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段时间，突然萌发一个念头，要用文字记录一下逝去的亲人，他们大多没有多少文化，在农村草草地度过了一生，纵然后辈众多，也不会留下多少印迹，唯文字不朽，可以将他们留住。近日恰好读到叶广岑的《采桑子》，便有如火柴盒擦火，腾的一下就点着了。最先冒出来的，就是我的大姑妈，是以为此乃天意。

与我们家来往的亲戚，父亲那头是兄妹八个，准确的说是堂兄妹八个，是爷爷兄弟四个的子女，但却很是走得起。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居南乡，是我大伯父、二伯父，他俩是亲兄弟；大姑妈，二姑妈，她俩是亲姐妹；老五老六老七老八居城关，老五是三姑妈，老六是我父亲，老七是四姑妈，老八是我叔父，三姑妈四姑妈是亲姐妹，父亲和叔叔是亲兄弟。这些都是我多年以后才理清的，因为爷爷在世时间最长，他们便上我家走往，余氏宗亲之血脉，便由此而被记住，被传承。

大姑妈身量娇小，穿着精致，齐耳短发，很是精神，按我老家的叫法，我叫她桂娘及。她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这是我娘家，是要歇几夜再走的。”父亲和叔叔桂姐桂姐叫得也甜，她一来，整个家就热闹了，亲近了，桌上的菜也要好些了，偶尔会有肉菜，见些荤腥。

大姑妈育有四子一女。大儿子学的是赤脚医生，相貌堂堂，温文尔雅，在当地颇有名望。二儿子过继给了她堂叔当孙子，也就是三姑妈四姑妈的父亲，直接到了城关，开了片铺子，再加上又有杀猪的手艺，日子过得不错。三儿子参军后不久就参加了边境自卫反击战，复员后回来安排了工作，算是进了城。四儿子学的是泥瓦匠，手艺不错，力气大，也还不错。最小的是女儿，我表姐，长相随大姑妈，甜美娇小，也顺利地嫁到了城里。如此一来，大姑妈便不用再事桑麻，下田陇，儿女有出息，她言语间都透着自豪。母亲几次私下里都说，桂姐有点太显摆了，有点看不过去。其实，农村那方寸天地，比来比去的都是比儿女，这也很正常。

我是爷爷的长孙，再加上我喜欢大姑妈说话的那种氛围感，所以倒是挺喜欢大姑妈来家里的。有时候在村口远远的望见了她，我会飞奔着迎过去，大声的喊“桂娘及”，她笑得像凤仙花一般，能弹出一粒一粒的种子来，在我心上炸裂。她会跑到地头去和父亲聊天，尽量提高声调对他这个弟弟说，“我家xxx又盖了房”，“xxx成绩不错”，父亲一边浇着菜，一边笑着应和，不时地夸赞两句，像是拨灯芯一般，一挑就让大姑妈更开心了。

大姑妈晚上是要陪爷爷睡的，把我给生生的挤走了。我起先很是不解，这侄女陪叔叔睡是咋事呀，这多少有点不好。后来，我偷偷看过他们睡前的场景也就懂了，他们各睡一头，倚靠在床栏上，大姑妈滔滔不绝的讲着各种见闻，当然也包括家长里短，爷爷则是傻呵呵的乐着，仿似听书般的沉醉。原来亲情还可以如此这般的模样，是我太拘碍太狭隘了。如今，我们又有几人会在亲戚家里留宿呢？即使留宿，又有几人能这般手足相抵聊天呢？或许，家都不去了，约个地儿吃饭，然后挥手告别，亲还是亲，只是另一种形式的社交了。

我当兵走的时候，大姑妈专门来看我，她告诉我说，三表哥当兵走的时候个不高，就跟我差不多，可等他回来的时候，就长那么高了，都认不出来了。她一边说一边比划着，当然她说的高确实是高，三表哥在我家吃饭，一站起来就头碰着我家的灯泡了，晃的尘土飞扬，让我一脸的歆羡。她还告诉我说，要好好干，灵活一点，争取回来有个工作，就不用作田了。彼时，我已是一腔豪情壮志，也就没有感觉到其中的激励与鞭策，反倒是看到她满头的白发，觉得她有些老了。爷爷那时已是有点老年痴呆了，也认不出他这个侄女来了。

再后来，我就是探家时去过大姑妈家，她给了我一些小烟花让我去玩，还像招待小时候的我一样，问我要不要去挖冬笋。她明显步子迟缓了，耳朵背了，中气不足了。姑父也走了几年了，她守着老屋，守着一山的翠竹，山下面住着他的大儿子，四儿子，我的大表哥，四表哥。我好像渐渐失去了对她的眷恋感，再也不会像小时候那样在她家歇上几夜了。

又过了几年，母亲打电话告诉我说：你桂娘及吊颈了，我很是惊愕。那一年，先是她过继的二儿子病逝，接着是三儿子病逝，在乡下行医开诊所的大儿子竟然在自家门口遭遇了车祸，当场死亡，时年也不过是五十多岁。山下，正在办大儿子的丧事，山上，大姑妈独自伤心，短短几个月，痛失三个儿子，自感是灾星上身遗害了子嗣，便上吊自杀了。悉闻此些，我不禁潸然泪下，大姑妈以子女为傲，为子女殉死，命运何其讽刺与残酷呀。

如今，尽管我父母也走了，但与四表哥的来往还是疏而不断，至少每年春节会去拜年。家乡有俗语云：一代亲，二代表，三代四代无人走。其实，亲戚就是走出来的。大姑妈对爷爷的爱，就是当父亲一样，自然会影响着下一代人。

每忆及此，自觉意广，常恨言浅。大姑妈一生，行走于纸上，我竟如搬网捞鱼，拣的并没有多少，她若泉下有知，还请原谅些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