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这样过着。
立秋。
一进门北堂的门,老板娘就嘱咐我,今天是立秋,中午得吃饺子。
在北城的这个小小的圆圈里,记得立秋的人,不在少数,但是能够记得对我嘱咐上一声“立秋吃饺子”的人,却也不在多数。
那些片段,已经忘记了,死死的忘记了。
我发出了一声悠长的“哦”,以此来回应已经被老板娘扯出老长的关于立秋和饺子的话题。那无休止的自言自语在我走进了男浴区的时候还依稀能够听到,老板娘就自己一个人对着那个曾经有无数个客人进出的门口前的空气、花盆、茶几甚至是拖布,不屈不挠的拉着家常。
她说出的每个字,我都能听懂,但是,连起来,我真的听不懂。
铁床,铁柜,铁盒子,我的一天又开始了。
也许是立秋的缘故,貌似整个上午的北城都沉浸在包饺子、煮饺子、吃饺子的氛围中。偶尔进来的几位客人,无一例外的全都会跳到大池子里,身体仿佛是被剔去了骨头一般随着水波一起晃动,晃到动情处,陌生的他们又都会彼此间扯上几句。
“立秋了啊。”
“是啊,中午吃什么馅儿的饺子啊?小白菜馅儿的可不错啊。”
“要我说还得是芹菜馅儿的带劲。”
“拉倒吧,芹菜那玩意全他妈是水,没劲。”
“那小白菜就他妈的没水了?”
“……”
“……”
他俩就像两片锅里的饺子皮儿,肆意的翻滚,时而靠近,行为激烈;时而远离,默默无语。
“得嘞老爷子,还是小白菜馅儿的好吃,行了吧?来,我给你搓个背,回头你再给我搓一个。”
于是俩饺子又开始互相利用,摩挲起了彼此的后背。
此情此景,我只做的只有非常配合的把那已经套在了手上的澡巾摘了下来,一点儿也不奇怪,他们甚至都有时间去谈论什么馅儿的饺子好吃,就更有时间为自己仔仔细细认认真真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的搓个澡了。
客人临走前我热情的冲他们打了个招呼,谁也保不齐下次来的时候,他们又不想当饺子了。
一个安逸的上午。
安逸的当我拿出那个铝饭盒的时候都感觉吃饭在这个时刻来讲都是一种对于窗台上的澡巾的罪过。
我顺势靠着柜门,端着饭盒,目光游离的往嘴里扒着那已经凉掉的米饭。
一只散发廉价沐浴露香气的手用力的抓住了我那正靠着铁柜的肩膀。
老板娘在我还有没有回头的时候怪叫了一声,然后像个孩子一样嘻嘻哈哈的跑进了男浴室,我一个闪念就是告诉我自己的嘴:“别他妈的嚼大米饭了,老板娘肯定是疯了!”
但是我还是把大米饭慢条斯理的咽了下去,我也依然是不知所措。我只能看着老板娘的身影在那毛玻璃后面忽隐忽现的跃动,那放纵中掺杂着一些嘶哑的喊叫声,回响在刚才煮那两个饺子皮儿的房间里,甚为古怪。
许久,我下了决心,还是把老板娘弄出来吧,威逼利诱装儿子装孙子都行,这男澡堂里阳气太盛,耽搁久了保不齐这时又进来几个没饺子吃客人,天知道会不会发生什么红色粉色黄色的事情。
“老板娘,您先出来吧,您呆在这里面吧,他,他,他不好。你说要是万一进来个什么客人,万一他就没注意到你,万一他就,啊,对你啊,怎么招的,然后你说,我这,啊,你说,怎么办。”
我的舌头竟然打结了,澡堂里的水蒸气都变得语无伦次。
“墨子,没事儿,我就是看看。”
老板娘那略有些下垂的前胸不断的起伏,她微微喘息着,盯着池子发愣。
“这有什么好看的,这是您家开的,什么时候看不是看啊,打烊后您爱怎么看就怎么看,打倒立拿大顶看都成,不过现在的话我看还是……”
“打烊了以后来看,少东西,看不全。”老板娘又看着那排铁皮柜自言自语。
“少什么?什么都不少啊,我每天走之前,都会检查一遍的。”我感觉气氛忽然有点儿怪异,话不能这么说,说了似乎就是中了某种圈套,但是这话,又只能这么接。
“少男人。”
“……”
冥冥中又有个声音倏的在耳边响起:“墨子啊墨子,别他妈在这儿装心灵导师了,快去捡起那个铝饭盒,嚼你那冰凉的大米饭吧。”
“你的四十号柜子?”老板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飘到了我的后面,那股沐浴露的香味儿又从我的右后方弥漫过来,一根短粗的手指擦着我的耳际伸了过来,然后与我的目光平行,方向直指四十号柜子。
“是,是……”
一个锁着的柜子,一个墨子,还有一个女子。
“墨子,你知道柜子,客人,还有女人,是配套的么?”
我有点儿懂,不能说全懂,也不能说不懂。
“如果有一天,四十个柜子全都上着锁,而这屋子里又有四五十个像我这样的女人,你会惊讶么?”
老板娘的手搭在了我的耳朵上。我感觉我的耳朵可以烧开一池子的水了。
“这个,我就,啊,我还是……”
“呵呵,当然,四五十个有点多,有点多啊。哈哈。”老板娘笑着走向了门口。
“墨子,好好干。”老板娘的跳跃思维跳的我腰有点儿疼,“下午估计也没什么人,把你饭盒里那都快馊了的饭扔了扔了,中午好好吃顿饺子,年纪轻轻,这么拼命干什么。”
我的心里几种非常复杂的情绪在彼此之间互相纠结,很难过。
“还有,下次我进来,你最好穿上一条长一点儿的裤子,不过,你的大腿真的挺白的,你要是个女人可真就绝了,要是不去‘长柳街’,还真是……”
说罢,老板娘又想了想,接着又补上了一句:“算了,你还是好好做一个男人吧。”
老板娘的身影已经消失了,可那些抑扬顿挫的音节,还是毫无衰减的引起了我耳膜的震动,颇为刺激。
立秋,就非得穿着裤衩吃饺子么?
猪肉白菜的小饺子,挺好吃。里面是热气腾腾疼的洗澡水,外面是滚烫滚烫的饺子汤。我已经有好久没有吃这样的饺子了,里面有一种特殊的味道,那是沐浴露的清香,豆油的油香,白菜的鲜香的混合体。
老板娘说她想来点儿醋,于是我又到隔壁的修鞋铺去借了点儿醋,顺便鞋铺的师傅又给了我一头大蒜,他的嘴里也塞着两个饺子,呜呜啦啦的听不清说着什么,我点头示意,他翻着白眼儿,拿筷子胡乱的笔画着,好像是噎着了,又好像是烫着了,好吧,管你做什么,我也吃饺子去了。
北堂里的那顿饺子,是我人生中吃过的最好吃的饺子。
并不是因为老板娘,也不是因为白菜猪肉醋和大蒜。
老板娘告诉了我她对北堂的伟大构想。
她说,北城里其实吃不上饺子的人还是很多的,这些想吃饺子的人并不是不会包饺子,而是他们的手里只有擀面杖,却没有面,而就在离北堂不远的长柳街里有家粮油店,那里有各种档次的面粉,她想要买台板车,批发一些面回来,再按照市价买给这些想要吃饺子的人,顺便再在北塘里盖个食堂,把面和好了,专门让客人在里面擀饺子皮、擀饺子皮和擀饺子皮,当然了,如果想要打包把饺子带回去吃也不是不可以,不过那都是客人和饺子自己的事儿了,和老板娘无关。
说罢,老板娘满眼放光,一种指点江山的气势,充斥北堂。
我咽下去两个饺子,也学着鞋铺的师傅的样子翻着白眼儿,顺嘴说道:“老板娘,你的意思我明白,不就是北堂改食堂了么?我在哪儿都能搓澡,没事儿的,年轻力壮的,要不,我也可以学学做菜做饭之类的,继续在这里帮忙。”
我真的太久没有吃饺子了,一切的语言是那么的自然的从嘴里顺了出来。
“墨子啊,等你吃饱了再说吧……”
老板娘笑了笑,放下了筷子。
“干嘛食堂非得包饺子,炒个菜什么的不也挺好么?还自己来擀,多麻烦,还得去长柳街买面粉,买面粉,非得去那儿干什么啊,北城的市场里不是有的是么?”
我发觉自己吞咽饺子的声音听起来实在是恶心,于是便弄出一些不痛不痒的话来缓解尴尬的气氛。
“为什么啊?那还不简单,因为我曾经就是长柳街的一袋面粉啊。”
老板娘双手托着下巴,目光迷离的望着角落里的面板和擀面杖,喃喃自语。午后的阳光从她的眸子里反射出泛黄的老胶片的颜色,那缕颜色,转而消逝在她眼角的日渐明显的红尘与风尘中。
鞋铺的师傅张牙舞爪的在外头敲着门,和他刚才吃饺子的时候一个样儿。
“老板娘,我忙去了。”我紧跟在鞋铺师傅的后面进了男浴室,也许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很明显老板娘已经在时光中迷了路。
“嗯。”
“还有,需要我的时候,叫我一声就成,我可以帮忙。”
“嗯?嗯。用不着你,忙去吧。”
我不知道我哪儿来的勇气说出了那句话,这种感觉,就和当年我答应耳朵来这儿帮忙时候的冲动相似。
老板娘笑了,尽管,牙缝里还塞着白菜叶。
擀饺子皮儿?老板娘,亏你想的出,长柳街的面粉?打死我也想不到。
“墨子啊,你们这北堂里还缺点儿东西你知道么?”鞋铺的师傅闭着眼睛慵懒的问我。
“什么啊?”我一边给鞋铺的师傅搓澡,一边应着他。
“缺几个小娘们啊。”他很不自然的干咳了一声,“要是这儿能和长柳街那边似的就好了,价格稍微啊,贴近咱们普通爷们儿哈,多好。再说,你们老板娘不就……”
“马上就会有了。”
“什么?”他大叫一声,从铁床上一跃而起,面露红光,仿佛是一只在一秒钟内发情的种马,抓着我手上的澡巾不住的问:“真的?真,真的?”
“真的。”我一把把他推到,继续给他搓着身体。
“还真他妈的,啊,好啊,好啊。”他的身体像筛子似的在铁床上颤抖,发出了匪夷所思的咯吱咯吱的响声,那声音仿佛就是一个月后,隐隐回荡在北堂中的某种情愫。
“走了墨子。”
鞋铺的师傅穿好衣服,冲我做了一个胜利的手势。那手势的影子映在白瓷砖上,和他那张布满皱纹和胡茬的脸显得格格不入,但是那笑容却没有掺杂任何的淫邪,齿缝和舌根充斥的都应该算是期待吧,可能,期待的表情后面,就是淫邪了。
我不知道,床和她们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