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坐在动车上，我靠着窗，望着窗外的小雨，一滴滴地滴在玻璃上，滑落下来，寂静无声，留下浅浅的痕迹。

我用手擦了擦玻璃上的雾气，看着窗外的情景，我的位置是最尾部的八号车厢，透过车窗，可以看见出站的长长楼梯。

动车快开动了，一位中年男乘务员站在车厢门口，大声喊着：“大家跑快点，准备发车啦！”

车窗外的乘客开始奔跑起来，一个女人提着箱子，牵着女儿，在楼梯上差点跌倒，她头发凌乱，面带焦急，仿佛错过了这趟列车，将错过美好人生。

一个年轻小伙子则一步两个台阶地跳跃着，面带微笑，神采奕奕，也许是要去见久别的恋人。

这一切，我都看在眼里，被雨水冲刷得模糊车窗就像在放一部蒙太奇手法的电影，演绎着真实的人生。

突然，男乘务员大喊起来：“快、快！马上开车啦！”

我看见一个黑影火速从楼梯上冲下来，那人带着鸭舌帽，穿着黑衣黑裤，像是电影里出现的江洋大盗，他动作迅速，很快冲了过来。

突然，我发现那张熟悉的脸。

天啊，柯子乔！我的初恋！

雨水划过的痕迹还在窗户上蔓延着，车窗玻璃已经模糊了，我应该是认错了吧？

这时，动车开动了，乘务员用温柔的声音播报着：“本次列车从成都开往广州，历时9个小时， 请各位乘客保管好您的物品，请勿吸烟。”

我盯着八号车厢入口，心咚咚咚地跳起来，我害怕看到他，害怕重逢的尴尬，但又期待看到他，期待说一句好久不见。

果真是他，他挤在人群里，挤进了八号车厢。

十年没见了，他比以前胖了，那深邃有神的大眼睛，被发胖的脸颊挤得变小了，他那一米七八的个头，因身材发胖，看起来比以前矮了。

我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个震撼的声音从我耳边传来。

“美女，你还是坐过道来吧，我这么胖，你挤在里面，我怕把你挤扁了！”

车厢里发出爆笑声。

我抬头看到一个肥胖的男人站在走廊，满脸都是赘肉，五官都挤得变了形。

“快出来让让我，让我肥胖的身躯挪进去！”他又引起大家的爆笑。

我赶忙起身，胖子挤了进去，瘫坐在椅子上，一只手靠在中间的扶手上，就占据了我一半的空间。

我艰难地坐了下来，目光刚好和柯子乔对视。

他那惊讶又欣喜的表情应该是已经认出了我，我感觉他欲言又止，正想说话。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火速翻下小桌板，埋下头，将脸颊陷在手腕中间，我能感觉到自己脸颊绯红，心跳加速，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这一幕，真的是这辈子最尴尬的时刻了。

如今，我只能假装睡觉了，如果他想来找我，九个小时的路程肯定会有机会的。

我真的有些困了，昨晚和老公周浩吵架，折腾了一晚。

最近，周浩提出想辞职，说要辞职写小说，他一个学理科的程序员居然想实现作家梦，简直是天方夜谭。

如今，女儿依依刚上 幼儿园，学费、房贷以及日常开支，每个月都是上万元，他居然提出这么莫名其妙的想法，心里或者根本没有这个家。

昨晚我们大吵了起来，他说生活固然重要，但还有比生活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梦想，那是他心中的光。

我嘲笑他说：“生活是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明天的苟且！照他这样折腾下去，我们就只能一辈子苟且！”

他不服气，说自己正在努力成为一家小说平台的签约作者，会有能力以文养家。

我觉得那简直是天大的笑话，这段时间我们常常因此吵架，这个婚姻，我受够了，或许走不下去了。

想起过去，柯子乔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每个人活在世界上都是带着使命来的。

但他和周浩不同，他不写文，他追求的是军人梦。

男人或许都是自私的，事业永远摆在爱情前面，而女人，爱情婚姻就是我们的全部。

还记得大四那年，我哭着求柯子乔别去部队，我忍受不了两地分居的生活，而他觉得去部队和娶我并没有冲突。

现在想想，如果他不去部队的话，我们就不会分开了。

算了，还是别去想过去了，过去的早过去了。

如今和他十年没见，即使坐在一个车厢，我们依然只是陌生人，或许到站都说不上一句话，他早已经从我的世界中消失了。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我开始做奇怪的梦，梦见大学时光，梦见和柯子乔在操场上奔跑，操场上很多人打闹，人越来越多，嘈杂声越来越大，感觉自己处于混乱中。

2

突然，我感觉一只硕大的手，拉起我往前跑，我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的柯子乔，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

“你干什么？”我挣脱出来，耳边响起梦境里的嘈杂声。

“起火啦，快救火啊！”尖叫声，呼喊声传来，我突然清醒了。

回头一看，才发现车尾起火，车尾左边的沙发被烧了起来，橙黄色的火光摆动着，向四周蔓延，仿佛想吞噬周围的一切。

“甜甜，快，离开这里，去前面的车厢！”柯子乔把我推向了人流，大家都争前恐后地往七号车厢跑去，胖子跑在我的后面。

我们很快都跑到了七号车厢，有的人直径往更前面的车厢跑去，胖子站在我身旁喘着气。

“柯子乔，柯子乔！”我突然发现柯子乔不见了，我什么都没想，直径冲回了八号车厢。

我看到柯子乔和那位男乘务员正拿着灭火器在灭火，火苗没有之前那么大了，摇摆着越来越小，后排的一个座椅被烧得只剩铁骨架。

其他乘务员都闻声赶来，火很快熄灭了，只是车厢里还弥漫着浓烟。

柯子乔转过身来，看见我说：“你怎么过来了？”

“我来找你！”

这是我们十年来的第一次对话，很有戏剧性，我看着他被烟熏黑的脸，忍不住噗呲笑了起来。

我怎么也没想到，这多年后的重逢居然是这个场景。

十分钟后，八号车厢空荡荡的，乘务员们都回到了岗位上，旅客们宁愿到其他车厢站着，也不敢再回来。

只有我和柯子乔坐在车厢的前排椅子上，都沉默着不说话。

“你还是这么拼命！”我忍不住说话了。

“在部队里习惯了，这是军人的本能。你还是老样子，只是头发比以前长了。”

“哈哈，你比以前胖了。”

我们都笑了起来。

“你还在画画吗？”他问道，眼里带着光。

“没有，如今工作和孩子占据了所有时间，没时间画了。”

“那真是太遗憾了！”

“不遗憾啊，生活更重要，如今把孩子养好，把工作做好，我就知足了！”

“也对，你开心就好！”

我们笑着聊着天，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时光，我们坐在空荡的教室里聊着日常。

3

突然，我感觉车子的速度变快了，我有些头晕。

广播里传来紧张的播报声：“各位乘客，请大家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看管好你的小孩，由于车尾火灾影响了刹车功能，所以中途无法下客，直接开往广州，为你的旅程带来不便，我们深表抱歉，请大家放心，故障正在维修中。”

一瞬间，车上沸腾起来，尖叫声、喧闹声、哭喊声连成一片，很明显，动车出故障了。

前面车厢站着的人全部涌向了我们车厢，在动车出故障时，坐着肯定比站着安全，他们都疯狂地抢着座位，胖子跑得很快，肥大的身躯站满了整个走廊，他又挤进了那个窗边的位置。

“我觉得提速了，动车会不会无法控制了？”我害怕极了，对柯子乔说道。

“别怕，有我在，我去问问！”

“别，别去！”

我话还没说完，柯子乔已经起身离开了。

突然，我听见身后咚咚咚的巨大声响。

我站起来一看，才发现胖子正在用安全锤猛烈地敲打车窗玻璃。

“你干嘛？”胖子旁边的男人一把拉住他。

“动车肯定出故障了，723动车事故死了好多人，只能跳车，只能跳车啊。”

“别傻啦，这个速度跳下去就是死啊！”

“在这上面也是死，跳下去还有希望！别拦我！”胖子一把甩开男人，男人的头重重地撞在椅背上。

胖子根本没有搭理，继续一锤一锤地砸下去，砰地一声，玻璃开了一个大洞，外面的风呼啸而来。

啊！

车厢的人都尖叫起来，外面的风从洞里袭进来，像一股妖风在车厢里旋转，我打了个寒颤。

胖子很快被几个男人阻止了，但车速越来越快，我们都害怕极了，加上那个风洞，气氛越来越可怕。

突然，柯子乔走了回来，脱下他的黑色外套，披在我的身上。

我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这种温暖的感觉很熟悉，但我想到不是他，而是老公周浩，这些年来，他对我其实很好，嘘寒问暖，冬天怕我冻着了，夏天怕我受热。

在这生死关头，面对曾经的恋人，没想到我最挂念的是前一秒还恨之入骨的周浩，我突然明白过去爱情已经过去，如果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是我现在拥有的一切。

我突然很害怕出事，周浩和女儿不能没有我，我更害怕失去他们。

“别哭，别哭，有我在。”柯子乔礼貌地拍着我的肩膀，这种感觉让我很有安全感，我感觉他军人的形象立体起来。

此刻，他对于我来说不是曾经的恋人，或许就是一个威武强大的解放军，可以给我们每一个人足够的温暖。

柯子乔告诉我，如今能让动车停下来的唯一办法，就是爬到车尾去拉尾部的刹车阀门，而他打算试一试。

“你疯了吗？你又不是专业人士，这速度，爬的过程中一不小心就会送命！”我提高了分贝。

“别忘了，我是军人，我是受过训练的，相信我！”

我正想伸手拉住他的衣袖，他已经冲了出去，八号车厢的车门打开了，狂风袭来，吹得我睁不开眼睛。

柯子乔拉住车门扶手，爬了出去，一阵狂风袭来，他被甩出了车厢。

啊！

车厢里又一次响起尖叫声，我的心像坐云霄飞车一般坠入云底

4

突然，一个声音从耳边传来：“贵阳站到了，请乘客们尽快下车。”

我抬起头，才发现这是一场梦，是我在车上睡着了。

我没有遇到柯子乔，没有火灾，动车没有失控，而我身边坐着的也不是胖子。

唯一真实的就是昨晚和周浩的争吵，还有我真的是从成都到广州，而广州是柯子乔生活的城市。

我揉了揉眼睛，正当我回过神来时，电话响了，是周浩打来的。

“叶晓甜，我给你打了无数个电话，你都不接，你在干什么啊？”

“我在动车上睡着了！”

“昨晚一吵架，你今天就离家出走啊，还不接电话！”

“什么离家出走！我是去广州培训！”我对着手机大吼道。

“哎呀，你这么凶干嘛，我知道的，我只是开个玩笑嘛！”周浩笑着说，

“你每天就知道开玩笑，我嫁给你就是个玩笑！”我忍不住发怒了。

“甜甜妹，你这一去广州就开始后悔嫁给我啦？我记得你初恋在广州，你这次不去见见？”

“周浩，你这个神经病！”我气得挂断了电话。

周浩说话永远都是嬉皮笑脸，没个正经，他的这个性格曾经带着我无限欢乐，但如今人到中年，带着我的就是焦虑和烦躁。

柯子乔去部队后，我在学校读研，那段时间，我的世界笼罩着雾霾，周浩是我研究生同学，他是个开心果，成天逗大家开心。

每次看着我目光呆滞，心不在焉时，他就会凑过来讲冷笑话。那段日子，我差点得了抑郁症，全靠周浩的陪伴才开心起来。

但我们是研究生毕业后才在一起的，他知道我忘不了柯子乔，所以给了我三年时间。

后来我们结婚，有了可爱的女儿依依，我觉得很幸福，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如今他要辞职去写小说。

我正想着，电话又响了。

“老婆，还在生气啊，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我签约了，我终于成为那个小说平台的签约作者啦！”

“那你是要马上辞职了？”我心里一沉。

“您这个领导不开口，我哪敢辞职啊？”

“滚，你爱干嘛干嘛去，你要去摘月亮我都管不着。”

“你不管我谁我管啊，你这去广州不会真的要去找初恋，不要我了吧？”

“别嬉皮笑脸的，我就是要去找初恋，找旧情人，气死你！”我的声音惊动了身旁的乘客，都转头看着我。

我挂断电话，望着窗外，窗外下着小雨，星星点点地飘落下来，很映衬我的心境。

刚才的梦太真实了，像真的发生了一般。

梦中的“胖子”不就是我生活中的“压力”吗，常常占据了我很多空间，压得我喘不过气，还总是跟在我身后，有时会把平静的生活捅个大洞，让凌乱的风钻进来，吹乱了我的步伐。

梦中的柯子乔还是那么的温暖和让我有安全感，想想毕业后我们就没见过，他去了广州的部队，一去就是十年。

这些年，我们断了联系，同学们也从不在我面前提起他，都故意回避。

此刻，我突然回忆起和他一起的点点滴滴，或许是因为那个梦吧，过去的一切是那么的美好，我突然想去见见他。

这些年，因工作原因，我去过几次广州，但我从来没想过去找他，我不想去打扰他的生活，也不想给自己的生活带来麻烦。

但这一次，这个梦或许是提醒我去见见他吧。

还有，我就是要去见见他，气死周浩这个大傻瓜。

算一算时间，他应该还在过去的那个部队，毕业后他给我写过信，我都没有回，但我还记得那个部队的名字和地址。

5

到达广州时，已是下午三点，这座城市和我印象中一样，碧空如洗，风和日丽。

经过几番波折，我终于来到了柯子乔的部队，他的好朋友强子带着我走进了部队的行政楼。

他带我来到二楼的一个房间，进门的墙面上挂满了黑白的照片，其中一张就是柯子乔。

“八年前，他救溺水的儿童，牺牲了。”

我站着，说不出话。

“我们一起进的部队，他是我最好的兄弟。”

“我知道你，他给我看过你的照片，讲过你们的故事，他说总有一天你会理解他当军人的梦想，可没想到。”

他没再说下去了，我闭上了眼睛，我希望这是一场梦，当我睁开眼睛时，一切都会改变。

可一切都无法改变了，柯子乔的遗像清晰地挂在我眼前。

他笑得很甜，而我泪流满面。

这才是我们真正的重逢，十年后的久别重逢。

过去的一幕幕在脑里闪现着，他曾带给我很多温暖，在梦里，他带给全车人温暖，而那个被他救起的孩子肯定感受到的更强烈。

我终于明白他说比生活重要的东西了，那是军人梦，保护家园保护大家的使命比命还重要。他是那么的无私和伟大，他的信念发着光。

而曾经那个以为足够爱他懂他的我，其实根本不了解，不了解他的军人梦，没有试着去支持和珍惜。

我望着那张微笑的脸，哭着说了一句：“好久不见”。

从部队走出来时，天色已经暗了，我沿着路灯往前走，悲伤的心情肆意蔓延着。

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处理负面情绪的办法就是找周浩，但此刻，我不想拨打他的电话，于是在路边的花坛边坐下，翻开手机，下载了他写文的小说平台。

我看到了他的作者介绍，只有一句话：“逗比理科男，写欢喜的故事，逗你开心！”

原来这就是他的梦想，他想用文字传递快乐，给大家带来欢乐，那看起来虚幻飘渺的梦想，原来这么真实。

或许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吧，那是他们的英雄梦，用他们的方式发着光。

柯子乔想传递的温暖，而周浩想传递快乐，他们如此相似，所以我会爱上。

人生中最重要的爱情应该就是初恋和婚姻吧，我一直以为，我在当时都用力去爱了，而如今，我才发现，我根本不懂爱，不懂了解，不懂成全，也不懂珍惜。

我拨通了周浩的电话，电话里传来他和女儿咯咯咯的笑声，我静静地听着，耀眼的灯光照下来，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