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归来】
1-
隆冬后的正月,像是结束和开始。
太阳挂着,温度还是上不去。早晨,风刮着空旷的小院,尾巴打在掉漆的木门上,将临深从梦境中唤醒。他眯着眼,躲在被子里,让自己回到现实中来。梦里和外面一样冷,如果不是看见胡仙,他还不知道是一个梦。
一如往常,起床,刷牙,下地,一切正常。
今年,真的很冷。临深摸着胡茬想:最起码比去年冷吧。他穿着蓑衣,出门时,还是叫风蹿了满身。跺脚、搓手、抬头,晨曦照耀的天空中,光秃秃的枝头上,落满了空气的结晶,白砂糖一样,晨曦淡白色的光照在上面,亮晶晶的,没有半点温度,让他看了很难受。“结霜了。”这可不行,临深伸出手,想替这棵红枫除去枝头的霜。他笨拙地踮起脚,手停落在空气中,然后笑了出来,“已经长高了啊。”笑声在凝滞的空气中传不出去,落在耳侧轰鸣。好像是他自己对着自己的耳朵狂笑,“咳咳咳,也该走了。”声音传不出去,没有人能听见,一切只是沉默的呓语。
“李升!”
山里的地见不得好天气,连续下了几天雾,地里的草疯长。绿涛里,小芬繁的头从草丛里钻出,挥着手里的镰刀,生怕临深看不见她。事实上,很难忽略。没人的舌头像她的一样一点弯折也受不了,一直将自己叫成“李升”。除外,看着地里橘色团子,临深想,也很少有人像她这样爱穿橙色的衣服。火团一样。路过的地方,杂草和玉米苗全被压折。看她从地的那一头靠近自己,临深不自觉退后了几步,也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她在草丛间窜动,临深情不自禁。那弯笑短暂如流星,小芬繁从草浪里上岸,只见到他眼眶里的湿意。
“你又不开心了。”小芬繁弯腰捞了根草,叼在嘴里,嘟囔道,她有些不高兴,甚至是伤心。但她又不想临深看出什么来,目光倔强地落在他看的红枫上,也想要看出什么来。
没什么特别的,露水滴滴答答的,整棵树湿湿答答的,不会开花,也不会结果,更不能吃,就是叶子有点颜色,却被种在这么好的土里,有人浇水、有人施肥。而且,你看它一整天,它也不会和你讲上一句话的。小芬繁看了看,看出几分不耐烦。
他为什么就不能看着自己呢,为什么看见自己不开心呢,为什么要看着一棵树呢?
等临深再回头,看见小芬繁一脸怒气冲冲,“你真无聊!”
她转身丢下嘴里的草杆,临深后知后觉,他被无缘无故骂了一顿,看着橘红色身影压过另外一片苗,心疼大喊:“小心苗!别踩。”橘红色的身影顿了顿,抬起的脚重重落了下去,直至把脚下一片全糟蹋了,才回到刚刚位置,继续割草。临深和她搭了几次话,都被无视了。莫名其妙,但女孩子估计都是这样阴晴不定的性格。
临深呼了一口气,没什么心思去猜她为什么会生气。将被踩坏的苗扶起,顺带薅了杂草割断后放到她的篮子里,芬繁没有说话,临深转身回到自家地里,拿起地上的菜,看了一眼枝头,霜化净,空落了许多。转身对着人说:“小芬繁,我托中午的客车带了东西做奶茶,来喝。”
“你真讨厌!”
远远地听见小芬繁的声音,这让临深不自觉地产生了一种熟悉之感。不是对小芬繁,也许是那句话吧。
胡仙对他发火时,最爱这么说。
“你真讨厌。”胡仙抬起冷淡的脸,眉心皱在一起,眼睛里倒映着他得逞的笑,耳尖逐渐变红。
2-
有多红?像火塘里的火一样红。
临深坐在火塘边烤火,胡仙做好了午饭,温在一边,这会儿打了凉水添在盆里,招呼他洗手吃饭。
——如果她没有离开。
他眯起眼睛,像那天在网吧一样。通宵怀旧后,眯着眼撩开网吧隔热的塑料帘子,迎面就是胡仙那张脸。熬夜的恍惚,酷夏的暑气,眨眼间,以为见到了素手纤纤的绰约仙子。仙子将一箱泡面放到了他手里,“要的泡面,记账还是现给?”仙女的声音也好听,冷冷的。临深看呆了,没说话。两人一进一出,僵持在门口。睡醒的网管才迷瞪着接过了那箱泡面。“胡仙?怎么是你来送,小陈呢?记账,给你们老板说过了。”
像是才发现临深,“哎哟,不好意思了。胡仙不常来,认错人了。”
狐仙?还真是仙女。临深被勾着魂,跟着人回了旁边的便利店。
“?”
被发现后,临深也不尴尬,没脸没皮道:“你不和我道歉吗?”
胡仙闷闷说了句:“抱歉。”很敷衍,道歉时眼睛盯着手里的书,没搭理他。
临深的目光贴在她身上怎么也撕不下来,沉默半晌后,鬼使神差地问:“吃米线吗?我请你。”
胡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么接地气的搭讪,随口应:“可以,加帽。”
临深很懊恼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以前都是怎么……对了,以前都是别人搭讪他,他只需要点头或摇头就行。但他离开家后,那样的场景就成了历史。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反正就想和她再说说话。现在是早上,估计她还没有吃早点……顺理成章,也就脱口而出了。可是……她答应了。
“说话算数啊,我这就打去!”临深笑开怀,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跑开。他最近都在这一片混着,熟悉得很。着急忙慌进了刚才的网吧,直奔厕所。
胡渣、眼袋、油头。糟糕透了!临深烦躁地眯起眼,算了,拯救拯救还来得及。
一去一来,一个小时过去。临深拎着早点,有点担心胡仙是诓他的。看到人还维持着刚刚的姿势,不由一笑。将米线放在柜台上,直愣愣盯着人。效果不错,胡仙抬眼后,愣了愣,“换了个人?”
“洗了把脸。”
他那时的人生犹如那个酷夏,炎热、了无生机到了极点。直到撩开了那道帘子,见了生机。心里的沸腾忽而缓慢了下来,得到了一丝平静。随后,回了爷爷家,如同高大的行道树一般活成了这个小城的一员。
“又是米线?”胡仙问。
临深笑,“怎么可能天天吃。”然后拿出了包子。
“但你天天来。”胡仙局促地解释,“你没有自己的事情吗?”
“有个店正在招收银员,你要不要试试。”
临深没答应也没拒绝,“胡大仙要开始拯救迷途青年了吗?”
胡仙很少和他说这么多的话。今天说这么多,全是为了他考虑。可临深内心毫无波动。
“你真讨厌!”
3-
炒了腊肠,将青菜烫熟,弄一个蘸料。敷衍又不算敷衍地弄好了早饭,临深才从忙碌的状态中抽身。
他经常毫无兆头地想到胡仙,就像他们的相遇。临深默默地想,这可能是因为他这一生就是毫无兆头的。因为没有胡仙回应,他开始习惯沉默。沉默地想,沉默地吃饭,沉默地做任何事。
屋里没有任何的声音。他知道这是余生要面对的东西——寂静。他的前半生见过了太多喧嚣,所以他能接受。
祖上发迹,早早就搬离了言吉村,在顺宁县城里安了家,到了他父亲,更进一步,留在了省城。到他时,按祖辈的说法就是青烟灭了,稳稳当当的也能安稳过完一生。但临深不是稳当的性格。有什么总在燃烧,让他不能放慢,不能松懈。但无论他做什么都差点火候,高考失利,大学拉投资开店失败,校招失败,创业失败,接手家里店铺失败……他无法面对来自家人一次比一次失望的眼神,在发现老头还有一个儿子时,他无数次问自己,为什么呢?不管是什么也好,一件也好,哪怕是小学考满分这样的事情——能拿来在余生里回味,自己很厉害的事情——
没有。
啊,好像正午,太阳炙烤着,树木、路面、钢铁城市全散发着热气,生命消耗的进程被投影到人世间里来,让人明明白白地看清楚。可是又无可奈何,踏出去一步去,炽热的温度立马就能将你融化掉。让你清晰地看清楚,却又什么办法也没有。焦躁,生气,暴怒,最后无奈,只能睁大眼睛看着。就是这样苍白酷热的人生里,心底的火燃烧,灼烧着自己,支配着一个浑噩的身躯,两相折磨。
让他不得不思考,还要继续吗——活着这件事。
就这样反复将自己短暂又呆板得漫长的人生翻腾了又翻腾时,他终于在家里的窗台上找到了一件足以活着的事情。那棵红枫,是他在某处垃圾场里捡回来的,已经快死掉了。他捡回来,栽种,倾注了所有心血照顾,然后活了。一直待在窗前,听着他的倾诉和沉默,回以无言和默认。
临深想自己也不是全无用处,他救活了一个生命。一个生命,因为他而得以延续。也许它是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株红枫了呢?
这件事情是这么的有意义。犹如被魔鬼入侵了一般,他在自己生命里找到这么一件有意义的事情时,忽然想到树不应该栽在一个盆里,应该种在大地上。于是,他带着一盆盆栽,出现在了顺宁这座小城里。
但这不是他的终点。他只是想在到达终点之前再消磨些日子。也许心底的火还在,期望着有什么东风能再次将自己吹燃。但东风在哪里?他自己也不知道。倒是他自己在这座小城市里活成了一阵风,有孔就入。曾活络了一下,想靠着城市之间的信息差,大干一场。连续蹲点调查,打算弄一家亲子活动乐园,搭上了招商引资的快车,开业几天后,天一变,成了手续不合法的违章建筑,大半年的心血三天就被拆了个干净。
兜里还剩124块,包夜去了100块。所以,遇到胡仙的时候,他还剩24块,两碗米线加帽24块,刚刚好。
见到胡仙的第一眼,他什么抱负、委屈通通都忘了,眼里、心里,只有她一个。
他一无所有时又拥有了整个世界。
4-
门外传来响动,临深被迫从那个世界中抽离,走前,他倔强地再看了一眼胡仙的脸,在她眼底看到了骇人的冰!他的心跟着跌落到了谷底。
“你又在吃没滋味的东西。”人还有一半在门外,责怪已经进了临深的耳中。他放下碗,目光从对面那副碗筷中移到小芬繁身上。明晃晃的,被刺了一下。
他想起胡仙的时间越来越少了。
芬繁一直将临深的水煮菜统称为“没滋味”,加以鄙夷。“只有猪才这么吃。”她第一次闯入他家,也像这样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对着他桌上的菜毫不客气地嘲讽了一番,最后对着邋遢的他,点头说:“不过,你挺有猪样的。”似嘲讽,似关心的一句后,她干练地扎起头发,开始收拾他的家。有些东西放在家里的哪一个角落,她比他还清楚,整理、打扫、擦洗,像这个家的女主人一样。那天,他看着她突兀的举动,突兀地想起了他和胡仙第一次相见。于是就那么呆呆地看着芬繁,胡仙离开后变得糟乱的一切在芬繁出现后又变回了原样。
临深回神后,陷入了恐慌中。他刚刚愣神的那一瞬间 ,忽然想不起来胡仙是怎么离开他的,他们是先发生了争吵,胡仙才进去拿起包要走,还是胡仙先拿起包后才发生了争吵?那盆红枫又是什么时候摔碎的?记忆里,小芬繁,也给他带了腊肉。临深看着她手上的腊肉,心里的紧张一松,是看到了一样的东西,所以才会记得小芬繁那天也是用右手小指勾住腊肉的绳子,蓝色的绳子在她手指上勒住了一道红印。
“怎么又拿东西,也不闲手勒?”
芬繁手里还拿着他的东西,都很重,压在她的手上,勒在她的指节。临深起身去接,芬繁冷着脸躲过,将东西一一放好,站在他面前,正对着他,又不看他。
“我妈硬要我给你带,你不要自作多情。”
临深笑出声,“就算是你拿的,我也不会多你一个小孩子的情。”很轻的一声,但犹如热油一样,助长了小芬繁的怒气。
“你真讨厌!”将放在桌上的东西打落,转身出了厨房。临深伸长脖子,看她没走远,才去捡东西。
芬繁在院子里祸害他种的菜,临深求饶,“姑奶奶,手下留情,刚种活。”
芬繁转而揪杂草,临深手上的动作一顿,被突然涌入的回忆吓了一跳。
胡仙给他介绍工作后的一个月,对他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那天的关心只是昙花一现,这时,他才意识到,胡仙或许不是仙女变的,但一定是座冰山。他找她搭话,她一句都没有回,甚至一个眼神都不稀罕给他。“姑奶奶,我一个大活人,你好歹应我一声。”“嗯。”还真的就一声,临深被气笑了,“姑奶奶?”“嗯。”“胡大仙?”“胡仙女?”“胡仙?”“姑奶奶。”“嗯。”临深玩心大起,身子压在柜台上,撑着下巴,眼底浅笑,盯着胡仙,将能想到的称呼都喊了一遍,最后一遍一遍喊“姑奶奶”,胡仙偶尔应一声。老板说胡仙在逗狗,但被他看着的胡仙,手里的书,很久都没有翻过一页。“你真好看,胡仙。”直白的话语,让她的耳垂再一次变红。他的试探,得到了她的默许,这世界上没有比这更舒坦的事情。
“滴滴滴——”身后的喇叭声打破了独属于他和胡仙的舒坦。“胡仙,李医生来了,去见见。”老板的语气让人很不舒服,临深眉心皱成一个川字,怒火中烧,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雄狮一般直起身子,黑影一压,坐在柜台里的胡仙在他之前站起身,“好。”怒火变哑火,五脏六腑烟熏火燎。如果胡仙能回头,一定能看到他鼻子里冒着黑气。但胡仙没有,她背对着临深坐在李医生的对面。那位李医生,长得很可恶,眉清目秀,身长玉立,进退有一股儒雅气,处事不惊,更可恶的是,他面对胡仙时,那副胜券在握的样子。这是一只年富力强,皮毛顺滑,有自己领地的雄狮,临深第一次体会到不自信,过往经历的喧嚣让他在这个小城里面对谁都能从容不迫,今天,是他第一次哑火。胡仙和他,谈着笑着,有说不完的话,让临深难过的是,渐渐地,胡仙成了那个说话的人,那位李医生成了倾听者,时不时应和胡仙的话。
那一瞬间,他好像看见自己变成了胡仙,胡仙则变成了李医生,他看到胡仙的寒冰化了,却不是因为他的火,而是因为另一座冰山。
两人一直交谈到了日落,李医生起身,勾着唇角,对她低声说了什么,胡仙缓缓回头,脸上还带着没有消退下去的笑意,和天际的晚霞一样好看。临深嘴角还没有完全舒展开,胡仙转了回去,等李医生的车子开出视线,还一直站在原地。临深走到她的身边,抖出一支烟,点燃,深深吸了一口,打算吐尽就开口。不料胡仙夺过他手里的烟,放在嘴里,含住他含过的位置,熟练地吸了一口。“咳咳咳!”临深被烟呛了一下,弯腰咳嗽时,听到胡仙说:“还是这么难吃。”他直起身子,目光落在她红润的嘴唇上,那上面挂了一滴莹润的眼泪。“别、别哭。”手慌乱地按身上的口袋,找纸巾或者别的什么东西,能为胡仙擦掉眼泪的东西,忽然临深动作一顿,前胸某块皮肤沉了一下,胡仙将脸埋进了他的怀里,“咚咚咚”胡仙的啜泣声远去,被心脏声覆盖,而临深的世界一片寂静。
那天之后,临深找了一份工作,给一家商场拉货。他从大车上跳下来,走到胡仙面前时,看到她眼里亮了亮。“收货了,胡仙女。”“好呀。”胡仙面无表情,但临深就是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了可爱,想和她说点什么,但还有别的货要送。临深接过单子,转身要上车,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喊他的名字,“临深。”他的名字从胡仙的口中念出来,怎么会这么好听,身体差点就融化在心口的酥痒里。“你就打算这么走了?”胡仙问。临深不明白她的意思,他这副错愕的模样,让她的耳垂烧得通红,比那天的晚霞还要红,临深看呆了,忘记了要开口,胡仙久等不到,开口时,一张脸烧得通红,“我要吃米线,明天!”说完,将脸低进胸前,回了柜台。
临深送完货后,将车子交给同事,火急火燎地要回家换衣服。同事是个年长的大哥,见他这副模样,对着他按了一下车喇叭,“急啥,天没黑呢,就想着明早了?”“你懂什么?明天想吃米线,今天晚上就不会想吃烧烤吗?”临深擦着头上的汗,搭上出租车回家,把自己里里外外洗得抛光,又在镜子面前捣鼓了许久,临深爷爷摇着扇子进来,见他这副样子,什么都明白了,转身出去拿了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什么也没有说,在他出门前,有些语重心长道:“临深,你自小有自己的主张。你这一年,整天游手好闲,懒散无所事事,我知道你是心里有事儿,我不说你。你之前是一个人就算了,但现在既然有人了,对人家正经一点,好好谋个事,你爸我管不了,我手里这套房,是你的,以后别折腾了,就在这儿,安个家,好好活。”临深几步跳下楼梯,“知道了。”他没拿那张卡,前不久他把手表挂在网上卖了,那是他刚刚创业时收到的礼物,老头子送的,卖了不少钱。
便利店外,临深站在门外,透过玻璃窗上自己的倒影,看着胡仙。她还是早上那身打扮,简单的圆领衫和蓝色牛仔裤,便利店没人,她低头看书,脖颈修长,像一株绽放在枝头的白玉兰,为他喧嚣浮躁的生命中,增添了一抹寂静的白。心中那份急切忽然化了,变成了胡仙的样子,压在心口。关于那天被自己怀抱擦去的眼泪,临深没来得及问原因,现在他也不想问了。他好像在每个改变他人生的决策前都会想很多,这是某种预兆,不好的预兆。他只要踏进这家便利店,会得到一个他渴求了大半年的结果,但在这株玉兰面前,他迟疑了。爷爷的话让他想起,他只打算当这座城的一个过客,如果跨入这道门,他还能做一个过客吗?
5-
“你要做什么?”胡仙厉声地斥责声拉回了临深的思绪,柜台前一个全身颓唐的男人手放在用来收银的柜子上,另外一只手上捏着一把银色的尖刀,刀尖指着胡仙。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涌上头,临深抄起摆在门口的酒瓶,冲了上去,“放开她!”男人被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后,想抓住胡仙当人质,伸手时,胡仙迅速蹲下,爬向柜台另一边。临深举着酒瓶,毫无章法地对着男人挥去,被躲开,砸在柜台上四分五裂。男人只想求财,见事情被发现,一心想逃走,临深堵住他的去路,被他手里的刀指着,近不了身,一个晃身,临深把住了他持刀的手,两人厮打起来。那一刻,荷尔蒙的刺激下,临深什么也思考不了,什么也听不见,他死死握住刀把,不能让这个人用这把刀伤害胡仙,最终男人松开了手,跑前把临深推倒在地上,疼痛让临深清醒了过来,耳边是胡仙的哭泣声,“差一点就伤到动脉了,你知道吗?”一张落满泪的脸映入眼帘,苍白毫无血色,她吓到了。临深撑起半边身子,把她抱进怀里,傻傻地想,他已经知道可以擦去胡仙眼泪的东西,是他的怀抱。
之后,胡仙为此生了一场大病,临深身上的伤口结痂了,胡仙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临深花光了钱找了许多医生来,胡仙还是不见好。“这是心病,比较难医。”胡仙握住他的手,安慰。临深抱住她,“那天吓到了吗?别怕,以后我保护你。”胡仙在他怀里缓缓点头,眼角湿漉漉的。
他们在一起了,那天站在便利店前的思考被临深抛在了脑后,和胡仙在一起的日子太快乐了。他们挤在胡仙租的小屋里,像全天下所有甜蜜的情侣一样,要把彼此溺毙在自己的蜜罐子里。胡仙居住的房间很小,只有十平米,摆着一张单人床,一张桌子,除外,全是她的书。他才知道,胡仙原来一直在准备自考。她坚信读书才有出路,要求他也一起读,一起努力,从这里搬出去,去更高更远的地方。“你想出去吗?”临深躺在床上问胡仙,“当然啦,山里的人谁不想出去外面的世界看看。”胡仙头也没有回。临深继续问,“山里多好,我的归宿在山里。”胡仙停下,还是没有看他,“留在山里,我没活路。”之后,两人陷入了冷战——临深自己觉得。胡仙还是那副样子,好像谁也不会打乱她的节奏。书山前,胡仙的背挺拔得像一棵树,她的树枝都扬得高高的,要越过这座大山。而他自己,临深看着灯光下他投在墙上的影子,他是一棵烂根的树,没有多久可以活。
开车的工作,临深做了几个月,觉得厌烦,不声不响不干了。“早出晚归,又累又没前途,换一个也好。”胡仙没有责怪。临深在这间屋子里躺了几天,把胡仙的书翻了一遍。发现里面有不少医学书,外壳端正写着“李鹤年”,透过这个名字,临深看到了李医生的脸。这些书是他从床下找到的,藏得这么深,是怕他看到吗?“你想当医生吗?胡仙女。”等胡仙回来后,临深不经意地问。胡仙看书的动作一顿,眼底闪过很多复杂的情绪,没多久,泪光折射在他的眼里,临深一颗心揪成了 一团,“别哭 ,别哭。”熟练地将人抱进怀里,他强有力的心脏贴在胡仙耳侧,“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胡仙不知从哪里知道“临林园”公司的苗圃基地想换一个管理人,这几天,每天都活络着要给他谋这个差事。临深不想去,待在这里的时间越长,认出他的人越多,他不想成为那个笑话。
面对他的拒绝,胡仙有些无措,“你喜欢山山水水,这份工作不好吗?和花花草草打交道,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喜欢。”
两人爆发了第一次争吵,临深笑着问她:“你真的不明白?你去见过我爷爷,你说你不明白 ?”
“如果你和我在一起是因为这个,那要让你失望了,我不是高枝,我只是一棵烂根的树!”临深那么生气,胡仙见过爷爷,难道不知道他的身份吗,他家靠做这个起家,“临林园”在他爸爸去省城后,留给了一个堂叔,什么狗屁要换管理人,就是可怜他,可怜他一个被家人放弃的可怜虫,不过,也许是嘲讽。
胡仙的眼底有化不开的失望,没有反驳。沉默杀死临深的侥幸,无数次,无数次他回家面对的就是这么一场又一场的沉默,一次又一次的失望。他逃了,像是逃离那个家一样逃离了这间装了他全世界的屋子,走到大街上,无处可去,他毕竟不是真的树,扎不了根。游荡半夜后,他找网吧的网管借了钱,天亮搭客车回了老家。
6-
爷爷时不时回来打扫一下,但毕竟很多年没有住人,院子里的草长得很高,村里的人听说他回来后,热心地来帮忙,一群黝黑的面庞中混了一张明媚的脸。
“你那个时候,就来帮忙了吗?”临深看着芬繁,两个身影逐渐重叠。芬繁停下手里的动作,“你什么都不记得,真令人讨厌。”临深以为她说的是忘记了她帮忙,向她道歉,他那个时候态度不好。不料芬繁听完后,越发生气了,“大骗子!你答应过我,会记得的。”
胡仙离开后,他的记忆快速消退,他回到县城以前的记忆,很难再去推进。临深解释掺杂着回忆,把他和胡仙之间的事情告诉了芬繁。小芬繁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故事末尾,临深从回忆中抽身,她的脸上挂满了眼泪。“别哭。”临深安慰,芬繁的脸颊通红,这会儿哭起来,像是桃花逢微雨。他看了一会儿,起身,想去找纸巾,他的怀抱擦过一个人的眼泪 ,不能再用了。“我不是为你哭。”“嗯?”临深回身看着她,芬繁擦干净眼泪,直起身,扑进了他的怀里。“我不是为你哭!”芬繁又重复了一遍,临深此刻耳边在轰鸣,听不清声音。怀里的柔软让他意识到芬繁是一个女人。她给予自己的,也许是一个女人的爱意。他这样的人,被爱了啊。
也许是那天的怀抱,也许是别的,芬繁给予的爱越来越热烈,临深身处在这样热烈的爱中,渴望芬繁上门找他。这种感觉太畅快,太不应该了。今天,临深在地里没有遇见芬繁,他带着给芬繁的猪草,去家里找她。门没有锁,进门后,她母亲见到他,没有之前的热络,很客套。问起芬繁,说相亲去了。临深回到家后,倒头睡了一大觉。
像重回到这里的第一天那样,什么也不管。以前母亲向他哭诉,如果他争气一点,父亲还会去找别的女人生孩子吗?最后一刻还在假设如果他们全家还在那个小山头,没有出来,或许她和父亲能走到白头。临深抱紧自己,如果他不回来,他和胡仙会走下去吗?胡仙爱他吗?这个问题从胡仙在时,他就开始思考,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没有答案。一如她所说,留在山里没有活路,胡仙是不是把他当成了高枝?
他回来后,胡仙来找过他。给他带了换洗的衣服,一些日用品。和他道歉,是她没有考虑周到。说开后,两人在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就在他满心欢喜以为胡仙会和他继续过这样的日子时,胡仙走了。走前很神秘地说又给他找了一份工作,现在要去打点。临深想象不出她应酬的样子,“我就这样,不好吗?”
胡仙提着包,很诧异,“就这样?临深,你能不能不这么幼稚了?心情不好,我理解,但是这么久了,总该上进了!”
“我就是这样的烂人!谁上进,你跟谁过去。”临深暴躁下一把夺过她的包,丢在一旁。
“我不是这个意思,”胡仙脸色有些不对劲,看得出她在平复情绪,“我不是说这里不好,只是男人都应该有一份事业,你先找一份工作,等有钱了,再慢慢……”
“哦,原来是嫌弃我没有钱。”临深不知道怎么了,把所有恶毒的话都对着胡仙说了,“不给你找医生,我也能有钱。”
想想也很搞笑,他找了那么多医生给胡仙看病,到头来是什么病他也不清楚。糊里糊涂花了那么些钱,病人隐私,医生一句话就打发了。
胡仙就是在这句话之后,摔了那盆红枫的。“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她还想说什么,门外有喇叭声催促。胡仙擦了擦眼泪,“我们的事情,回来再谈。”
临深追出门,看着胡仙什么也没有带毅然决然地上了李医生的车,“今天,你和他走了,就永远别回来了。”
车子走远。
“胡仙!”临深的呼喊无人应答。转身回家,屋子仿佛已经空了。
他缓慢蹲下身,抱住头,无声哭泣。啊,好没用。哈哈哈!好丢脸。再伤心总有尽头,再怎么哭,好像都能止住。胡仙走了一个小时后,临深把地上的东西收拾干净,看着被丢弃在一旁孤零零的红枫,他做了一个决定。摸黑下地,把红枫种了下去。在地里和它说了一夜的话,他发泄,把对人生的不服气全部诉诸,得到了无言和沉默。这次,他的心不静了,没有被沉默慰藉。清晨回家,看到那辆惹眼的车子。临深眼底积压着黑云,怒火没有发出,就呆愣在原地。半推半就上了李鹤年的车子,李鹤年一身酒味,和他挤在后排,开车的人是便利店老板。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临深喉头的锁才打开,“你刚刚说什么?”
“你再说一遍!”临深反手抓住李鹤年的衣服,拳头抵在他的脸侧。李鹤年嘴皮颤抖,“你有什么资格发脾气?都是因为你,胡仙才——”“鹤年!”前方的人叫停两人,“这些之后再说,先去。”
昨天晚上,因为临深的缺席,没见到正主,胡仙被灌了不少酒。“她以前不是这么粗心的人,她的药都随身带着的!但昨天晚上,她没有带。”
胡仙先天性心脏畸形,一直吃药控制,不能受刺激。临深想到那个包,想到他们争吵时胡仙惨白的脸,想到那些医生。“我在山里,没法活。”胡仙从来没有骗过他。他错了,他很抱歉,临深想,见到胡仙后,她怎么骂都行,要他做什么都行。到医院的时候,胡仙刚好从急救室里被推出来,临深冲上去的时候,没有见到她的脸。
他把胡仙葬在不远处的山上,暮云霭霭,像仙女的住所。
临深想,胡仙爱不爱他?她从来没有说过爱,那天的点头,是不是代表着别的意思,是他感受错了。胡仙要是不爱他,就好了,永远做枝头的霜,天上的雾,不曾因为他的热烈融化,就不会消散。
7-
胡仙离开后,烧在临深心中的那把火彻底熄灭了,他活成了胡仙的样子,成为一棵正在烂根的树。芬繁的热烈让他害怕,又忍不住靠近。她每天都会找各种借口和他见面,有时在地里,有时候来家里。从她身上,临深看到了他追逐胡仙时的影子。
傍晚,临深醒来时,闻到一股香气。起身出来,芬繁正在把菜端下锅。“起来啦,快来吃饭。隔壁婶子说,你家早上就没有烟,饿一天了吧?”
“你去相亲了?”
芬繁被问得一愣,没有说话。“定下了吗?以后别来找我了。”临深站在门外,没有进去,“村里说闲话不好。”
对一个姑娘不好。他,他没关系 ,他已经烂根了,最多就活到明年的春天。
“你真讨厌!”芬繁永远只舍得用这句话骂他,门被摔得咯吱作响,没多久,离开的人又匆匆回来,朝他扔了一个电子手表。“还给你!”
临深拉住她,“这是——”他考上初中之后,母亲给他的礼物……回忆掺杂着白色,母亲要葬入祖坟,他在这个小山头上哭了一场,有个小姑娘陪了他很久,这块表是谢礼,只不过他把这些记忆连带这块表随母亲一起葬在这里。芬繁再一次扑进他的怀里,要把眼泪留在他的怀中,“先遇见你的人,是我。”他遇见胡仙时,还剩一点火。他再遇到芬繁时,火灭了,只剩一块冰。现在,芬繁抱着他,想把冰融化。
临深无法道歉,歉意是胡仙的。
“你想要什么?”芬繁从他的怀里抬头望着他的眼睛,“什么都可以吗?”“嗯,只要你别哭了。”“我要你,”芬繁坚定地说,“我只要这个。”临深嘴皮轻动,被芬繁按住。“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她的手按在他的心口,“这里是空的,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说了。”一个吻落在临深的下巴上,他在一湾深情里看见自己的脸。芬繁用最后的热情融化了他的冰,临深知道他等不到明年春天了。
正月过去,是山里最好的时节。桃花开的时候,临深不见了。芬繁笑靥如桃红,带着某种雀跃来找他时,发现没有人。到地里,也找不见人。
如晨间升起的雾,再也找不到了。
那个夜晚,他融化在芬繁的热烈里时,临深看着她的脸,想到了胡仙。胡仙是爱他的。临深得到了这个答案,谁能不对只为自己的偏爱热烈动心呢?
可枝头的霜,融化了,也就消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