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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妻儿饭后下楼散步的空隙,老高独自到阳台上小酌。一盘花生米,半杯白眼烧。花生米是下酒硬菜,价格不高且耐吃。白眼烧呢,是东嘉本地产的白酒,后劲大,喝了容易翻白眼,所以老高只倒了半杯。但在阳台上喝酒,其实是个愚蠢的选择。毕竟十一月了,就算是在浙南地区,也是微微有些寒意,北风吹过时,已需要外套才能御寒。况且,老高家北面的楼房已经被拆迁办推平了,北风可以直戳老高家这朝北的阳台,所以,在这里喝酒,倒不如说是在喝西北风。但是老高喜欢。在家里喝太闷了,不如阳台视野好,看看废墟,看看北山,几口酒下去,天地就宽了起来。
老高啜一小口酒,吃一粒花生米。吃一粒花生米,再啜一小口酒。时而远观叹息,时而低头沉思,一个人喝酒也有诸多姿态,并没有别人想象的那样冷清。
独自酒过三巡后,老高脸色微红,而精气神更佳。老高觉得应该去街道办反映反映,拆什么房子呢,好好的山南片区,北面靠山南侧临水,在风水上是宜居的啊,而这些八九十年代建造的房子,也不算太旧,才四十年左右吧,拆了岂不可惜。又喝了几口,老高觉得去街道办反映问题可能也不妥,毕竟自己是人民教师,反映问题就是不支持拆迁,不支持拆迁就可能被上纲上线。但是不反映也不行啊,内心就是反对的,怎么可以不说?更重要的是,老高从小在这里长大,这大街小巷,这一砖一瓦,这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像亲人一般,一旦成为废墟,怎么可以接受?老高心想,豁出去了,正常反映问题,不说自己感情上反对拆迁,就和街道办说说,这山南片区的建筑古色古香,布局也很合理,不能为了拆迁而拆迁。
老高再吃一粒花生米,然后把余酒一饮而尽。打定主意后,人就不会胡思乱想,会更加心安理得。老高正想收拾盘碗回屋,却看见远处北山的山腰有鬼火一闪一闪的,把老高的酒意吓去了三分。老高定眼一看,那细微的光在山腰忽隐忽现,确实像是鬼火。老高是历史老师,对于鬼神之事,向来是看淡的,世间事都是人事,哪来那么多妖魔鬼怪啊。但是,这忽闪忽闪的,却奇怪。这北山,虽然离市区不远,但是没有开发,不像杭城的北山,夜晚还有游人的,没有游客,那这灯火哪里来?是鬼火吧,但是,这山上怎么会有鬼火呢?老高带着疑问回屋了。
次日,老高怀着忐忑的心情,内心模拟了数十次说辞,然后敲开了街道办的大门。守门老头从小窗探出半个头,问道,找谁呢?有预约吗?老高哪里知道找谁,纯粹是来反映问题的,是信访办吗,好像也不是,因为没有具体的信访对象,那应该是拆迁办吧?门卫说街道没有拆迁办,拆迁应该去找旧村改造办公室。老高只得驱车前往一公里之外的旧村改造办,又被门卫挡住了,改造办只是负责具体的改造事宜,你来签协议把房子拆了,是可以的,但是你要求这里不拆,那找错地方了,拆或者不拆,你得问街道办。把老高给绕晕了。这些个门卫,防守技术这么好,怎么不去国家男子足球的当守门员呢?唉,老高叹着气,再次来到街道办,对门卫说,找领导反映问题,不让进就打12345举报了。门卫也怕举报,一个电话后,有位谢姓工作人员前来接访。
“高老师,你听我慢慢道来哈。城市要建设、要发展嘛,就必须要拆迁、要改造,不然,一成不变,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我们这座城市就会低、小、散,就会跟不上时代。一个是经济哈,城市要发展,必然要向郊区扩张;一个是文明呀,这城乡结合处,环境卫生都不如市区,拆迁后,新街道新房子新绿化,肯定有一个质的提升。当然了,您在这里居住了几十年,又在任桥中学教了二十多年书,对这里肯定是有感情的,肯定舍不得拆迁。这我都理解,但是,你想想,拆迁对我们的城市有这么多好处,而且,你那套60平方米的教工宿舍,如果拆迁了,就能换得100平方米的大套房,难道不香吗?你看,你北面那些拆迁户,现在住的多么舒坦,都后悔拆迟了呢。”
被这么一通说,老高觉得自己不应该反对拆迁。倒不是为了100平方米大宅,而是拆迁对城市发展确有好处,个人的情感和城市发展比起来,或许是后者更重要吧?苟日新日日新,城市一直在发展变化着,故乡或者异乡,都不可能一成不变,所谓记忆,只能是留在心中吧。而且,只要心中不忘,那情感就在,记忆便是永恒的。
既然认识到拆迁的必要性、必然性,内心也就不再纠结了,何况自己的房子还可以变大,居住环境还可以改善,那也是好事啊。所以晚上老高又准备小酌一番。也像昨晚一样,等妻儿下楼散步,老高独自在朝北的阳台上小酌。老高才啜了两口小酒,远处北山的山腰又有隐隐约约的灯火在忽闪忽闪的。老高昨晚看到这鬼火就觉得奇怪,今晚又看到,好奇心就更强烈了。喝什么酒,不如去看看,到底是什么鬼火。老高这么想着,就把酒杯放下,拿起手电筒下楼了。
前往北山,本有一条宽敞的水泥路,但是现在两侧的房屋拆除了,碎石碎砖、杂木泥土早把它围拢成一条羊肠小道了,但是路毕竟还是路,在手电筒的照耀下,依然能看到通往那里。老高也是胆大,敢独自去找鬼火,但是心跳却是砰砰的,可见胆子也没有肥到心中无鬼的程度。老高晃着手电筒,逐渐向北山靠去。在道路转角处,突然撞上一个黑影,老高“啊”地一声尖叫,黑影也“啊”地一声。接着,两人异口同声,“谁人?”原来,撞到老高的是本地年近八旬的村民任大爷,任大爷在拆迁废墟上捡一些可回收利用的物品,哪知用于照明的手机没电了,且在拐角处摸黑整理废品,结果老高不小心给撞上了。
老高看了看不远处的山腰,已经没有忽闪忽闪的灯火了,难道刚才是任大爷在山腰?老高说出了心中的疑惑。任大爷马上给否认了,因为任大爷一直在这边的废墟上捡废品,山腰又没有废品可捡,去哪里干嘛呀?老高继续问,那你有看到那边一闪一闪的灯火吗?任大爷细想了下,却不确定,似乎有,又似乎没有。这样不确定,老高就不知道怎么办好了。这时,任大爷开腔了,你去山腰看看不就得了?老高本来是犹豫的,被任大爷这么一说,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往山腰走去。老高边走边活动着四肢,以抵御这十一月的微凉。而灯光也打得正了,以便于好好走路。
离开任大爷三四分钟后,老高已靠近北山了,隐隐约约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山腰从树丛中传出来:
魂兮归来,孤山不可留兮……
魂兮归来,野薇不可食兮……
魂兮归来,北风不可御兮……
这是招魂,那肯定是人在招魂。是人,就不怕,老高于是阔步上山,却见手电筒照到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穿着一袭黑衣。老高心里咯噔一下,哆哆嗦嗦地说,“你,你,你是谁啊?”老者被老高问得莫名其妙,就路上偶遇的陌生人,干嘛问你是谁呢,所以老者没有回答。过了几秒钟,老高的心绪也略微平静了些,“老爷爷你好,这么晚还在山上啊,小心路滑。”老者感谢了老高的关心,并说现在就回去了。老者说自己姓戴,名克农。老高就问戴老,刚才山上有一闪一闪的鬼火,你有看到吗?戴老听后笑了笑,什么鬼火啊,是我在点灯。
点灯?点灯不应是在家里点吗,怎么来山上了呀?
“不是平时说的点灯,那是用来照明的。我说的点灯是点蜡烛,为逝去的亲友们点亮归来的长路。71年啰,我的战友们长眠于此,我也年届九十了,也没有多少机会再来点灯了。唉,万一哪天我走不动了,不能再来点灯了,愿九泉之下的兄弟们不要怪罪。”
71年了,那你的战友们牺牲于1944年?
“是啊,那年九月份,日军攻占了处州之后,沿着瓯江长驱直下,用两天时间就轻取了东嘉,然后在北山驻军防守。我们21师在处州吃了败仗,63团少将团长彭孝儒以身殉国,我是62团的,就跟着大部队追击日寇,从处州一直打到东嘉,然后驻军在北山山脚的任桥,就是现在的任桥村,我们当时的任务就是把北山抢回来,因为这是东嘉西部的制高点,战略意义十分重要。日寇是守方,又居高临下的,我们想夺取他们的阵地是相当困难啊,往往攻坚还未发起,就被他们的火力给压制下去了,所以死伤十分严重。有一次夜里,我们趁着微弱的月光偷袭日军,结果在离日军战壕十几米远的时候,被日军发现了,我们在伤亡几十位战士的情况下冲到敌方战壕里,和他们拼刺刀,别看日军个子不高,但是打起来疯了一样,非常凶狠,我们冲上去一个连队,160多人啊,结果只退回来52人,我的大腿被刺了一刀,所幸不是致命伤。算是捡回一条命。”
牺牲了这么多士兵,他们都埋葬在北山吧,所以您来这里点灯?
“这北山的每一寸土地,都有我们战友的鲜血,我们一个连队,牺牲了百多名战士,整支部队,有一千多名士兵把命留在了这里。”戴老似乎在抹眼泪,停顿了下,继续说,“但是他们没有埋葬在北山,因为后来我们把日军赶走了,我们夺回了北山制高点。我们在北山把战士们的遗骸全部收拾起来,埋葬到任桥的一处平地了,那里有一棵百年榕树,不远处是一条小河。抗战胜利后,我曾去祭拜过我的战友们,上世纪九十年代的时候,我又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再次找到他们的葬身之地——之前的田野,几十年过去,都变成厂房和住宅了,好在那棵榕树还在,那条小河还在,不然真找不到呢。但是,我这次过来,房屋全部推平了,小河也不见了,而这里又有许多榕树,长得很相似,已找不到我战友们的埋葬处了。没有办法啊,我只能在他们牺牲的地方祭拜了。”
老高本是历史老师,也是地方史研究爱好者,却没有听过这北山居然有过这么激烈的对日作战,大家一直以为东嘉不是抗战的主战场,虽然先后三次沦陷,但不会有这么激烈的战斗发生啊,然而,仅仅一座北山,居然就有这么多无名的英雄长眠于此。历史颠覆了我们固有的记忆。老高觉得有必要深入记录一下,好让后来人知道曾经的牺牲,记住那些无名的先烈。老高告诉老者,只要脚下的土地还在,我们英雄长眠的地方一定能够找到的。并和老者约好明日再一起去村里找找,任桥就这么大,总能找到的吧。
在村里走访,七十岁以下的人,对此毫无印记,他们是抗战胜利之后出生,并非亲历者,哪里会有什么印记啊。不能强求。就是七十五的老人,也是没多大印象,毕竟那时还小。而长于七十五岁的老人,才会对那次战斗有所耳闻。巧的是,老高昨夜遇到的任大爷,七十九岁了,他小时候就亲眼目睹了那次战斗、那些牺牲、那枪声和炮声、那鲜血和尸骸。任大爷说,战斗发生那年,我九岁,那时,这一片土地都还是农田,我们远远地看到一队一队的士兵往山上突击,又看到一排一排的伤员被抬回来救治。驻扎在我们村里的部队,得有五六千人吧,打到最后,部队士兵明显少了,除了伤员,有些是战死在北山了。后来日本人被赶走了,部队长官命令我们村民把北山上的士兵尸骸运回村庄,就地掩埋。在河西大榕树下,挖了好多坑啊,两米乘以两米,横着放入四具尸骸,再转个方向放入四具尸骸,一层一层叠加,一个坑埋葬20来具尸骸,然后再覆土、上香。还有些尸骸无处埋葬,村里的长老们商议后,把孩儿塔都捐出来,用于埋葬牺牲的战士。
什么是孩儿塔?
左联五烈士之一的殷夫,曾写过一首《孩儿塔》:
孩儿塔哟,你是稚骨的故宫,伫立于这漠茫的平旷,倾听晚风无依的悲诉,谐和着鸦队的合唱!呵!你是幼弱灵魂的居处,你是被遗忘者的故乡。
……
夜静,月斜,风停了微嘘,不睡的慈母暗送她的叹声。幽灵哟,发扬你们没字的歌唱,使那荆花悸颤,灵芝低回,远的溪流凝住轻泣,黑衣的先知者蓦然飞开。幽灵哟,把黝绿的林火聚合,照着死的平漠,暗的道路,引主无辜的旅人伫足,说:此处飞舞着一盏鬼火……
孩儿塔,其实就是义冢。旧社会医疗卫生水平很低,有许多夭折的孩子,没有立碑埋葬,便投入孩儿塔中,这也是一个悲伤的祭奠吧,但比起抛尸野外还是强很多的。北山牺牲的战士啊,大多是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搁在和平年代,都还是学生啊,而他们把鲜血流干于此,甚至死无全尸,枪炮和战火使他们成为残尸断骸,难以拼凑,只好投入到孩儿塔中,让这些守护山河的牺牲与鲜血免于野狗的啮噬。
不过,孩儿塔毕竟是旧社会的残留,新中国成立后卫生条件改善,孩儿塔也毁灭了,那边改成工厂厂房了吧,当然,现在又拆掉了,等待下一次新建。总之,是找不到印痕了。而河西大榕树那些埋葬烈士的尸坑,应该还在废墟之下。只是河道在二十多年前被掩埋了,具体位置还得费一番劲才能找到。
见任大爷这么说,老高对找到烈士埋骨处有了信心。戴老则回忆起71年前确实有个孩儿塔,在河西大榕树百米开外,而戴老的战友大多埋葬在河西大榕树附近,所以对孩儿塔倒没那么注意。戴老说,我当时的连长李守川,他曾经为我挡过一枪,后来牺牲了,就埋葬在河西大榕树边的大坑里。所以,现在的要务是找到河西大榕树。
一行三人,除了老高,另外两位都是老者,只能在废墟上缓慢摸索,对照着记忆和地形,对照着山川和云层,青山处处埋忠骨啊,但是这任桥屁大点地方,却有十几棵大榕树,而小河已被填埋,71年的印记早已荒没在时空里,再也找不到了。
北风凛冽,云波澹澹,三人坐在废墟之上,举目四望,猜测哪里才是埋骨之处。他们谁都猜不出来。
任大爷问戴老,老大哥,我小时候听你们部队的口音,好像是四川人啊,你们连长李守川,听名字应该是四川的吧?那你怎么好像是我们本地人啊。戴老解释道,我们21师本身是川军,但出川后在浙闽一带作战数年,伤亡惨重,许多川娃子战死在异乡,就在各地补充兵员,我就是1942年在浙西作战加入21师的。戴老说着,就把左手伸出来,撸起袖子,给老高和任大爷看手臂,只见他的左手手腕处有一处黯淡却仍可辨认的刺青“21”,我们师的士兵,手臂上都会刻下“21”这个字符,万一在乱战时牺牲了,也能找回自己的部队啊。
老高知道戴老说的找回自己的部队,无非是他的战友们以这个印记来辨认尸骸,让同个部队的烈士埋葬在一起而已。而灵魂,如何能够找回啊?这大江大河,这山川故土,虽然都是埋骨之处,虽然都是安放灵魂的故乡,但是,他们在哪里?我们的记忆又在哪里?想到这里,老高眼含热泪,而沉默无语。
任大爷看着废墟叹息,都怪我们亲历者没有做好记号啊,不然,这些烈士的埋骨之处也不至于找不到。但是现在能怎么办呢,几百亩地,十几棵大榕树,而且他们埋葬在地下,如何知道在哪里啊。老高平复下自己的情绪,安慰任大爷和戴老,车到山前必有路,知道是埋骨在这块土地,终会找到的。我们去街道办看看,说不定他们能帮上忙。
在街道办,接待他们的还是小谢,你们来的正是时候啊,为了庆祝抗战胜利70周年,民政部门正在寻找抗战老兵和抗战相关的遗址呢。这事街道办会帮忙的。老高便把戴老和任大爷说的内容简单扼要地跟小谢汇报,看看街道办有没有什么技术手段可以找到烈士埋骨处。
小谢不敢怠慢,第一时间就向分管领导反映了。却被分管领导一顿批评,你这不是捣乱吗?这边旧村改造,拆掉任桥村就是为了打造城市CBD,高端大气上档次的事,你整出个乱葬岗,一堆尸骨,那这地怎能出让啊?你脑子呢?小谢被骂的一头雾水,当场就顶了过去,欲盖弥彰有什么用?现在不找,等土地真正出让了,施工单位一进场,一打桩,就会发现啊,到时候手忙脚乱,不是更麻烦吗?分管领导听后一想,觉得也是,现在还能排雷,虽然存在调整控规的风险,总比到时候雷炸了好啊。
得到分管领导首肯后,小谢就带着老高三人前往旧村改造办公室,那边有各个年代的勘测图,是不同时代的真实印记,对比一下,就能定位那条河,那棵树,那埋葬忠骨的地方。
果然,改造办的工程师拿不同年代的图纸一比较,和任大爷戴老的口述进行较比,马上定位了那棵大榕树——感谢孙中山先生定下的绿化大计,我们任何时候的拆迁都会保护好名木古树,所以那棵大榕树才得以找到,烈士埋骨处才得以找到!
专业的仪器一探测,大榕树边上的烈士坑就逐个找到了——戴老在现场痛哭,守川连长,我来看你了。你在天之灵,一定能看到现在繁荣的东嘉,重新站立起来了的中华吧!你守住了山川,我们一定会永远记着你,记着你从四川出来,一路和日寇作战,最后把一腔热血都洒在了东嘉大地。老高则带来四川的泸州老窖,在大榕树附近洒了三圈,作为祭奠。
数日后,天高气爽,几位民革委员在街道办和改建办的陪同下,来河西大榕树附近实地调研,并初步决定在此设立爱国主义教育基地,以警示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