要几十块电费,晚上开机后轰鸣的邻居都听见。他儿子当然不自己出电费。儿子结婚买的洗衣机5000多块,带烘干功能。结婚什么都得买最贵的,这是儿媳妇的要求,因为别人有,自己也要有。
(上图为年28拥堵的唐河街头)
这种现象在县城会好很多,县城里独生子女家庭的,女方家里会甚至会倒贴,但倒贴的对象也是谨慎选择的,通常门当户对,男孩子外貌不错,品行端正,在体制内单位上班,有着良好的发展前景。
我听到一个5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训儿子:别瘌蛤蟆想吃天鹅肉,你是谁,你就娶谁。赶紧好好工作去挣彩礼钱,城里姑娘不要彩礼,漂亮还倒贴,看你有没有能耐娶!
上世纪90年代人们的选择性流产,造成了男女性别比例的严重畸形,有一部分农家注定娶不上儿媳妇。打工回来的姑娘成为香饽饽,往往是姑娘还没回来,媒人都去了一大堆。我家一个亲戚结婚,说是有四个媒人,每个媒人费用是2000元。这不算贵的,在一些乡镇,媒人是新兴职业,说成一个媒(以领结婚证为准),收费2万。
我表弟今年22岁,大四。他春节去参加了他高中同学的婚礼,他说有两个大惊讶。一是新郎22岁,已经够年轻,新娘年龄更小,只有17岁。二是,两人从认识到结婚,只有13天。
再不结婚,再不结婚好姑娘都抢完啦。本科生,女,公务员或者教师,在县城婚恋市场上是无敌的。婚姻是天平,结婚的双方都在天平的两侧小心称重掂量,谁也不肯吃亏的。
关于生活
我有一个同学大学毕业后回了县城工作,夏天他来广州出差,我先陪他去广东省博物馆,出来后又在花城广场走了一圈,走着走着,他突然要路边凳子上休息,说实在走不动了,太累,从来没有走过那么久。记得当时我取笑他太娇气了。回家才明白为什么。他家就住在单位附近,他们开车上下班,中午出去吃个饭,哪怕走路只要15分钟,也要开车过去。
在老家工作的同学,现在日子都过得很舒服。房子都是140平米以上,房子结构是让人羡慕的板式结构,最大限度地接受阳光和风;几乎都有一辆代步车;工作之余,开车去临县爬爬山,滑个雪,吃个农家菜。想起广州上班高峰期挤得水泄不通的地铁3号线,我是从心眼里羡慕他们。
有自己创业的,有个高中女同学在县城最繁华的地段,经营着一个电器城,据说她还有数家连锁店。在同学群里,有时候会真心真意地给大家讲:到我这里买电器啊,我给最大的优惠。我从心里佩服她,因为她是高中毕业后自己从一家卖电风扇的小门店干起,不畏困难,敢想敢干,终有所成。
县城最大的超市是万德隆,我年29去逛,发现跟大城市的超市没有区别。水果除了常见的沙糖桔苹果和梨,车厘子莲雾和人参果也很新鲜。卖水产 的区域,除了草鱼鲤鱼,还有海鲈石斑和多宝鱼。现代物流的发展,已经让地域不再成为局限了。
体制内的工作环境应该是越来越好了。春节回家听到一个段子:一个县城公务员犯了错,要被组织处罚,于是TA跑到北京,找到同一系统的某老乡写条子,没有想到,基层公务机务现在不吃写条子那一套了,给Ta 的处罚反而更重。不管真假,至少,是一缕清新的风,给踏实工作不会拉关系的人带来了希望。
“能回来县城当公务员是最理想了。考不上,我再考虑去外面工作。”大四的表弟说。这也是他很多同学的理想。
罗曼.罗兰说:“没有一个人是完全幸福的。所谓幸福,在于认清一个人的限度并安于这种限度。” 说不清北上广好还是家乡小县城好,适合自己的就是最好的。幸福很简单,心里觉得自己幸福就幸福,无关物质,也无关他人。
跟大城市一样,在县城,金钱是最有气势的硬通货,随之而来的是传统价值观的崩坏,人情的冷漠,这是工业化发展的必然。对故乡,无论有多少田园牧歌般的回忆,都挡不住它轰隆隆向前的步伐。“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只能继续走自己的路。向后看是没有用的,只能看到你经过的地方,看到你住过的房屋升起了炊烟,消失在遥远的天边,消失在烟雾缭绕的回忆里。”(罗曼.罗兰)
祝福我的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