腰上挂眼睛的小孩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加镂月裁云第七期有奖征文活动。

1

这大概是我两三岁时发生的事情。这段记忆像神话传说那样如梦如幻、亦真亦假。莫非是前世记忆?又莫非是脑洞产物?又莫非是真历变形?

那天,听到鸡窝里的下蛋老母鸡“咯咯咯”叫过之后,我蹒跚着小脚步跑到北墙根的鸡笼前,那时候我应该已经会走路,而且是走得极好那种,听母亲说我十个月就会走路了,但我记忆中或者说心理上就是觉得自己是“蹒跚”着步子过去的,我该是无比害怕那只老母鸡的,但对新生蛋的渴望压倒了这份恐惧,我瞧老母鸡高昂着头长鸣又扑闪着翅膀扬长而去后,就伸出胖乎乎的小手去抓麦秸上白花花的那颗蛋。

手心里鸡蛋的热气棉花一样熨帖暖和,暖得我心花怒放。抓起这胜利果实,我就往屋里跑,结果没跑几步就扑倒在地。不记得脚下有啥绊的,应该不是左脚绊了右脚,就是右脚绊了左脚。反正,我在那蹒跚学步的年纪,没将自己摔坏,只将那颗白花花热乎乎的鸡蛋摔得四分五裂、脑肠满地。

我揉了揉眼睛,手上有黏糊糊的东西也在瞪眼看我。我浑身扑在土里,那黏糊糊的眼睛也正裹在土里,彼此瞪大了眼睛互相惊吓着对方。半天才反应过来的我抓起碎一地的蛋壳蛋液,起身就往茅房跑,我要把那黏糊糊的眼睛扔进茅坑里,大概只有那地方能深藏这秘密了!跑了两三趟,地面总算基本搞干净了,那黏糊糊又黄澄澄的眼睛该是被我彻底塞进茅坑了。我长吁一口气,大人肯定不知道我摔坏鸡蛋这件事了。

谁知道呢,到了睡前,大人们都没有任何异常,但躺在土炕上的我却看到那只黏糊糊的眼睛混在电灯泡的黄晕里在白墙壁上时隐时现,我好害怕被父母发觉,说:“我要睡觉,关灯。”妈妈说:“你不害怕白胡子老爷爷了?”我说:“姐说那都是假的。”妈妈说:“那我真关灯了奥。”我躲在被子里只露眼睛点了点头。

灯是关了,但那黏糊糊的眼睛在白花花的墙壁上反而更加亮堂了,蛋液样,米黄色,闪亮亮,还满屋子里移动。我使劲闭眼睛,它就更可劲跑,像故意拽着我的心乱跑:莫非是那只老母鸡把她的蛋娃娃从茅坑里找出来了?又莫非是父母发现了我摔坏鸡蛋的秘密?一夜迷糊。一夜都跟着那只黏糊糊的米黄蛋液眼在灰黑色的跑马场上跑呀跑。跑累了找厕所,却发现哪个厕所都被那蛋液眼堵着。

终于还是看到了一处干干净净的厕所,我极其爽利地释放完体内攒了一夜的膀胱水,酣畅淋漓,水管被彻底疏通的感觉。就在这时,我被姐摇醒了,“哇,好大一泡尿呀,又尿床了,羞羞羞。”我又恼怒又害羞,躲在湿被子里不出来,姐反而更开心了,又将我逗弄戏耍了一番。那茅坑里的秘密如今充满尿骚味,堵在我心口,憋气呀!半个小时后,我身子下的湿被子还是被老姐搭外面铁丝上晾晒去了。

那天的太阳公公,我格外喜欢——臭烘烘的秘密终于被蒸发得无影无踪了。

2

又看到眼睛是在我上小学一年级第二学期开学的第一天。还是米黄色,闪亮亮,但不再那么黏糊糊,眼睛散发着鸡蛋刚打进碗里时的那种光滑清透。

记忆中,那天也是一个大晴天,太阳温暖得像个智者,宽厚而锐敏。后院墙根有一棵碗口粗的榆树,树皮纹理粗糙,抓在手里给人一种莫名的安全感和信任感。大人不在家的时候,我时常顺着榆树爬上屋顶,屁股下坐着起棱的层次感极强的瓦片,头顶上则是广袤无垠的天空。很奇怪,一躺在瓦片上,我就感觉自己是一条深海里的游鱼。若干年后我才知道,那就是“庄周化蝶”的感觉。

墙根的榆树是我自由进出的天梯,工具性让我早忘记它的存在。那天,也就是新学期开学第一天,在我顺着它习惯性往上爬的时候,那双眼睛忽然来了,就窝在榆树皮的褶皱里,忽闪忽闪。我两腿夹住树干,一只手扣住树缝,另一只手去捂那眼睛,但一抬手往上爬,这眼睛就跟探照灯似的,总跟在我眼前忽闪忽闪。那时候,我已经记不得在茅坑里扔鸡蛋的事情了,就是奇怪榆树皮里怎么会长出一双眼睛来,还是蛋黄色的。

我没理会那双眼睛,醋溜爬上屋顶,天空无比蔚蓝,我跌在这无比蔚蓝的深海里,不再看见自己。直到一群叽叽喳喳的声音将我思绪的宇宙敲破一条缝,我不得不睁开眼睛:天空,瓦片,榆树,院落,还有院外马路上追打着的他们。“喂,xx,老师今天还问你怎么没来上学呢!”一个小伙伴抬头看到我打招呼。我没敢言语,蜗牛缩回触角一样缩回脑袋,直到他们叽叽喳喳的声音杳不可闻。我无比沮丧,现实让我无法逃避。咕咕响的肚子让我真切看到自己:一个开学第一天就在屋顶上逃学的孩子。

盯着榆树眼睛——我当时就以为那是榆树的眼睛,我问榆树:“老榆,你说我现在怎么办呢?我寒假作业没写完,给妈妈撒谎说明天才开学,现在小伙伴们都背着书包回家了,这事肯定要露馅了。你说我现在怎么办呢?……”就在我对着榆树絮絮叨叨、不知所措时,听妈妈在厨房里喊:“吃饭啦,吃完饭去上学啦!”妈妈的语气里没有一丝愠怒,和阳光耀在身上一样寻常。顺着榆树,我快速落地,有关眼睛的事情早被丢在了爪哇国。

记忆中,我吃完中午饭就去学校了,老师啥话也没说,小伙伴说老师在早上并没检查寒假作业。开学第一天的早晨于七岁的我而言很有些莫名其妙,要不是榆树皮上那双眼睛像钉子一样戳在我心里,我对逃学真没一点印象了。

3

每年生日,母亲习惯性给我煮一个荷包蛋吃。初二那年,吃完荷包蛋后的我在某一天放学回家和母亲并排走时,忽然发现母亲矮了一截。我下意识伸出胳膊,竟自然搭在了母亲肩膀上。“妈,我个子超过你啦!”我兴奋地说。“是呀,你长大了呀!”母亲笑着说。那一刻,院子里的向日葵正开得绚烂。“我长大了,以后我得保护妈妈了!”我洋洋得意又感觉浑身充满力量。那晚,我和父母坐在坑上聊天,母亲说:“你从小就心眼多,好像才两岁多吧,打破了鸡蛋就知道悄悄扔进茅坑里,你自己还以为大人们不知道呢。”“啊,是吗?难怪我记忆里老有个在茅坑里扔鸡蛋的印象,却不知道是为啥。”“哈哈,你还记得你一年级逃学的事情吗?”父亲接着问道。“只记得坐在房顶上看到小海他们从学校回来,其他记不清了。”我饶有兴趣地探询道。“你妈说,肯定是作业没写完害怕去学校,让我悄悄去学校给老师请了个病假,说你肚子疼。”……

有关眼睛的记忆故事就是在这次听父母讲述我儿时事情时被编织出来的,但这回忆究竟是从潜意识里冒出来的真实碎片,还是被潜意识刻意加工过的幻影,我无法确知。因为在我极其稀薄的记忆地图上,最清晰的就是那蛋清眼和榆树眼,而如今看,只有它们充满童话色彩。父母的话语像钩子,将我模糊又似乎清晰的记忆一长串一长串扯拽出来,五颜六色,电竞场样梦幻。在后来漫长的岁月里,我似乎再没有遇见过那蛋黄色眼睛,又似乎见过,不过一闪而忘罢了。大概,说谎后来已经是我习以为常、脱口而出的事情了吧。

比如赴约时明明还没出门,电话里脱口而出“在路上呢,马上到”;比如明明近些日子过得焦头烂额,但父母面前还是“一切都好,米挣得多着哩”;比如在外面喝酒聚会,明明玩得不亦乐乎,却在接妻子电话时说“奥,忙完了就马上回家”;比如见了给你小鞋穿的领导,明明彼此心里互骂,面子上却寒暄如故人,亲热无比;比如讲话时义正言辞,情真意满,字字珠玑,道理能令听者醍醐灌顶,成就能让闻者追慕崇拜,私下里呢,却是华丽衣服的褶皱里处处藏着丑陋人性的虱子……当清楚“天打五雷轰”的誓言不过是一句誓言时,谎言也就不过是一个谎言。成人已无所谓秘密,难怪我自己都算不清有多长时间没见过那双藏着秘密的蛋黄眼睛了。

4

前些时日,听闻两位校长都被“约茶”,我也沏了杯茶细品,迷迷糊糊中,竟在路上遇一小孩——腰上系一圈鸡蛋壳,每个蛋壳上瞪着一双蛋黄色大眼睛。我好奇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奇人,上去问他如何做到的,他没理睬我,只管往前走。我执拗地跟在他后面想看个究竟,盯着盯着,就看到他腰间变戏法似的又增加了一个。

“爸爸,爸爸,快醒醒,妈妈问你客厅花瓶里的私房钱哪里来的!”被儿子摇醒的我,脑子快速打转,琢磨着如何解释这笔钱的由来……

那个系着蛋壳挂着眼睛走路的小孩,估计在我下辈子落世时,才有缘份再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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