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刀前传(完整版)

(一)

2017.10.24

悬在命运半空的菜刀,是一把锋利之刃,随时随地可以要了我的命。

但我却那么需要它,它也是一把生活之刃,能为我解决很多生活所需,比如切切菜,猛一点可以砍猪骨头,更猛一点可以用来唬人。偶尔也能大材小用,刮一下满脸拉扎的胡子,削一下脚趾甲,以至于稍有不慎就遍体鳞伤。可这并不妨碍我需要它,它几乎是居家旅行必备之材、全能之刀。然而它的可怕之处也正在于此,我无限地依赖它,乃至恐惧它有朝一日会要了我的命。

其实,它也并不会直接要了我的命。但要命的是吾必每日三省吾刀,时时提防着它。刮胡子、剔指甲这样的危险之举尚在其次,切菜会切伤手指,砍骨头砍撇了也会让它不慎从案台上跌落,一个不小心把脚给剁了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可怕的是每每不顺心,心中憋着一团恶气难以消解,那刀便在砧板上狠命地剁,“笃笃”之声不绝于耳,如果砧板上是一块肉,那必定已成一坨肉泥。记得一次家中来了客人,想进厨房帮忙,问我做菜何以如此认真细致,我咬牙切齿地冲他一笑:“您一边歇着,离我远点。”一边说,那菜刀一边却加快了节奏,砧板上肉末横飞、血水四溅,吓得客人饭也不敢吃,赶紧跑了。

偶尔也会有客人不怕死的,他们断定我总不至于会咋地,任由我在厨房里自顾自忙,不过来骚扰我便是。说来也怪,但凡那些虚情假意惺惺作态者,凑过身子来挤出毫无表情的一句“要帮忙吗?”那把菜刀便会一再显现神威,让他们识趣地躲在一边。那些知道底细的反而优哉游哉地在一旁听着砧板上传来美妙声响,畅想着即将上桌的美味佳肴——红烧狮子头。客人们知道这是我必做的一道菜,也是我最拿手的绝技,皆因那菜刀见肉便剁,不是我在剁,而是它自己飞舞着剁。时而轻柔,时而猛烈,时而蜻蜓点水,时而狂风骤雨。这把刀剁出来的肉泥经过烹制,绵柔细腻,入口即化,让食客们啧啧赞叹,以至于他们宁愿冒着生命危险也要来一尝美食。

客人们都盛赞我的厨艺,却不知道菜刀的秘密。

之前我也不知道。有一天我拿刀剃脚趾甲,不小心连皮带肉切掉一块,鲜血流了一地。我赶紧扔了那刀,慌忙去寻止血药。包扎完毕欲来拾起那把菜刀,却见它躺在地上瑟瑟发抖,地上的那一滩血迹却不见了踪影。仔细瞧去,刀刃上一抹鲜血渐渐萎缩消退,竟被它慢慢吸了去,直至刃口冒着刺眼的寒光,最后一滴血亦被它舔舐得一干二净,那刀也最终停止了抖动。我不禁竖起了浑身的汗毛,恍惚了好几天。

就在神经错乱后的某一天夜里,一貌美妇人蹲在我身前,轻抚我受伤的脚趾,无不哀怜地对我说:“苦命的孩子,以后千万不要用刀来剃脚趾甲了。”我问为什么,她说那样不卫生。

“你又不是我妈,管得了我那么多?”我没好气地回了一句。

“孩子,你可是我前世的儿啊!”美妇戚戚然说道。

我眉头一皱,暗想这电信诈骗倒是骗上门来了。这年头骗什么不好,骗我是她前世的儿子,难不成她今生来索债?看她慈眉善目,端庄贤淑,年轻时料想也算得上芳华绝代,怎会干如此勾当?

“相信为娘的话,娘不骗你。”说着她又在轻抚我受伤的脚趾头。

我吓得把那条受伤的腿缩了回来,“娘,你就放过我吧!”刚说完,我就发现不对劲,“哎,不是……娘……”

“我的乖孩子,”美妇温暖地笑着,“别怕,娘不会害你,娘是怕你重蹈前世的覆辙。”

“什么前世,什么覆辙?我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不过想想也挺骇人的,她真的来索命咋办?我背脊凉嗖嗖的,连忙改口道“命……命你可能也不稀罕,刀倒是有一把。”回念一想也不对,万一她拿了刀还不是照样要我的命!我越想越抖得厉害,眼睛直楞楞地盯着地上那把菜刀……



(二)

2017.10.25

“孩子别怕,”她拾起那把菜刀,在远离我的一张椅子上坐下,眼神凝重却不乏深情地抚摸着菜刀,久久呆坐着。

“你可知道这把菜刀的来历?”妇人终于抬起头看着我,眼中充满了慈悲和无限的关爱,让我那颗始终抖个不停的心慢慢平息下来。都说无论如何善于伪装的人,也无法伪装自己的眼睛。她的眼睛那么透亮,看不出丝毫造作,更没有一丝狡黠,眼眸里透露出来的只有浓浓的悲情和怜爱。看着她那双温润如水的眸子,那一刻我真的相信她是我前世的母亲。

见我只是呆呆地望着她,没什么反应,她继续说道:“这把菜刀是由一块玄铁锻造而成。”

“什么是玄铁?”我终于开口了。

“我也不知道,只知道它有一种神奇的力量,从它诞生那天起,它就很神奇。”妇人解释道。

“菜刀是生出来的?”我不解地问道。

“菜刀不是生出来的,那块玄铁倒是生出来的。”妇人示意我耐心听下去。

“那时楚王为了争霸天下,征集天下的能工巧匠为他打造世上最好的兵器。好的标准除了削铁如泥之外,还必须刀不刃血。这世上本没有这样的刀,哪有不见血的刀?可楚王不相信,因为那时的吴国将军孙武就说过“兵不刃血”,后来还著了一本传世兵书《孙子兵法》。楚王本想将孙武招为己用,奈何吴国捷足先登,还把楚国人伍子胥招去共同对付楚国。楚王得不到兵家奇才,转而欲求天下最好的兵器。可是他把招来的工匠杀了一批又一批,却仍未能造出他想要的神兵。

眼见楚王成日愁眉不展,楚王妃亦心有所思,不日竟生出一块玄铁。据说楚王迷上神兵之后,恨不得王妃能给他生出一把兵器来。结果兵器没生出来,却生出一块铁,王妃也因此难产而死。那玄铁降生之际,整个王宫内笼罩着一片猩红,那块玄铁通透如滚烫的岩浆,一翕一合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楚王坚信这是天赐的宝物,遂命人将我夫妇二人抓来......”

“难道你们夫妇就是传说中的干将莫邪?”我忍不住打断她的话,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干将是我夫君,我们以打铁为生,在吴楚边境山林里过着与世无争的小日子。谁知那一天夜里,一道红光落在我家院内,不久楚王便派兵把我们抓了去。后来听说是那块像心脏一样的玄铁停止了跳动,一道红光从玄铁中射出,飞向东方,楚王便派人寻来。”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玄铁,”一边说她一边拿起那把菜刀来端详,仿若她就是那个两千多年前美丽动人的莫邪,眼里竟淌下晶莹的泪珠。

“后面的故事相信你也知道了。”莫邪继续说道,“楚王命我们给他铸剑,我和干将用了三年时间才炼好那把举世无双的干将莫邪剑。”

“不是说两把剑吗?一曰干将,一曰莫邪。”我企图用我那点历史知识反问道。

“孩子,那都是传说而已,真正的宝剑只有一把。干将剑就是莫邪剑,莫邪剑就是干将剑,没有人能将我和干将分离,我们本就一体。”莫邪耐心向我解释着。

“但我听说当初干将向楚王献剑的时候只是献了一把雌剑,那把雄剑藏起来了,是吗?”我不禁好奇地问道。

“是的,但那也是一个传说罢了。那把所谓的雌剑只不过是玄铁的边角料所制,真正的干将剑正是那把雄剑。尽管这样,那把边角料造出来的雌剑已经堪称神物,楚王是无法分辨出来的。”说着,她再一次深情地注视着那把菜刀,轻轻叹了口气。



(三)

2017.10.26

那时的我处在一个巨大的梦魇里,我好像也知道自己深陷其中,暗暗感觉莫邪所说的一切好像真的与我有关。特别是那把菜刀,我越来越断定它是一把不同寻常的菜刀,可我打死也没想到它就是当年那把莫邪剑,也就是干将献给楚王的那把雌剑。这是后来莫邪告诉我的,但那个晚上当她一再定神端详着那把菜刀的时候,就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了,任我怎样呼唤,她再也没搭理我。她就那样痴痴地坐着,像一尊千年的雕塑。

她并没有像我在梦魇中想象的那样“倏”地一声不见了,只是静静地坐着,那样优雅,却似在等待着什么将她唤醒。而事实上她醒着,我看得见她均匀的呼吸,甚至感觉到靠近她的温度。我试着将她手中的菜刀取下,出乎意料的轻而易举,但她仍纹丝不动。

“我上班去了,你......再见!”我不知该说些什么,本想叫她好好休息,但看样子她并不需要休息。我又不好意思赶她走,虽然不知道她到底是不是我前世的娘,但不经意间娘都叫出口了,哪有儿子赶娘出门的道理,而她好像也并没有走的意思。算了,爱咋咋地,无缘无故多了个娘,也不算什么坏事。

我把菜刀塞进背包里出了门。

本来我也不习惯带把菜刀出门,但这座城市的人都这样做,我也就随大流了。我所在的城市号称菜刀之都,并不以制作菜刀得名,而是每人出门必带菜刀。或者我这样说并不准确,应该说随身携带菜刀,就像带手机一样,成为生活的必需品,就连睡觉也要压在枕头底下。

搞不懂这样的习俗从哪朝哪代开始的,反正我记事开始就这样,满大街明晃晃的一片,要么拿在手上,要么别在腰间,还有的干脆挂在胸前。而我好像不好意思那样显摆,常把菜刀藏在包包里,待到需要用它的时候才拿出来。

别以为菜刀只有切菜的时候才用,我们这里不是,切菜只是它很小的用途,更多的是为了表明身份。我们见面打招呼就会彼此亮刀,“你好,我这把是宝马刀。”“很高兴认识你,我这把是奔驰刀。”“对不起,我来晚了,我的是五菱宏光刀。”所以那些把刀挂在胸口的,大多是宝马奔驰一类的名贵菜刀,有些人胸前甚至挂了好几把。老妈说,我那把刀叫雅迪,没必要拿出来显摆。其实我也想挂在胸口,毕竟有人连菜刀也没有,而那些宝马奔驰刀满大街晃出一片眩晕,我总觉得会造成光污染,所以想想也就算了。

老妈说等以后有钱了,也想要我换把宝马刀挂在胸前。我说有区别吗?我这把雅迪也可以挂在胸口呀。如果早知道我这把是莫邪剑——现在暂且叫它莫邪刀吧,我肯定会将它整日晃荡在胸口。可是这座城市里的人并不认识莫邪刀,他们只认奔驰宝马,哪怕我真的挂在胸口,别人也只会认为我是个疯子。这里的疯子不多,除了少数本应拿在手上的五菱宏光刀挂在胸前显摆的之外,有一些本应别在腰间的丰田、大众刀却藏在了包里。

不就是一把菜刀吗?我觉得用来切切菜满足生活需要就足够了,更何况还能解决我刮胡子、削指甲之用,我觉得已经物超所值了。但好像身边的人并不认同,大家对各种名牌菜刀趋之若鹜,菜刀四S店也遍地开花,很多人的菜刀都挂到脖子上了却还想再往上挂多几把。所以最近新闻里多了很多菜刀割喉的消息,那喉咙不是被别人所割,却是给自己的菜刀割掉的。好多人因此丧命,刀上全是血,却因这血让名贵菜刀沾染了更多人性而愈加显得有灵性,令几乎所有的人都疯狂追逐。

据说我这把莫邪刀也很有灵性,它见肉即剁的本领我早已领教过,但我也曾想过我也是一团肉,为什么它不剁我?我又想起它吸人血的那一幕,不禁让我倒吸一口凉气,暗自忖度这把有灵性的刀只有见了带血的肉才会生猛起来。这一点在莫邪口中得到了证实,那一天是不知道她已经呆坐了多少个日夜的一个晚上,我无意中把菜刀割喉的新闻告诉了她。其实我也就是自言自语了一番,因为累了一天刚回到家就和老妈吵了一架,无非就是为了雅迪换宝马的事,莫邪也在一边听到了。莫邪结束了她呆坐的姿势,直唤我不要和自己的母亲吵架,我说:“我才不想和自己的老妈吵架,但老妈也总不能让自己的孩子伸长了脖子往刀口上送呀!”老妈说:“你这是和我说话吗?还真是没大没小了!你心里还有我这个娘吗?”

我看看老妈,又看看莫邪,恨不得莫邪就是我娘。莫邪温婉一笑:“小孩子不懂事,还不赶快向妈认错?”我没搭理她,径直奔睡房而去,莫邪叹了口气:“这孩子!”也跟着追了上来。老妈全然没听见也没看见似的,任由我关在房里生闷气。



(四)

2017.10.28

那一晚,莫邪好像心事重重,欲言又止。怕是因为和老妈吵架的缘故,我就大咧咧地嚷了一句:“少见多怪,我们三天吵架,两天板脸,没一天安宁过呢!”

“赤儿,都是为娘不好。”

“又不关你事……欸,你咋知道我的小名?”

“你原本就叫赤儿,是你爹给你起的名字。”

“你是说干将吧?”我打心底还无法接受这个娘,更别说干将。但话说回来,莫邪可比我那老妈温柔多了,如果老妈能像她那样该多好。不过她竟然叫得出我的小名还是着实让我意外,便问道:“你这么肯定我就是你说的赤儿?”

“错不了!你看你那眉毛,绝对错不了!”

说起我的眉毛还真的与众不同,两眉之间可以开得过一辆坦克,当初我老妈还老嫌弃我,说生了个怪胎,差点没把我掐死。后来和老妈吵架的事端,也没少因为这眉毛。我自己倒没觉得什么,后来看了鲁迅的一篇文章,就有个叫做“眉间尺”的人,我就更壮了胆,拿了书翻给老妈看“你看别人眉间还不是足有一尺宽,我这算啥?”

老妈说我欺她不识字,根本不信,想方设法从乡下搬到菜刀之都。只因这里不在乎样貌,只看你有没有菜刀。但因为眉毛的事,还是让我困惑不已,毕竟我根本不在乎菜刀,但老妈在乎,城里的人在乎。和菜刀相比,我可能更在乎我的眉毛,尽管眉毛也不算个啥,甚至觉得有它没它也无关紧要,叫它没毛也没错,我还想过拿菜刀剃了眉毛呢!如今莫邪重提旧事,惹得我有一些气恼,竟忘了问她仅凭眉毛如何断定我就是赤儿,更忘了问她那句“都是为娘不好”到底是啥意思。

人总是这样,每时每刻不知有多少念头飞过,我们总在漫天飞舞的念头中捕风捉影,抓到了一个,就让它高兴一会儿;抓到另外一个,就让它悲伤一会儿;再抓到一个,可能会愤怒一会儿,也可能会兴奋一会儿,说不清。那些没抓着的,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并不是不想去抓,而是总会有新的念头源源不断地涌过来,你又会被带入新一轮的捕风捉影。

“赤儿,”莫邪打断了我纷飞的杂念,“眉心开阔,说明你心底无私天地宽。”她好像猜到我的心思,说了一句特别受用的话让我开心不已。“天底下没有谁比母亲更了解儿子的,你本可成就大器,奈何妄念太多,我怕会误你终身啊!”

“你不是说我心底无私吗?为什么又说我妄念多?这不合逻辑。”

“赤儿,这不是逻辑,是每个人应有的本性。我们都有一颗无私的心,却给妄念遮蔽了!就像你妈还有这座城市里的所有人都给菜刀蒙蔽了,却不知道这菜刀就是我们自己。我们想让这把菜刀切菜它就切菜,想让它割了自己脖子它就割脖子。其实这不是刀的问题,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的心,甚至我们的心比刀还锋利。”

我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感觉自己又被带进了另一个虚幻的空间,那空间里说不清是梦还是缥缈的幻境,但比起这座到处都是冰冷的菜刀之城,这梦一般的幻境更能让我的心柔软下来。



(五)

2017.10.29

天亮了,心还没亮。

天亮的我背着菜刀去上班,心没亮的我还坐在那个夜晚听莫邪给我讲心和刀的故事。

我不知道哪个我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背着菜刀上班的那个早上,是否还有个我依然停留在那个听故事的夜晚。

伴随满天的雪花,一阵巨大的喧嚣袭来,我伸手抓了一片,竟是一张传单——“刀王争霸赛”几个血红的大字跃然纸上。这是一年一度的传统赛事,为的就是争夺全城瞩目的刀王之位。没夺得刀王也没关系,因为除了刀王,城里还搞了个刀布斯排行榜,排得上前一百名的也会身价倍增。

刀王争霸赛每年的规则都不一样,我记得有一年比的是“上刀山”,一把把锋利的菜刀做成九十九级云梯。参赛者不仅要征服云梯,还要用最能征服评委的方式来完成。有人赤着脚爬上去,有人徒手攀爬,还有人用脑袋……结果整个赛场堆满了断脚残肢,一个个圆滚滚的脑袋满场子到处找自己的身子,有的甚至还顶撞了起来,为的是争论到底谁更厉害:

“我爬了九级才掉脑袋,你爬得没我高。”

“你拿下巴勾着爬,这是作弊,哪比得上我用头顶着往上蹭,我更厉害。”

“你们算个球!”说话的是一片脑袋,其他脑袋面面相觑,忽然哄堂大笑:“我们当然算个球,你那脑袋都切成片了,哇哈哈哈哈……”

比赛持续了三天三夜,最后评委把那一届的刀王颁给了一个喉骨特别硬的家伙,据说他练过铁枪顶喉功,坚持了九九八十一级刀梯才把脑袋削下来。

当然那些没做成刀王的脑袋也没白掉,他们很多都进了刀布斯排行榜。还有那个脑袋削成片的家伙,懊恼自己的切片功夫没学到家,如果能坚持削到第九十九片,刀王当之无愧肯定是他,结果削到眼睛他就瞎了,看不清方向掉了下来。

那一届的刀王争霸赛是最精彩的,至今还历历在目。我本来也想试一下,可惜我只有一把菜刀,平时想训练还需要向别人借,一个人肯借给你,但不可能有九十八个人同时愿意借给你,后来也就算了。那些能够参加比赛的人还是非常有实力的,毕竟他们有那么多菜刀。

记得去年比试“刀锋上的舞者”,就是在刀刃上跳舞,那一届也很精彩。毕竟光有菜刀还不行,参赛者还必须有舞蹈功底。于是那一届被认为是最具文艺特色的一届,也被历届评委会评为刀王争霸赛从血腥迈向文明的重要转折点,更被很多文艺刀客所讴歌。

去年的比赛,很多有文才的青年都报名参加了,最后他们都是坐着轮椅离开赛场的,他们无不抱头痛哭,或是深深叹息,因为他们无论是用脚或手,都无法完成刀锋上的舞蹈,最厉害的也不过把两条胳膊和两条腿都搭进去了也舞得不像个样子。这下评委就犯难了,不知道该评给谁,争来争去也没争出个结果。于是评委会决定去年的刀王空缺,准备第二年再出个更文艺的题目,一来以期诞生一名能代表菜刀之都最高文化水平的刀王,二来更希望打响菜刀之都的文化名片,让菜刀之都能始终屹立于世界菜刀之林。

我瞧了一眼手中的传单,今年的主题是——两面三刀!呵呵,确实文艺出了一个新境界。



(六)

2017.10.30

我报名参加了今年的刀王争霸赛,只因觉得自己也算得上一个文人。自古以来文人皆以建功立业为己任,我也打算为菜刀之都的文化建设添砖加瓦。毕竟经过去年的观察,我认为评委会有心将菜刀之都引向文化的路子上走,终于可以摆脱低俗、野蛮和赤裸裸的土豪文化,我心中亦不禁暗喜:文人的春天到了!何况我有莫邪刀加身,让自己信心倍增。

就在我捧着劈开两半的脑袋准备去接受刀王证书的时候,我看到莫邪仍坐在那个晚上昏黄的灯光下给我讲故事。

“赤儿,你知道你父亲为什么给你起这个名字吗?”

我摇摇头。

“他就是想你保持一颗赤子之心啊!结果......还是为娘害了你,娘不该让你去报仇,让仇恨和妄念填满了你的一生,也让你白白丢了性命。”

“我死了不要紧,关键能给爹报仇!”我很奇怪那个晚上的我为什么这么快就接受了莫邪这个娘,还直唤干将作爹。

“傻孩子,娘知道你有孝心,但有些事情不是孝心可以解决的。你替你爹报仇,仅仅是泄了自己的私愤,但并不能代替爹娘承受应有的罪过。”

“此话怎讲?”我很是不解。

“我和干将本就不应该为楚王铸剑,因为我们一时的软弱,害得天下苍生惨遭涂炭。我们只责怪楚王强迫我们,却没责怪自己的懦弱,让千百年来多少无辜的人头落地,我有愧呀孩子。”

莫邪这样说,我确实无法反驳,不禁对这位两千多年前的娘亲肃然起敬。

“孩子,你要永远记住,无论任何时候,发生任何事情,都不能丢掉你的赤子之心,那是上天赋予我们最美好的礼物。我和你爹当初为了一己之私念,虽说是为了保全肚子里的你,但那也是私心啊。为娘这样说,希望你能明白,并不是不顾你死活,而是如果能以你一命换天下苍生的命,我相信你也会愿意。”

“反正为爹报仇是死,为拯救天下苍生也是死,我宁愿选择后者。”我不知从何处来的满满的正义感,好像前世的死与现在的我无关似的。“为什么死了我一个就可以挽救天下苍生?”我还是很困惑。

“还记得干将向楚王献的那把雌剑吗?楚王怕干将还会为其他人铸同样的剑,当场就把干将的头砍了,剑上果然滴血不沾。其实并不是剑不刃血,而是干将的血祭了这把剑,被雌剑吸了去,从此这把剑便凝聚了干将的仇恨。而这把剑也开始了它嗜血如命的征程,靠人血一直养着它,砍的人越多,喝的血越足,它就越发威力无边。楚王于是更加肆无忌惮,四处征战,生灵涂炭。”

“本来我们被楚王抓去铸剑时就没想着能活命,失败与成功都是死路一条,更何况这样的神剑落在残暴的楚王手里,天下不知道会有多少百姓要遭殃。但干将不想我也白白送死,因为那时我已经怀了你,干将于是决定只身赴死,把那把边角料做成的雌剑送给楚王交差,企图蒙混过关。我那时悲痛不已,但为了保全肚子里的孩子,我也别无他法。但我和干将都错了,我们也不曾料到那把边角料铸成的雌剑竟然也有如此威力,早知如此,我们宁愿一死也绝不会助纣为虐。”

“原来是这样,看来我确实应该死。”我自言自语道。

“孩子,谁都会有一死,但如果在妄念中死去,下一个轮回的你依然会被妄念所困。如果前世爹娘宁死也不给楚王铸剑,这一世你也就不会傻到为了争个什么刀王而掉脑袋了。”

听了莫邪这番话,我拎着自己那两半晃悠悠的脑袋呆呆地站着,脖子的整齐刀口处好像灌进了一盆冷水,整个身体都冰凉了。这时,主席台的高音喇叭里传来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恭喜新一届的刀王诞生了,请新刀王上台领奖!”



(七)

2017.10.30

“难道我就这样白白掉了脑袋?”我非常不甘心。这刀王可是费尽我多少个夜晚的心思,拼尽多少强劲的对手得来的,凭什么你莫邪说的我就信了?不,你说的不是真的。

“孩子,你以为你就是两面三刀的刀王吗?你知道什么是两面三刀吗?”莫邪坐在那个夜晚的灯光下向这边的白昼望过来,深邃的眼光穿透了黑夜和白天的时空,我连忙合上了被劈成两半的脑袋——那是我引以为傲的两面三刀的杰作,把那对分开的眼睛对准了投射过来的目光,以证明这个杰作才是真正的两面三刀。

不过,相信莫邪也看到我的表演了!这一届大赛的题目确实让人费尽了脑筋,几乎所有人都带了三把刀过来,然后开始轮流劈自己的脸。这其实是一道数学IQ题,一张脸劈三刀,要怎样劈才能劈成两张?很多人忙坏了,三刀劈下去,劈了又拼,拼了又劈,直接把自己的脸砍成扑克牌的“方片10”。那脸啊,丢了一地!

我报名后也一直在思考这个棘手的问题,打心底里佩服这次的题目出得很有文化,确实能代表菜刀之都的最高文化水平。有个家伙里立体几何学的很好,他先用两把刀竖着切自己的脑袋,当然不能切脸,与脸平行着切就行。最后一刀与那两刀垂直,直接把脸面劈开两半。完成后,那家伙脑袋插着三把刀绕场一周接受大家的欢呼,正要上台摘取刀王证书时,一个声音高喊:“且慢!”

只见一人窜上高台,头两把刀也如法炮制,最后一刀直接将整块脸给削了,手里拎着一张脸皮扬在空中,而脸上的那块皮依然毫发无损。这家伙练就了双面人的神功,只听得他哈哈大笑:

“你丫的把脸劈成两半还是脸吗?我这才是真正的两张脸!”

“哈哈!你开玩笑吧?你那只能叫脸皮,脸皮上这么多窟窿,眼睛呢?嘴巴呢?只有洞洞,不能叫脸!”

两人争得不可开交之际,我最后登场。我把莫邪刀抛向半空,只见它在空中盘旋飞舞,越飞越快,一把刀竟然分身变成三把。当然我和莫邪刀已经达到了人刀合一的境界,想让它变成多少把都行,但这次的主题是两面三刀,所以我就变了三把。只见一道强光闪过,三把刀合体又变成了一把,一刀劈开我的脸!全场顿时沸腾了起来,掌声雷动。立体几何男和双面男你看我,我看你,没趣地溜到一边去了。

为了方便大家看得清楚,我干脆又演示了一遍。这一次,莫邪刀再次凌空飞起,在空中解体又合体,然后又闪电般飞来切断了我的脖子。我端着裂开两半的脑袋绕场三圈,给群众看,给评委看,每个人无不啧啧称赞。

“如何?这难道不是两面三刀?”这句话是我冲着莫邪说的。

莫邪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哽咽道:“孩子,你先听我把话说完再决定该不该去领这个刀王证书。”

我将两半脑袋重新装在了脖子上——拎在手上太沉了,扭了扭啪啪作响的颈骨,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你说吧。”

“三刀确实是三把刀,它们分别代表了贪、嗔、痴,是这个世界上的三毒啊!而那两面既可以看做是刀的两面,更是代表了真心和妄心。孩子,你的真心完全被贪嗔痴和妄念遮蔽了!”

“孩子,醒醒吧。你想想看,这么多届的刀王有哪一个不是掉脑袋的?有谁能活着成为刀王?那全是因为妄念作祟啊!大家争个你死我活,不惜丢了脑袋也要争这个虚名,值得吗?有意义吗?你是为刀而活还是为了你自己而活?刀只不过是一物件罢了,然而它一旦染上了这世间的三毒,是会要了你的命的。”

我摸了摸已经摆放好的脑袋,倒吸了一口凉气,暗自庆幸刚才让它接上了脖子,否则一口气上不来就真的挂了。

“对不起孩子,为娘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个道理的,但那时已经迟了。你挖出你爹留给你的干将剑去找楚王报仇,虽然砍了楚王的头,但你也掉了脑袋,陪同你一起去报仇的壮士也掉了脑袋。神剑啊神剑,能让人掉脑袋的剑还是神剑吗?那是毒剑!干将剑更毒啊!自从有了这把剑,天下人都纷纷来抢夺。楚王死了,这把剑就被越王勾践抢去了,还刻上了自己的名字,摇身一变成了越王剑。勾践就是用这把剑杀了夫差,报了三年为奴之仇。可夫差该杀吗?尽管他羞辱了勾践,让他做了三年的奴隶,但毕竟放了勾践一条生路。当神剑架在夫差脖子上的时候,这把神剑就不是神了,它填满人性的丑恶,变成了吸血的恶魔。”

莫邪越说越愤慨,越说越激动,好像夫差也是被她害死的一样。她长长叹了口气:“好在这把越王剑最后放进了博物馆,它再也不会为害人间了。但莫邪剑却没那么幸运。”

我看了看手上的那把莫邪刀,“你是说它吗?”

“是的,”莫邪接着说,“我担心莫邪剑重蹈干将剑的覆辙,所以将它回炉铸成一把菜刀。本以为它变成菜刀就不会再为害人间了,谁知它早已种下了恶的种子,无论变换怎样的外形,它依然能要人的命。孩子,种子是人种下去的,与刀无关,赶快收起你心里的莫邪刀吧!”

听完莫邪讲的故事,我愣了好久,高音广播里一再催促我上台领奖,我不由自主地走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着莫邪伤心而无奈的眼神,就在我的手触碰到刀王证书那个瞬间,莫邪闭上了她那双哭得通红的泪眼,那个坐在夜晚的昏黄灯光下给我讲故事的影像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心像被一股强大的电流穿透,在全场的欢呼声中泪如雨下。我的手在发抖,不,是那把莫邪刀在使劲地抖动,手中的刀王证书也在颤动,它们双双飞向天空,在一片炫目的刀光中,刀王证书碎成漫天的雪花......(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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