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给我开门的是抽大烟的大叔。我一眼就认出他来了。整个人跳起来!“天哪!怎么是你!好久不见啊!”
他像从前那样对我笑,他的白发多了很多,就像个老头。我知道他认出了我。
多少年没见了呢?记不清了。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我才发现,我的生命里、记忆里原来可以这么轻易地抹掉一个人,一干二净。在他离去的这么多年,我从未想起过他。甚至,我并不知道他几时离去,为何离去。
我在原地停了几秒钟,他也站在我面前笑眯眯地看着我。后来我又抬起了脚一直往前走去。回头看他,看见他坐下来了也一直看着我。我想,我们都是彼此的过客。尽管,有很多疑惑在心中,差点迫不及待噼里啪啦问过去。但是,那些都不关我这个小屁孩的事!
他的白发多了好多,但是看起来神清气爽!我也没见到他以前经常抱在手里的大烟。我见过他更沧桑的时候,是那个男人的离去。我不是很懂他的任劳任怨,无怨无悔。甚至,在那个男人离去的时候,原本矮小瘦弱的身子变得更加弱小,一夜白头满脸沧桑。连对人假笑的力气都没有,他的皱纹不用笑也清晰可见。
我想说,今天的太阳可真毒啊!也许,我很久以前,就想写写他的故事了。虽然我并不知道很多。
楼下,有间小房子。有多小?一览无遗。放了一张床,准确的说是病床。右边摆了台老式电视机。靠门口一张玻璃桌,中间摆了几张小塑料凳。没了。
病床上躺着一个老头。“他是你爸爸吗?”我问。他正在仔仔细细地擦拭着老头的身子。从我认识他开始,我就发现这病殃殃的老头一直都是他亲手照料。擦身,喂食,坐在他身边和他大眼瞪小眼。又或者一个人看着电视,不时和老头叨唠几句。
这大叔好像没工作。照料完老头,他会坐在外面的长椅上。没记错的话,以前放的是一个大点的废弃沙发。他睡在那里。不管是长椅还是沙发啦,反正旁边永远放着一支大烟。经常看见他抱着大烟吸,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还不时怂恿我刚学会走路的弟弟来几口。
“那是你爸爸吗?”终于有一天我问出口。
“不是,他是我大佬。”他用粤语答。
我那时候惊讶地长大了嘴巴。那老头浑身瘦的只剩下骨头,花白的头发。噢!还有一张严肃的脸和……让我害怕的眼睛。我就瞧过他一眼,那眼神让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像冰刃一样。小孩子的直觉,我害怕他。那么老的一个人,居然是他哥哥!
“怎么就只看见你一个人照顾他啊?”年少的我有满满的好奇和无所畏惧。大叔看看我,把刚刚喂老头吃下的饭盒放下。他回头看了一眼病床上的老头,“只有我一个人咯!我不照顾他,谁照顾他啊?让他等死吗?”他的语气清清淡淡的。
“傻妞!”他又用粤语骂我了。
“哩个嗦仔!”我毫不客气地骂回去,养一个病人多大的负担啊!
“医生说,他,还能活一段时间的。”大烟又在“咕噜咕噜”冒泡。我记得他跟我说过,抽这个便宜。唯一的奢侈啊。
楼下的保安或者别的大叔,没事就往门口的沙发一坐。你来一口我来一口,大烟带给他们畅快满足。这时候他们会东南西北聊很多。大叔一遇到自己感兴趣的,嗓音会提高很多倍,眼角的细纹也会绽放开。
他的声音,像这黑夜,有点厚重。也像那发黄的大烟,有着不为人知的故事。
过年了。“哇!你今天穿那么帅干嘛?!”我下楼就看见他西装革履,头发变得黑溜溜还打着蜡。“我老婆和孩子来了!”
然后我看见三个女孩子从那间小小的房子飞奔出来。“老豆——”大叔一个弯腰抱起最小的孩子,把她撑在天空转着圈圈。“咯咯咯……”银铃的笑声回荡着。
“我也要!我也要!”老二张着双手挥舞着。
“好!”大叔放下最小的女孩,抱起了老二。
老大在旁边静静地看。一会儿后,大叔抱了抱老大,在她脸颊亲了亲,“真乖!”
所有的孩子都扑向了他,在他的脸上吧唧吧唧留下爱的印章。
城市的天空响起烟火爆炸的声音。可是在这严禁爆竹的小区,我们只能盯着湛蓝的天际,数着为数不多的星星欢笑。
但我看到了,大叔头顶绽放的烟花。五颜六色,形态各异。
再后来,一个平常的夜晚。我下楼。他坐在那长椅上安静地抽着大烟。他又恢复了以往的落魄样,甚至更为落魄。一夜白头我见识到了。皱纹肆虐地爬上他的脸。大烟汩汩冒着烟,空气里是烟草的味道,一种,着了、焦了,带着回忆,五味杂陈的味道。
我望了一眼那房间,病床上已经没有人了。大叔还在那个房间里住了一段时间。后面他缓过来了,没有那么多白发了,又对我笑了。他一身轻松地说,“我可以开始新生活了!”
我常在想,如果是我,这么多年,一个人孤零零守着一个将死之人,我想我会崩溃会愤怒会抱怨。为什么,他?可以毫无怨言一心一意。我没见过他的亲戚来看望过那个老头,但我见过他经常为老头忧愁的样子。一烦,那大烟,更是大口大口地抽。
后来……我看见那个房子住进了一家三口。门口摆着一堆电子零件。大叔呢?不知道。
日子过得像水一般,平淡且又透明。记忆的流动与透明。那支黄色的竹筒,放点烟草进去,加点火,就是让人愉悦的大烟。不过,后来我也没怎么注意了。应该不见了吧。
就这样过了几年。
今天,我站在大铁门外,只看见两个老奶奶和一个老头坐在台阶上。我怕他们行动不便给我开门,转身想走一条路。
“好了,开了。”在我转身的那一刻,那扇铁门被打开。于是,我整个人跳了起来!
“天哪!居然是你!好久不见啊!”
这是唯一一个大人,让我觉得突然的遇见就像多年的朋友重聚一般,没有矜持没有客套。那一瞬间,所有关于他的回忆在我的脚下,一步一步清晰起来。
阳光正好,风扑灵扑灵翅膀!他的身上,看起来很清爽。头发虽然花白,身子依然那么弱小。他对我笑,却没说起那句“傻妞”。我每天放学他都会在街角喊我一句“傻妞”。
没有回头,但我听见背后他那低沉的声音响起。“她是……”是在说我吗?
“这几年你去哪了呢?”
“你现在住哪?”
“你的老婆孩子呢?”
这是我的疑问,不过啊。他总说,“小孩子别管那么多!”
也是,你若安好便是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