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我很小的时候，总觉得外婆是一个足以顶天立地的妇人，像神一样存在于我的心里。仰起头来看她老人家，再也没有谁比她还要英姿飒爽了。我总会想着，外婆啊，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得跟你一般高。
外公身体一直不好，听外婆说，似乎是因为小时候家里太穷，穷到只能用几颗米煮一大碗稀饭，每天还要为地主放牛做事，好好的身体熬差了。他的胃很不好，经常要吃药。从我记事起，外婆便经常从药店为外公一瓶瓶地买药，然后外公再每日如饮三餐似的将其灌下。
因为身体不好，外公很少出去干活，大多时候他会做好家里的饭食，等待外婆从地里回来。根据传统，通常我们是男主外女主内。而两位老人家庭义务的交换，一换就是几十年，一做就是大半辈子。
外婆和外公都属于极其善良、少言寡语的老人，一辈子任劳任怨，倒是满心无悔。对于一些事情，他们都看得很开。
对于外公早早地需要人伺候，外婆也看得很开。几无怨言。
我印象中最深刻的一景，是早晨我睡醒时，从床上爬下，见到外公在屋前坐着，他的老年朋友也三三两两都在，他们聊革命时期的趣事，以及那场三年大饥荒，幸运的他们是如何活过来。那些带点各地方言的声音里，既有幸运的侥幸，也有老人家对一辈子半没黄土的调侃，像压黄了的纸片，只是多了点温度。都是一些经过风霜的声音，所以，每一个来回都颇有故事。
然后外婆会在早晨八九点的时候从林子里回来，满身的汗水。放下扁担，也站在屋前，跟大家唠嗑一阵。
外婆的头发白得早，大概在五十几岁的时候就白完了，但是气色却很好。勤劳的外婆，应该是一个有福之人。我妈妈像极了外婆，也是年轻的时候非常辛苦，如今退休在家里，倒见涨了许多的福气。
吃上一碗外公煮好的白稀饭，就着昨夜剩下的菜，这一份早餐是那么香甜。
而外公则会深情地看着这一切。那时候我不懂，如今想来，应该就是爱情吧。这是老一辈人最习惯表达爱情的出口，只需要一双眼，便可一眼万年。
2.
我后来出了省，到了外地上学，直到现今在深圳工作，看到的早餐风格五花八门，种类也是应接不暇。但我最想念的还是小时候外公煮好的稀饭，以及端在手里传入手心的温度，都如白稀饭一样的踏实和温暖。
外婆其实不高的，如今七八十岁的高龄，身材越发矮小了，也就一米四多。而那些年觉得外婆异常高大的时候，她老人家也最多是一米五的个子。
外公相比却要高大许多。夫妻俩站在一起，外婆还远不到他的肩膀。看家里老旧的照片，外公脸庞清秀干净，五官立体。外婆到后来，外公去世的时候，还是会在我面前提到，还是外公长得好，帅气。
外公的帅气是经得起验证的，看看我小姨和小舅，他们简直是我们那一区的奇葩。俊俏、美丽，都不是虚的。
当时看着《还珠格格》的小燕子，就觉得小姨和小燕子长得好像，再问别人，也觉得像，竟还会添一句，还是你小姨长得更好看。而我小舅，在还很年轻的时候就被小姑娘死缠烂打了，直到如今双方都有儿有女了，对方还经常在我舅妈面前使绊子。一切都是因为年轻的爱恋呐。
小时候连队里的球场被翻新，夜里经常有人到球场的乒乓球台上躺着说话。黄昏到了，我经常将饭快速往嘴里扒完，就冲往球场上。我要为外婆抢占一个好位置。
我喜欢和外婆脑袋顶着脑袋，躺在台上看天上的星星。外婆学问不高，但是嗓子不错，心情好时会唱上一首。比如《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香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我的思绪随着她的歌声飘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直到停留在一个无边无际的大河旁，那里有勤快的人们，喷香的谷堆，还有几张白帆疾风而过。直到如今，我再也没有听到有人唱这首歌要比外婆唱得更好。
就在那时候外婆跟我说起，当年两位老人能结婚，也是因为外公家太穷了，而外婆家里还有点钱。这从外婆能上学上到五年级就可以看出来。外公娶了外婆，再也不用整天饿肚子。而外公人也踏实勤快，与外婆成家的前十几年，倒是建立了一个不错的家景。知识改变命运，没有知识的他们，唯有通过一双布满了老茧的勤快的手，来改变一家人的生活，不求大富大贵，但也要不愁饥渴。
长这么大，经常看到有的夫妻和情侣因为一些小矛盾，小到骂声不断，大到直接干仗。我自己也会，年轻气盛，一点小事情也会被放大。正如歌里所唱的：只是太年轻，快乐和伤悲，一碰就惊天动地。
也许是因为在我出生之时，他们已经共同度过了大半辈子，所有的棱角均已磨平，身上的刺也学会放下。两人一直相濡与沫，几乎不见争吵。
我妈直接继承了父辈的基因，也是一个非常乖的女子。不好争抢，大半辈子在这种平实的光阴中渡过。她十足反应了外公与外婆的基因，不善言辞，喜怒可忍，勤快善良。
3.
外公真正病重，到药物逐渐失效之后，他在医院里躺了一年多的时间。
其实他已经没有太多的牵挂了，而最舍不得放不下的，是还没有和眼前的伴侣过够。
这辈子太短了。
一年多的住院时光，是外婆陪他度过的。一日不耽搁，一日不分开。
住院部没有食堂，得自己开伙。外婆一早就得去赶最新鲜的蔬菜和猪肉，然后回来煮早餐，煲肉粥。
正好我上学的学校也在旁边，也会经常来医院探望。我看外公脸上浮肿一圈，一直躺着，每日得由外婆为他翻身擦拭。
外婆矮小的个子要将外公身体的一侧翻至另一侧，每次都会累出一身汗。但个子小小的外婆什么都没有说，好似甘之如饴。
因为身体不好，精神不佳，历经疾病折磨的外公越发像个孩子，竟然不愿意吃饭。此时，外婆唯有说些话小声来哄他，直到他脸上的神情变得温情了，才愿意张开嘴，让嘴边的肉粥滑入口中。
恍惚间，我觉得，外婆和外公此时所交流的语言，胜过所有的甜言蜜语。
后来外婆还是叹了口气，默默地收拾了碗筷。嘴角有一滴亮光，没有滑落，像极了她的叹息，浓密的哀愁。
一日再去看外婆，我怀疑我走错了房间。只是几日的时间，外婆已经瘦脱了形。我忙抢过她手里的活，争着为她减负。谁知，她心里的愁相比会更重些。
外婆的身子也变得不好了，但她也没有多言，默默地陪伴，希望他没有发现。
外公去世好多年以后，外婆的性子出现了变化。也许孤单埋入了根须，她极少与他人开心地交流。只是我每次回家，她的双眼都会笑成一双月亮。为我张罗着一切好吃的，所有她能搬来的东西，都要我吃，多吃点，你太瘦了。
她还是很勤快，她知道，就是因为年纪越来越大了，才要和劳动结下更亲密的关系。她说，劳动养人。她独自上山，折腾她的果园。或是自己到菜园里，细细地为菜圃拔草。
她用身体的频繁劳作来削弱自己的孤独，以及身上不时也会犯的病痛。
4.
连队里有的老人会在失去老伴之后另嫁他人，组成另一个晚年互相陪伴的家庭。唯有外婆从来不提此事，或是以一句“我不做这样的事情”搪塞过去。
每次回去，她便领我到外公的灵前，告诉那照片里的人，说：阿玲回来了，你快出来看看。
后来她又拿出一家人的老照片，对我说，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啊，真的很帅……
我想外婆的那声“我爱你”，一直都压得很深很深，但外公从来都感知得到。
想起一幅画面：画家吴冠中在黄山上作画，身后是他举着伞的妻子，一直那么举着，站着。多年之后，她患了老年痴呆症，来来回回地开煤气，因为她总担心煤气是开着的。而他一直跟在她的后边，她开，他就关，一直。不嫌烦。
爱情应该就是这样，正如梁家辉所说的，开始的时候，最爱的时候，是热情，中年的时候，是激情，到老了，相看两不厌，他是她的左手，她是他的右手，摸在一起没感觉了。那才是爱情。
两个相爱的人，一辈子走过来，平凡温暖，相濡与沫，这应该才是爱情最好的状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