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长大
第六章 南瓜子也是瓜子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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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不容易提着大包小行李,顺着人流挤过出站口,我忽然感觉肚子不舒服。
我把身上的包全给交给我爸,捂着肚子四处张望,更本顾不上看一眼首都北京的繁华盛世,这时候鸟巢水立方在我看来都不如一个WC可爱。
终于发现一个卫生间的指示牌,我跟着箭头弯腰狂奔。无奈火车站的人太多,我一边费力推开阻挡着的人群往前挤,一边不断地说着“对不起,对不起,……麻烦让一让……对不起……”
WC就在前方!那熟悉的气味更加勾起我释放洪荒之力的欲望。
我赶忙停下来,吸了口气,咬了咬牙,拼命忍住。稍稍好点之后,重新弯腰像那目标奔去。
忽然一个短发女孩拖着一个巨大的箱子挡在我前面,一步一步吃力地挪动着。她个子小小的,被那个银灰色的超大号行李箱挡住了大半,只有她身上穿的那件粉红色T恤衫上印着的Hello Kitty的半个脑袋和圆圆的波波头在箱子上面晃来晃去。
哎,这箱子倒是和我的一模一样嘿!威豹今年的最新款,连赠送的拉链吊坠玩偶都一样。嘿嘿,不错丫头,有品位!……就是有点缺心眼——28寸的大箱子呀,我拎起来都费劲。丫头你现在藏在这玩意后面,别说腿了,基本上连胸都看不到了。
企图从她右边绕过去,被拥挤的人流挡回;我改向她的左侧突围,又被她的大箱子拦住去路。我踏着小碎步着急地跟在她后面,快速转动已经憋得扭曲了的身体,反复观察她的左右两边,就等瞅准时机选择一侧挤过去,可她始终没给我一丁点的机会……
我心中暗骂:丫头呀……你说你一小姑娘独自出远门,干嘛非得拖着个小型集装箱?你脑子进的水倒出来估计连这箱子都装不下。
肚子里又是一阵翻腾,我好像快抑制不住我的洪荒之力了!
我勉强抬起手,准备拍拍她的肩,提醒她让一让,放我过去。我刚把手抬到腰的位置,忽然感到有人推了我的腿一把,然后就发现一个四、五岁的熊孩子从我的右侧硬生生挤到我前面。没想到这熊孩子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推了前面的短发女生一把。
关键是这一推,直接拍在了短发女生的屁股上!
我还没反应过来,熊孩子迅速地从她右边的人缝里钻走了。
短发女孩猛然回过头……我还保持着左手捂肚子弯腰,右手手微微抬起向她伸去的姿势。
她疑惑地盯着我,微皱眉稍有一丝愠怒,然后迅速扫了几眼周围,没发现异常,目光回归到我脸上,眼神中多了几分笃定。
我立刻明白,这妹子是误会了呀,以为是我摸她屁股!
我瞬间感到脸烫到了脖子根,紧张地脑子一片空白,手足无措地躲避着她炙热的眼神。
可能是急于缓解尴尬,说话都没过脑子,也可能是之前挤人开路的时候说顺口了,我居然脱口而出一句:“对,对不起……”
说完我自己都愣在了原地,脑袋像被人砸了一棍子,嗡嗡作响。
卧槽……我说了什么……我说“对不起”干什么!!不是我摸的,我干嘛要说对不起呀!这不是抢了口锃光瓦亮的大锅,然后亲手给自己扣上了吗?
短发女孩听后,瞪大了眼,慢慢昂起头,局促地喘着气,肩膀微微颤抖着,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变——态!”
我急得忙摆手:“不是……我……我……那个……真不是我!”
短发女孩小脸气鼓鼓的像个大馅包子,小嘴气嘟嘟的可以挂油瓶了:“不是你,你道什么歉!”
我急了:“我……我真没摸你屁股!”
周围人纷纷扭过头看着我们。短发女孩一脸惊恐瞪着我,两颊的红晕像燃烧的小火苗忽热被浇了油,窜红了整个耳朵,怔了半晌,恶狠狠地挤出两个字:“流氓!”
我一听火就窜上脑门:“说谁流氓呢?”我眼神微微一低,瞥了一眼:“切,你有屁股么?你这……还不如我呢,我摸你干啥?我不嫌硌手啊!”
短发女孩一个眼刀杀过来,仿佛要给我见血封喉:“你有病吧!你……我,我说你摸我屁股了么?!此地无银三百两!变态!”
我肚子咕噜噜叫了几声疼得厉害,我又弯下了一点腰,捂着肚子:“哎呦……我……真不是我!不信拉倒!我有急事,你让我过去!”说着就绕过她朝WC挪去。
没想到短发女孩一把拽住我体恤衫的领子,给我薅了回来:“不行!你不能这么走了!臭流氓!死变态!”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把我们围在了圈里。
我强忍着腹痛,眼泪都快出来了:“我说了,不是我,是那个熊孩子他摸的,后来他跑了……我真有急事,很急很急!大姐!”
短发女孩脸羞得通红,但依旧死死地抓着我的衣领:“不行!你骗鬼呀,周围根本没有小孩!小流氓你不能走!你这小眼睛色眯眯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还有……你叫谁大姐呢?”
我憋着气,不敢发火,怕我一激动控制不好下面的闸门,尽量调整着呼吸的节奏:“呼——大姐,眼睛小碍着你了?我聚光好!你怎么就这么自信呢?你头发绞得比我都短,不回头我都以为你是男的,当然你回头以后我也不确定……你看你脸圆得跟南瓜似的!我摸你干啥?拍拍南瓜熟没熟?”
我听到有围观的人笑出声来。
短发女孩咬了咬嘴唇,又把我拽近了一步:“你,你才是南瓜呢!你全家都南瓜!老娘从小到大都是瓜子脸!”
看她腮帮气得鼓鼓的,脸涨得红彤彤的,大眼睛瞪得圆滚滚的,噘得老高的下嘴唇呼着气,吹得额头上的齐刘海得一忽闪一忽闪,委屈得低着头,嘟嘟的婴儿肥都快淹没了下巴。我忽然觉得特别好玩,噗嗤一声笑了:“对,你是瓜子脸……哈哈,那也得看什么瓜子……南瓜子也是瓜子呀,不妨碍你圆!”
“你……你……死变态!反正你不能走!”短发女孩说着嘴唇都颤抖了,抬腿一脚跺在了我的脚上。
“嗷!!”我疼地大叫,这一叫扰乱了我的气息,我赶紧深吸一口气,尽力缓解腹部的冲动,我感到汗都从脑门上渗出来,我咽下一口唾沫:“好……好,你厉害!我不走,我不走了……你说,你让我干啥吧!南瓜妹妹请您指示!”
说完我就直接蹲在地上,就好像痞子在耍无赖一样,其实我就是肚子疼。
短发女孩好像根本没料到我会乖乖听话,愣了愣不知道说啥,也不知道让我干啥:“你……你得给我道个歉!”
“南瓜妹妹,我跟你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对不起’好不好——虽然我都不知道我为啥会说这三个字——你还要干啥?”
短发女孩被我噎得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
“当然再道歉一次也行,男人嘛!我就权当买南瓜子中了个再来一袋……对不起,不好意思,sorry,米啊呢哟思密达!”
我朝她深深鞠了一躬,其实我只是肚子疼直不起腰。
她听到最后“思密达”上扬的尾音也忍不住笑出来,但立刻被她极力抿着嘴咽了回去,眼睛却不会撒谎弯成两道月牙。
我又觉得好笑,伸手揉揉她的头发。
“呀!”她像弹簧一样瞬间向后跳出一步,又是满脸通红,惊恐地瞪着大眼睛看我。
我嘿嘿一笑:“南瓜妹妹,我道歉都道了,不能啥都没摸呀,那我多吃亏!给你打个八折,就摸摸头好了,算是便宜你了!哈哈哈,不用谢哈~”
说完我就拔腿就跑向想厕所,留下身后咬牙切齿的声音“死——变——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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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厕所宣泄出来,一身舒爽,雾霾下灰色的天空都显得朦胧得可爱。
我警惕地四处张望,害怕南瓜妹在守株待我。咦,真是奇怪,我又不是真流氓我怕她干啥。
怕惹祸上身的恐惧往往比祸本身来的更折磨。
我小心翼翼往回走寻找我爸,心底里却隐隐期望看到南瓜妹的身影。
因为如果我知道了她的位置,就可以躲在暗处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我都可以掌握,就可以完全避免她发现我。而不是像现在,因为我不知道她在哪,就要时刻担心她可能从任意位置忽然杀出来。
我正提心吊胆地感受着周围的异动,突然有人在背后拍了下我的肩,吓得我我完全不受控制地跳了起来:“啊!”。
我基本上是在跳起来的空中完成了转体、回头、看人、思考的一系列动作,等我落地的时候已经恢复镇定:一个陌生的老太太,头发花白,衣着破旧,背着大麻袋。我脑海中闪过几种可能性:认错人?问路?乞讨?
当然我这一叫也给她吓了一个趔趄,颤颤巍巍推了一步,然后操着不知道哪里的方言轻声问:“额……孩子……能不能帮俺一个忙……”
本来看到大妈被自己吓得快摔了一跤,心里就有些愧疚。又见她弯着腰,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黝黑的脸庞已经松弛,布满沟壑;说话小心翼翼的样子让我觉得有些心疼。有一瞬间让我想到了我姥姥,我妈刚把我姥姥接进城的时候,我姥姥就是这样处处谨小慎微,生怕说错了什么,做错了什么,惹得别人笑话。想到这,心里就像被针扎了一下。
我认真地点头:“您说!”
大妈摊开手里皱皱巴巴的塑料袋,说:“我进城来找我闺女,闺女没找到,钱也花完了……我想做火车回家,差十八块钱……你能借我十六块钱不?”
我又迅速将这些信息在脑海里过了一遍:会不会是骗子?这种好多都是骗子啊……不过不太像呀……再说也没有只骗十六块钱的吧……我姥姥一直教我要爱人如己,传播福音,不帮她对不起我姥姥呀……哎!就算是骗子,赔了十几块钱买个心安也无所谓!帮!
“啊……我找找看有没有零钱。”我掩饰着刚刚的思索,怕大妈看出我内心的波动。
我假装在身上摸了摸,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抽出一张二十块的:“给您二十吧!您路上小心哈!”
她借过钱,看了一眼,又带着浓重的口音说:“四十六,是四十六块钱……你听错咧!”
我愣了愣,回想了一下,虽然有口音,但我应该不会听错呀,但我又不是很确定。
我心下一盘算,觉得这大妈很可能是个骗子,我装出一脸为难:“不好意思呀,我真没零钱了。”
大妈立刻指了指我的口袋:“我看到一张五十的……”
顿时气氛有些尴尬,我皱眉:“有……有么?没有吧……诶,我记得没有呀……”
大妈叹了口气:“哎……没事,孩子,我理解,你怕我骗你……算了,我再找别人借借吧……”
看着大妈失望的表情,我忽然又觉得心中一软,万一真的是我听错了怎么办?人家都说“你怕我骗你”这种话了,骗子应该不会这样吧……要是她真的需要帮助又被我当成骗子那得多伤心呀!
我一咬牙,慌忙拦住她:“奶奶,你等下!我再找找哈……我记得是没有的……万一有呢……我看看……”
我又在口袋里乱摸一通,让后假装很惊喜地掏出五十块钱:“呀!还真有……哎呦,我都不知道,哈哈……”
大妈把那张二十的递还给我,接过五十块钱,道了几声谢,却磨磨唧唧不肯走,终于又开口道:“我下了火车,回村里要转汽车,还要三十块钱……”
我一听,瞬间火苗冲到了头皮——骗子!
我收起笑脸,面无表情扫了她一眼。大妈的眼神中终于绽出一丝慌张。静下来,回想到之前“十六”和“四十六”的纠缠,我立刻肯定,这百分之百就是个骗子!
作为一个骗子,您不见好就收,逮着我一个人三番五次的骗!不是太贪心,就是存心侮辱我的智商!
几缕寒意从心头蔓延到全身,扑灭了愤怒,当然也淹没了温暖——被骗走的不是这几十块钱——是我对姥姥的感情,对他人的信任,对世界最初的善意。这些才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她敲碎了父母给我用心搭建的童话世界。我开始迷茫,我不知道我从小信奉的“爱人如己”的原则是不是真的正确;我不知道我面前的一幅幅笑脸背后是不是藏着血淋淋的獠牙;我不知道如果下次遇到真正需要帮助的人,我还会不会出手相助;我不知道姥姥用了这个未来我要独自面对的世界;我害怕自己从此变得冷漠,变得丝毫没有人情味儿,就像街上行色匆匆的行尸走肉一样。
见我沉默低头,她以为我再犹豫,于是就又发起攻势:“俺闺女不要俺了,俺可怜呀,你行行好吧……”
我心中不由苦笑了一下:还骗我?!我真的看起来这么傻吗?
我立刻收起多愁善感。我可不是传播福音的基督徒,我断不会让别人打了我的左脸,还伸出右脸给人打。
我心里盘算着如何扳回一局,给我的智商一个交代。忽然心上一计。
我抬头露出“憨厚”的笑容,傻乎乎地说:“嘿嘿,奶奶,您放心,我好人做到底……三十我有!”
我又掏出一张十块的,凑上刚才她还回来的二十,一起递给她。
这招是欲擒故纵,先让她彻底放松对我的警惕,营造出我人傻钱多的高尚形象。
果然,老太太欢天喜地借过钱,一个劲儿作揖:“谢谢!谢谢!好人一生平安!孩子你肯定能考上清华北大!”。说完就转身想跑。
一听“清华北大”四个字,又是一刀扎在了我的心尖尖上,高考失利的伤疤又隐隐作痛……老太太呀,您今天是专门来气死我的吧。
我挠着头,笑得很腼腆,活脱脱一个智障:“哎呀!”,忽然好想想到了什么一样拦住了她:“奶奶……我零钱都给你了,没有零钱坐地铁了!自动售票机不收一百的……哎呀这可怎么办呀……”
“那……那咋整……”
看着她眉梢的无措,我窃喜,多了几分把握。
“奶奶您放心,我帮你了就一定会帮到底!嗯……”我故作思考了几秒,一拍脑袋,做出忍痛割爱的表情,一咬牙:“这样吧,奶奶,您把那八十块零的还我,我给您一百块钱整钱!这样您路上也能买点吃的喝的,我也有零钱坐地铁!您看行么?”
其实说这话的时候,我很心虚。毕竟第一次公然骗人,毕竟成败在此一举。
我试探地看着她,眼神中透着孩子般清澈的诚恳。
她略微想了一下,就爽快地答应了:“好!”
我掏出一张毛爷爷佯装递过去,大妈见状也毫无防备地把八十块钱递过来。我接过八十块钱的瞬间,蹭地提高了捏着毛爷爷的手,手腕打了个转避开她伸出的手,缩回到自己胸前。
大妈张打了嘴,惊讶地看着我。
我人畜无害地咧嘴笑笑,将两手中的一百八十块钱叠成一摞,塞进口袋。
她蒙蒙地目光随着钱一起落入我的口袋,伸手指了指:“我……钱呢……一百块钱呢!”
我眨眨眼,呆萌而无辜:“啊?什么一百块钱呀?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要不咱去前面问问那个武警?”
大妈后退了两步,满脸震惊:“你骗我?!”
我微笑,认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