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连载4——灰蒙世界
从那时起,我终于清清楚楚地知道,世间无一物属于我,更无一物能陪伴我。
你来的时候
雪师:
把身体留给人间,
把灵魂留给自己。
让身体去经历生老病死,
让灵魂去体会世间的一切苦。
生死循环,
苦海无边。
在无尽的时空中,
你虔心忏悔吧!
母亲的爱终会凝成一叶轻舟,
载上苦厄中的你。
彼岸在何方?
就在轻舟里。
医生说,我的生命,已进入了倒计时。
虽然他三年前也说过同样的话,预言我只能再活几个月,但肉体的日渐衰竭告诉我,我真的没有几天可活了。
请原谅一个身患绝症的女孩的胡言乱语吧。
请允许她用任何语言和身份跟您说说话吧。以后的每一封信,我想到什么就写什么,好吗?您就是我倾诉的对象。对您说话,就像对自己说话,对自己的爱人说话,对自己的恩人说话,对自己的亲人说话,或者是对佛菩萨说话一样,您代表了这一切的角色。请让我任意地说吧,也许这样我能自然一些,少一些目的性,也会真实一些。不过,请您做好心理准备,因为我可能会废话连篇的,若是无聊,您一目十行就是了。我说我的,您看您的。
今天,我又想起过去了。
您知道吗?以前的我真像您书中写的,心里是没有死亡的,我总是在计划明天的事,明年的事,甚至十年以后的事。我给自己的一生定下了五年计划、十年计划、三十年计划,尤其在因为工作的事情烦闷到极点的时候,我就会想象自己退休后的生活。它就像我的诗和远方,寄托了我对幸福所有的期待。当时我想,现在辛苦一点就辛苦一点吧,争取五十岁就退休。我完全没有想过,二十九岁那年,自己会变成癌症患者……是的,我曾无数次地听过“癌症”这个词,知道癌症的可怕。我的亲友中,也有人得了癌,有的还离世了,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词有一天也会出现在自己的生命里。我以为生命永远会由自己来掌舵……现在想想真是奇怪啊,我怎么会有这样的自信呢?但真是这样的,每次我怜悯那些得病离世的人,感叹生命的无常时,我感叹的也都是他们的悲剧和他们的无常,我从来没有想过,同样的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我的生命也是无常的。对我来说,癌症和死亡都像河对岸的恶犬,我总能听到它的吠声,却固执地认为它追不上我——哪怕在我非常抑郁,几乎想要结束生命的时候,我也没有意识到死亡就在背后,它随时可以张开大口,吞了我;哪怕我天天戴着一串骷髅头念珠,而且每天都抚摸着它,哪怕我总是想到人终究是要死的,身边的人随时都有可能离开我,我也还是没有做好准备,接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无常。
原来,一直自认为在思考人生和生死的我,其实从来没认真地思考过死亡。
是不是所有人都跟我一样?
我忘不掉几年前的那个黄昏,那个年轻的医生用极其平淡且不耐烦的语气对我说:“你来这里检查,自己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八九成就是了。尽快动手术吧。”我明知道,他在说什么,但死活不肯相信。我很愚蠢地继续问:“八九成是什么啊?”医生没有回答,在病历上草草地写字,过了像是一万年的万籁俱寂之后,他的声音从地狱里飘出来:“你先去验血,明天做活检手术。”那一刻,我觉得他的声音离我好远,远得就像是电视机里的对白,又或许,是我的灵魂正在飘离我的身体,我不知道自己置身在什么地方。在那也许只有一刹那的万籁俱寂里,我想到了身边最近的亲人,但他们忽然变得遥不可及,就像梦醒后残存的记忆。一股说不清的巨大力量正把他们往梦的无底黑洞里吸去,直到完全消失。那万籁俱寂把世界上所有的声音都吞噬了,连生命最微弱的气息也被吞噬得无影无迹,医生以及医院里一片混乱的景象连同本来有点刺眼的白炽灯光瞬间在我眼前退去。占据我全部视野的,是一个从未有过的无边无际、可以透视的灰蒙世界。我不知道用“视野”是否恰当,因为我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那没有尽头的空洞寂静的世界,占据了我能看及感受到的全部觉知。这种觉知前所未有的细腻和清晰,以至于我萌发了一个念头:原来真实的世界是这样的。在这个念头萌生后,我突然体会到一种巨大的孤独,而且这种孤独感一直伴随着我,就像我的影子。
我的另一个影子,就是死亡。
师,自从医生告诉我,我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月,死亡就成了我甩不掉的影子。虽然您总说,每个人身后都有一个死亡的影子,而我也明明知道就是如此,但我过去并不知道真正地感觉到死神的如影随形,竟是这样的一种心情。
从那时起,我终于清清楚楚地知道,世间无一物属于我,更无一物能陪伴我。在无法抗拒、超越预计的无常面前,生命是如此单薄和脆弱,无论有着什么样的身份和职业,无论尊卑贫贱,都没有任何区别。那时,我觉得自己有过的所有计较都是如此可笑,如此虚无缥缈……
但这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还没来得及腿软,就被医生赶去交费,扎手指验血,就像是灵魂正要出壳却被刹那间拉回到现实世界。
所谓的现实世界,其实比死亡更残酷。
但我能理解他,他肯定见过无数绝症病人,还有很多人虽然没有患上绝症,却还是死在了手术台上。他大概早就麻木了吧。我想,他一定也经历过那种忐忑着不知道该如何把真实病情告诉病人的阶段。
如果我是他,我能感受到眼前这个女孩的恐惧和无助吗?我会用什么样的态度对她?
但这些,都是后来我的思辨,在医疗室里的那几分钟,我感受到的只有无助、恐惧和冰冷,还有一种梦幻般难以置信却又不能不相信的感觉。
那一刻,我才真正地感觉到自己还活着,而且真的很想继续活下去。
我至今还记得,我脚步浮浮地从医院四楼医疗室走出来,然后沿着楼梯走到三楼交费验血。那一路上,我一边在潜意识里期待着一个意外的结果,一边想象着割舌时和割舌后的种种情况——是把舌头割掉三分之一,剩下一大半在嘴里吗?那我还能不能说话?是不是只能咿咿呀呀了?还是在舌头前半段像用勺子挖掉雪糕一样,把癌变的部分挖去圆圆的一大块,然后用身上的一块肉填上?如果是这样,舌头会不会红一块紫一块的,就像衣服上有一块补丁一样吗?说话时舌头可能也弹不起来了,一直就是那样塌塌的。又或者,连这两种情况都比不上?……如果真是这样,我还是我吗?我为什么还要活着?我情愿死!但是……要自杀吗?我不能自杀的,自杀等于放弃救赎……我该怎么办?
在医疗室里就开始酝酿的那团恐惧,就像被种植进体内那样,跟随肾上腺素的上升,成倍成倍地放大,最初我还能抵御一下,但随着它弥漫开来,终于到达某个临界点时,它就会不可抑制地爆发——有可依赖的人在身边时,这种爆发会更加强烈,它就像泄洪一样,伤心跟恐惧完全搅和在一起。我第一次给您打电话的时候就是这样。我根本分不清当时我是因为伤心而哭,还是因为恐惧而哭。
师,想不到三年过去了,我早就不是当年的自己了,可当时的点点滴滴现在想起来却依然这么清晰。也许人的脑子有一种自动选择过滤的功能吧,对于一些曾经给自己造成很大打击,或让自己感到非常幸福的片段,包括身体的所有感觉,都会被锁定在大脑的信息库里。就像您说的:“信息生成永不灭。”
要是没有您,那时的我会怎么样呢?后来的我又会怎么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