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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山老林,本是空谷幽鸣,却被一阵急速奔走的脚步声划破平日的宁静。
这冒牌货绝不简单!方才他遁逃之际,迷雾当中,顾随分明看到了那人敛去所有表情,倏然正下的脸色。顾随当时只凭着下意识的反应追过去,压根没顾得上李季禾。幸好李季禾人反应快,脚下功夫也凑合,两人就这般追在那人身后,一路奔进了大山深处。
冒牌货身法鬼魅,在愈渐涌起的浓雾之中几经隐现。时值浓秋,眼见天色逐渐暗下,入夜怕是更难追上了!于是当那片白色的衣角再度闪入转角处时,顾随心中焦急,奋力拉近了距离,“休想……”,话未完嘎然而止。李季禾本想跟着吆喝几声,却也在转角后生生噎在喉咙里。啊这……可真是热闹呢!这一行人少说有十几双眼睛齐刷刷望着他俩。有的人正从马车卸出部分行李,有的人围在一起说笑,有的人坐在路旁的大石上面啃干粮。哪里还有那白衣人的身影!原来转角处是一处开阔的缓坡,李季禾他俩这是撞上半路休整的商队了。说是商队,其实也是猜测,看他们人人衣着不乏绫罗绸缎,就是颜色略显张扬俗艳。除去粗使的男仆,马车两旁更是各随了一名身型肥硕的婆子。这可不像是正经儿的商队呀?李季禾暗想。
“唉哟,吓死我了,你们是干啥子来的?”,一位离得比较近的婆子被他们刚才的动静唬了一跳,抚着胸口问道,嘴里操着一口吴地方言。“误会一场误会一场,我们是在找人”,李季禾一脸歉意,“请问大娘您方才可有看到一个白衣人从这经过?”。婆子见李季禾态度温和,人长得又周正,稍缓了几分火气,摆摆手算是回答。李季禾心下微沉,拱手道,“多谢,我们这就离开”,说罢就准备扯上顾随继续找人。“等等!”。李季禾、顾随闻言转过身来。婆子摇着扇子,没好气的说,“看我干嘛,又不是我说的。哎,不是啊,说话的是谁呀?”婆子话说到后头也是一脸莫名。忽然,几十个彪形大汉从旁边的树林跃出,他们服装统一,动作齐整,神情木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队伍从头到尾包围得严严实实。
这又是什么个情况?“所,有,人都不许离开!”这声音不算大,但却字字入耳,怕是注入了内力。只见队伍的前头已然有序分成两边,留出一条道。一人带头从逆光中大步走出。那是一个身材矮胖的中年男子,一张略有下垂的脸,三角眼,蓄了两撇小胡子。不过要说他身上最让人难以忽视的,便是他左手小臂上戴的一截铁制护臂,那上面停着一头角雕!那雕通体毛发泛着深灰色的光泽,体长足有三尺之长,一张喙尖利非常,金黄色竖瞳闪烁着嗜血的光。这一人一雕行来,竟有种雕才是主人的错觉。
商队的管事人虽被这阵势吓得不轻,但好歹也是个见过点世面的,抬手安抚了一下已被吓得嘤嘤哭泣的女眷们,勉强自持道:“这位爷,小的姓周,是这个商队的主事,我们只是途径此地,不知哪里冲撞了爷,我等在此给爷道个不是”。“哼”,擎雕男眼风扫过这一行人,“我乃掌制司刘元刘大人的部下常子涯,两月前你们曾到府中表演,可有此事?”周主事吊着嗓子回道:“是……确有此事”。“自你们离开后,府中至宝却是失窃了,幸亏大人及时发现。兹事体大,还请诸位跟我回去交代一二!”,这话说得客气,但语气已然是不容抗拒的意味。嘿,李季禾从方才就觉得这常子涯有些古怪,但愣是形容不来,这会儿总算明白了,这常子涯刚才说的这么一长串话,居然不是从他嘴里说的,而是旁边的那头雕!“这雕怕不是成精了?”,李季禾心下有点发怵。“这是腹语”。
“腹语?”
“嗯,先用内力灌进傀儡内,操控其嘴巴张合,再用腹腔共振发声,看上去就好像是傀儡在说话一样”。
“可那不是只活生生的雕吗?并非死物呀?”
“嗯,以活物做傀儡,阴邪得很,还真从未见过”。
且说那周主事听了那人所言,吓得是魂不附体,“冤枉呀大人,我们哪里有那个胆子做出此等恶事?请大人明鉴。再说我们离开已两月有余,从陈地行至禅山,山水迢迢,况且这还有……”话未落,那头角雕也不知怎地,忽然抖了抖那双既长且大的翅膀,一股腥风随之扑面而来,灌了周主事满满一嘴,后面那半截话自然只得烂在肚里了。
常子涯睨眼过去,慢条斯理,“我主也并非不通情理之人,若你们执意不肯回府,附近尚有一处别庄,还请诸位移步,待事情水落石出,自然会放行。”此话一出,整个商队皆是人心惶惶,既是愤懑又是无可奈何。
“哎,他们也挺可怜的,无端端摊上这么一出”,李季禾不免唏嘘。顾随拍了拍他脑门儿,“想什么呢,你以为我们能摘得出去?”于是,顾随果不其然看见李季禾把小圆眼一下子瞪成了大圆眼。不—是—吧?!这不,眼看几个彪形大汉就要持刀围过来了。李季禾挤眉弄眼,跟顾随极力表达,“要不我们像上次那样打出去?”顾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个圈,又猛地向上一翻,大致意思是:“这帮人武功都不弱,而且人数太多了,怕是打不过”。
李季禾不依不饶努努鼻子,“那偷偷溜出去?”
顾随用眼神瞥了一下那头角雕,挑了挑眉,解读过来,“你有它快?”。
好吧,李季禾原地蔫成了那被霜打过的茄子。
“况且”,顾随压低声音,“我觉得那白衣人不可能在这么短时间里消失得毫无踪迹”。
“嗯。嗯?你是说……”
“很有可能……就混在这群人里面”
“柳沅山庄”李季禾抬头看着庄门的匾额默念道。才跨入庄内,一位管家模样的褐衣男子就堆着满脸笑意迎了上来,“各位一路风尘仆仆,辛苦了,小的姓陆,负责各位在庄中的日常,已经为大家备好了院子歇息”,说罢抚掌两声,只见两行侍女模样的妙龄女子应声而出,错落分列在两边侍立。陆管家扬声吩咐道,“引远客到休憩的院落吧”。侍女们敛裙一礼,素手挽花状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这些女子身姿曼妙,衬着素净清雅的衣裙,动作行云流水,宛如一只只翩然起舞的蝴蝶。
“咳......虽说这刘大人这番举动有些唐突,但自进庄来,下人们的态度倒是给足了我们体面。”“毕竟是府上丢了贵重的东西,着急着寻回也是情有可原的。”
“哎,就是不知什么时候能盘查完,我还得……”
商队的人边走着边窃窃私语道。
顾随与李季禾温温吞吞地落在队尾。“强盗讲礼貌来抢,就不是抢了吗?这阵仗,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是贵客呢?”李季禾哭笑不得。顾随此时的心思并不在此,他逡巡一周,低声问道,“你可有看到那个常子涯?”“唔?没有。”,李季禾居然完全没有印象,“咦,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古怪”。
“我也觉得”。
顾随正想再开口。“两位小兄弟,赶紧跟上啊,庄内颇大,可别走丢了”,陆管家不知何时立在不远处,殷切地招呼道。
这管家,礼数倒是周全。
顾随只得暂且歇下话头,与李季禾快步跟上众人。这说是别庄,却不像是一般的私宅,庄子极是宽大雅致,假山荷池、亭台楼阁、竹林曲水,样样俱全。整个商队统共三十多号人,男女分别置于东、西二阁之中。
像李季禾与顾随这种纯路人顺便抓来凑数的,自然是被草草分配。他俩跟两个下等仆人关在一起。一个是倒夜壶的老头,一个是身材瘦小的看马小伙。老头耳朵约莫有点背,梗着嗓子问了好几次名字,才一脸恍然地说自己叫老六头。而小伙呢,唤作牛生,打小说话结巴,害羞少言,不过人倒是实诚,明明自己都已被扣在这儿了,还总担心带来的那几匹马儿吃没吃饱。其实牛生的担心着实是多余了,饭点一到,侍女们依次将一道道色香俱全的佳肴摆上桌来,红烧蹄膀、烤春鸡、清蒸海鲈、什锦素丁、鲜酿藕饼、芙蓉羹、还有一碟玉兔水晶饺。别说马儿,这里路过的小麻雀估计也得是吃得圆滚滚才肯飞走。满满一桌菜,老六头与牛生哪里受过这种款待,顾自埋头大吃一通。李季禾饿意未生,只当新奇地夹了一个玉兔饺子,“阿随,你要尝尝这个吗?”顾随眸光扫过还在一旁埋头苦吃的两人,“哦,这是什么?”,一边说着一边用指尖点了茶水,在几案上比划起来。李季禾走到顾随所坐的偏塌旁,低头一看,淡淡的水渍在几上显着一字,“否”。否?不吃?吃不得!李季禾觉着一道凉意沿着背脊直窜上后颈,好不容易干巴巴接过话,“这饺子确实别致,都叫人不舍得吃呀,呵呵”,眼光瞟向那桌饭菜,背对两人向顾随拧眉作询问状。顾随语气平常,“确是如此”,而后又状若无事般在案上留下一个“探”字。夜丑时,厢房内“所以你是说……他们是吃了那些下了药的饭菜才这样的?”李季禾两手托腮,眼光落在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的老六头和牛生身上。
呼—呼吁—吁~
呼—呼吁—吁~
“可是……他们在打呼耶?”,李季禾甚至又凑近距离观察了一下,“真的不是单纯的睡着吗”?
顾随盯着老六头和牛生半晌,才抬眼道,“老实说,我是凭直觉猜的”。“咳咳咳”,李季禾一口被自己呛住了,“,所以……你的直觉一直很准?”顾随用脚掂了掂地上俩人的身子,“你看,他们居然睡得这么死,定有古怪。走吧,瞧瞧去”。
李季禾与顾随用黑布将脸蒙了起来。临出门前顾随从长靴内摸出一把匕首,扔给李季禾,“拿着防身”。李季禾轻轻拔出一截,寒光夺目,刃如纸薄,刃口带有凹槽,确是把能放血的利器。他们跃上附近最高楼的屋顶,乘着皎皎月色,将庄内格局尽收眼中。“可是,我们要从哪里开始呢?”看着如此宏大的庄子,李季禾不禁犯了难。“你还记得管家今日是如何说的?”顾随收回远眺的视线,问道。“嗯……约莫是让我们早些歇息,不要到处跑。尤其是北面的苑子,莫扰了贵人的清净”,李季禾从来都是守规矩的,是以听取这些规规条条格外认真,便几乎一字不漏复述出来。顾随弯了弯嘴角,信心满满的样子,“那就去那里吧”。李季禾:……。这顾李二人朝着北苑方向前进,刚好碰上一行仕女手捧食盒,便一路尾随行至一处并不显眼的屋子,里头正透着光亮。李季禾与顾随交换了个眼色,点地跃起,脚尖一勾,便如两只蝙蝠一般倒挂在房梁之上,脸正好落在窗角的位置。顾随往指头啐了一口唾沫,然后轻轻捅破窗户纸,眯着眼睛就往里瞧。李季禾见状连忙有样学样戳了个小洞,按耐住内心的兴奋与紧张,仔细打量起里面的状况来。屋内极为宽敞,中央筑有小台,自顶部垂挂着许多巨幅的丹青水墨,有锦帛的、宣纸的、薄纱的,一层又一层,在昏暗的烛光下更显人影憧憧,看不清里头的人。“这宝贝已是认了主,你又何必……”,一人说道。“你放屁!若不是你动了手脚,他又怎么会这样”,另一人怒声打断,声音粗粝非常,每一个字都像是用石碾磨出沙子来一样。
“呀,这如何怨得了我,愿赌服输不是?亏你还是个老江湖,就不知道分寸二字怎么写吗?”,那人阴阳怪气道。
“狗崽子,老子砍人脑袋的时候,你毛都还没有长齐呢!”,话说得越来越快,帷幕之中忽然闪过一道寒光,破空的一刀,又快又狠,直直将一幅足有丈余高的青绿山水拦腰劈成两半,在裂帛之声中,帐幕后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是他?!顾随与李季禾心中不约而同打了个突。
只见那人一双三角眼瞪得赤红,脸庞因剧烈的情绪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着,右手握刀,左手小臂上却是空空如也——不是常子涯又是谁?
“啧啧,可是在这沅苑,还得听我这个管事的呢”,另一人还着着那身褐色长衫,语气仍是温和,说的话却让人恨得牙痒痒,正是陆管家。
常子涯没再回话,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提刀直往陆清原砍去,上好玄铁锻成的刀,本是极重,他却执得轻松,身法未有半分拖沓,反倒是周身瞬间爆发的骇人杀气,似乎让空气有一瞬的凝固。陆清原一时没有趁手的武器,只得以守为主,一来二去落了下风,对方却越打越带劲儿,一番打斗之中,屋内早已遍地狼藉,大半蜡烛被掀翻在地,屋内暗了下来。可怜那几名侍女瑟瑟发抖地缩在角落,也不知是不是被吓破了胆,愣是没有叫出声来。几个回合下来,常子涯似乎厌倦了这种追逐把戏,卯足劲儿劈出三刀。陆清原接下两刀已退到筑台边缘,周边无物可挡,最后一刀,只得下腰单手撑地,几乎是与此同时,利刃贴面而过,劲道半分未减,激起的刀锋将最后数根红烛尽数熄灭,屋内顿时陷入一片彻底的黑暗当中。一时之间,难辨东西,只觉着漆黑中有人影蹿动,裹挟着或轻或重的脚步,亦有衣料摩擦丝索的声音,还有更多的是隐没在暗处令人不安的蠢蠢欲动。常子涯未见丝毫慌乱,持刀踱步,将至屋正中,右前方猛地一个黑影向他撞来。几乎是本能的反应,常子涯手起刀落,直往那黑影劈去。“唔——”,一道短促且惨厉的声音响起。一刀即毙命,对方毫无反抗之力,死的自然不是陆清原。常子涯抽回长刀,将长刀在尸体上蹭净了血,扯出了一个鄙夷的笑,“竖子鼠胆!”。言罢,后方又有异动,依旧是有黑影接踵而至,这下子常子涯眼皮也没抬,只当斩瓜切菜地解决掉,砰砰砰,地上又倒下几个。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甚至是倒下的人,身体好像也还没反应过来一般,不受控制地抽动着。
哪里有那么多冒出来的人呐?李季禾眼皮子一跳,“那些不会是…?”顾随点头,屋中除了他们二人,就只剩那些还没来得及撤离的侍女了。他们到底是谁?一个为了自己脱身把手无寸铁之人扔出去作肉盾,另一个明明知道对方是无辜女流,仍杀之如草芥。狠辣如斯,漠然如斯。这哪里是寻常府中人。他们到底是何人?他们二人争的是什么宝贝?他们奉命要找的到底又是什么?两人心中疑云顿生,不待细想。“好了,到你了”,常子涯粗粝的声音再次响起,宛如地狱索命的恶鬼,他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黑暗,目光在屋内一寸一寸地扫视,势必要将陆清原揪出来。“我说,你是不是也太小看我了”,陆清原的声音猛地从头顶传来,伴着劲风,一道足有三指宽的长铁链如同一条灵活的银蛇蹿出,直往常子涯命门袭去。常子涯反应极快,下盘成弓步,反手压背,堪堪用刀架住。铁索与长刀相抵,双方都使了狠劲儿,力道之大,在漆黑中击出星星火花,尖利之声更是如针般直穿耳膜。他们是真正地对上了!两道人影以极快的速度相触又各自弹开,相触后又弹开,周始往复,静谧中只余武器相击的叮当响声。二人过招不下数十回合,尚未分出胜负。就在双方胶着之际,屋外却另有动静,说是动静,其实着实不大。
话分两头,早在屋内灯灭时起,顾随与李季禾便跳下房梁,寻了一个更隐秘的角落蹲守。“你听到了没?”顾随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李季禾点头。本应是静谧的夜,却响起了……没错,是箫声,一缕缕箫声,悠扬婉转,正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姿态钻入耳中。夜阑人静时,有人夜出探秘,有人持械斗殴,有人月下吹箫。这大半夜的大家都不睡的嘛?李季禾无奈问苍天。只是李季禾没想到的是,有人比他的反应还要大。比如说——屋里那正斗得火热的两人。明明方才还在斗个你死我活,杀意十足,这头听着箫声便如同被浇了水的火药桶——哑炮了。两条人影咻的分开,立在两头,动作僵硬地各自收起兵器,神色古怪。“哼!”
“呸!”
一人撂下一字,然后毫无征兆地,陆清原从窗户跃出,常子涯则破门离开,一东一西迅速消失在苍茫夜色当中。
李季禾被这番近乎戏剧性地转折惊得目瞪口呆,“....完事儿了”?“恐怕还没”,顾随不可置否,又道,“幸亏这里平常不让人进,位置又够清幽,搅出这般动静也没招了人来。走,进去瞧瞧”。李季禾心中有些发怵,几个吐纳后,还是紧着头皮跟在顾随身后步入漆黑的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