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九三一年。上海。
斜风细雨,绵绵密密的织了漫天愁雾。
不过是一个百无聊赖的清晨。
翠君像往常一样,卷了“伊人红妆”铺子前的帘子,开始动手在柜台上摆放各种脂粉妆饰。
古旧的钟楼例行惯事似的又一次敲响了。她下意识的抬眼往街角的巷口望了一眼。
果然,他又一次出现了。
每天,都是极为准时的,在晨钟敲响的那一刻,似是不经意地闯入翠君的视线。他总是带着一顶黑色呢帽,穿了件入时的黑色呢制长袍,颈间围着花格子小围巾,走起路来脚下的皮鞋踏踏作响。
在这闹市之中,他无疑是光鲜而引人注目的。几次下来,翠君便记清了他的样貌。
他虽算不得好看,却也是五官端正,清瘦中带有几分沧桑。
翠君每每望着他,便会蓦地红了脸颊。十七岁的她,还从来没有这样细细打量过一个男人呢,更何况是个莫不相识的人。
已经不记得从何时开始,翠君渐渐习惯了在钟响的那一刻抬眼寻他,习惯了他踏踏作响的脚步声从耳畔响过。
一记一记,敲进心里去。
洁净无争的心意里,填满了懵懂的爱意。
每每见他,心旌摇曳。
寒暑易节,不曾改变。
(二)
翠君是万万不曾料想到的。
今日,他的脚步竟然会在自己的面前停留。
如果,翠君没有记错。他是第一个进店来买胭脂的男顾客。
他是极为自然的进了“伊人红妆”的铺子。仿佛熟识般的朝着翠君笑。然后俯下身来温和地望着她粉润细腻的双颊。
翠君害羞地低下头,屏了息,凝了神,双颊飞上一抹红霞。
他微笑着,极为温柔附在她耳边,轻声说,“我就要你脸上这种胭脂。”声音低缓沉稳,眼神沉着而含蓄。
如此的扰人心绪。
翠君心跳加疾,红着脸从他身边逃开。
心里却满是欣羡。
母亲曾经告诉她,男人买胭脂,定是送给自己喜欢的女子。
而那个能让他亲自来挑选胭脂的,究竟是怎么样的女子呢?
翠君浅浅地笑了。可当下,又该上哪儿去寻自己脸上的“胭脂”呢?
此时此刻,自己的脸上,是不曾涂过任何脂粉的。
可是,她却不舍得如此一口回绝了他。
她说,“明日,再来取吧!”
他也只是笑,说好。
于是,收了钱,道了谢。
送客。
(三)
胭脂泪,相留醉。
翠君坐在清冷的月光下,独自喝着自家酿的清酒。
酒入愁肠,温温热热地染红了她温润的双颊。
翠君望着后院美丽的花花草草,心想,母亲在世时,曾经告诉过她,世界上最美丽的妆容便是没有妆容,自然的美才能如同花草般芬芳隽永。
十六七岁的少女,最美丽的,便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娇羞。女为悦己者容。当她们开始忧愁起容颜逝去时,就会开始往脸上涂脂抹粉。唯一能让人苍老的,便是爱情了。让女人离不开脂粉的原因,归根究底,也是爱情。
翠君取了自己新做的一盒胭脂。只用了一点水轻轻化开,拍了拍两颊,便让苍白的脸色瞬时红润动人了起来。
翠君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痴痴的想,爱情,原来是如此。
如此,而已。
翠君点了盏小油灯,熟稔的捧起了石钵,从一旁的小竹篮里掬了一小捧的花瓣,细细杵槌开来。
她的动作温柔熟练。仿佛碾碎的不是鲜艳淋漓的花汁,而是自己细密繁盛的小心事。
一点花汁溅起,白皙的指尖染了一丝鲜红。
这胭脂,是为他喜欢的人而做。
为他人作嫁衣裳。她能做的,便是成人之美。
心底的苦涩酸楚一丝丝地蔓延。
油尽灯灭。
如斯长夜。
(四)
第二天。雨止。
天空是明净澄澈的蓝。
可是,翠君一直在铺子前翘首等到傍晚,他都没有再出现。
也许,有什么事情耽搁了吧。
黄昏,翠君换了身月白的斜襟衫子,她要去“大世界”给那些戏子送胭脂。她顺手拿了自己连夜为他而做的胭脂,小心的放进怀里。
对于翠君而言,“大世界”里的文明戏演员们,并不陌生,尤其是和她关系交好的佳嫔小姐。佳嫔时常会在翠君的铺子里订做一些妆粉饰物,还帮她介绍了许多有钱的顾客。
翠君站在台下,看着美丽的佳嫔,在绣花帘幕前,画上浓重的妆,媚眼一个一个水灵灵的横抛过来,台下便会响起看客们一阵阵喝彩。
灯影闪烁,流丽至极。
翠君却在台下的暗影的人潮里一眼望见了他。
她第一次想要认真的听完一场戏。
不知道是因为佳嫔还是因为他。
这出戏叫《梅娘曲》。佳嫔演的是一个悲情的风尘女子。一颦一笑,皆是如此醉人。她的演技果然了得,脸上红妆艳丽,眼神妩媚妖娆,风情万种。
翠君是想要认真听戏的,可是她的目光,还是不自觉的朝他身上飘去。
索性,横了心,大着胆子朝他走去。
在他面前,伸了手,轻声说:“给你!”
他先是诧异,旋即展露了笑颜。他说,“真巧!你也在这里!”随即伸手接了胭脂。
翠君也笑,“你记性可真差。要是我不遇上你,这胭脂是不是就要一直放在我店里了?”
“要是我真的忘了,那就当是送给你了!”语气轻柔,如此的不经意。
翠君却不可抑止地笑出了声。
清风拂过,竟是轻而易举地掀起了万丈波澜。
心花怒放。
(五)
翠君原以为,把胭脂给他了,至此,已是完结。
可就在翠君准备离开“大世界”的时候,翠君看到在他身旁与他一同听戏的一个男子,高调优雅的上了台,手里拿了一捧鲜红的花,单膝跪倒在佳嫔的面前。
“佳嫔,嫁给我!”他向佳嫔求婚了。
台下瞬间炸开了锅,嘘声四起,有人吹着口哨相和。
台上佳嫔甜蜜幸福的神情,尽管有了脂粉的掩映,却还是那样的清晰分明。 那个求婚的男子,翠君是知道的。他是上海最大米铺的老板的公子,叫做程其里,仪表堂堂,家境殷实。追求佳嫔也已经很久了。
佳嫔娇羞的点了点头,接了那捧花束。
翠君看着台上热闹的场景,半开玩笑地对着一旁的他说,“佳嫔可真幸福啊!可以嫁给阔少爷!以后衣食无忧了!哎,不像我们这些穷丫头,还要给人送胭脂!”
他却伸过手,轻轻的握住了她的手。眉目含情。
“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嫁给‘阔少爷’啊!”他饶有趣味的看着翠君。“你看我怎么样?”
“你?”翠君一时语塞。
“我也是货真价实的‘阔少爷’啊!我是程其里的弟弟,程其天。怎么样?还入得了你的眼么?”
翠君不知所措,他一定是拿自己开玩笑,寻开心了!
“你怎么可能喜欢我?你连我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
她忸怩着抽出自己的手,极为羞赧地逃出了“大世界”。
她深深的吐了口气,有些疲惫地在门口的木椅上坐下。夜色被七彩的霓虹映照得美艳,仿佛踏入了梦境一般。翠君托着腮,神色恍惚地望着眼前的人来人往。有一位风姿楚楚的年轻女子,挽了一位西装革履的贵公子的手,随后一起上了一辆黑色的小轿车。
翠君想,他们是这样的相配呵。
风姿绰约的小姐和风流倜傥的少爷,这才是所谓的天生一对。
心里就如同这薄凉的暮色,渐渐黯淡下去。
有些感情,自己恐是高攀不起……
(六)
或许,他是真的认真了。
自那晚的相遇之后,他便日日都来翠君的铺子里。
只是来看看她,陪她说几句话。翠君也因此知道了他的经历。
从小留洋英国,几个月前回国,准备和哥哥一起接管父亲的生意。
翠君并不拒绝他,或者,她根本就没有办法拒绝。
他每次来都会给她带礼物。有时是一两本卷了边发了黄的连环画,有时是西洋茶食店里的糕饼糖果,有时还会送她许多入时的衣裳。
这天,他带了一件有着织金花绣的华美衣裳,解开一颗颗精致的盘花扣,在翠君身上比了比:“真是好看!今天晚上你穿上它,去见我的家人吧!今天是我母亲的生辰,所有的亲戚朋友都会到场庆贺。”
他放下衣服,就像第一次对她说话时,轻轻俯下身,认真的看她澄澈的双眼。他说:“我要把你介绍给我的家人朋友!我要告诉所有人,我程其天喜欢你!”
翠君一惊,泪盈于睫,颤动着双唇,“你,可是真的爱我?”
他点点头,温柔地将她拥入怀里。
翠君却推开他,认真的抬眼含泪望他,“其天。我可以告诉你,我爱上你了。可是,我绝对不是因为你是阔少爷才爱你的……”
他笑着轻捂她的嘴巴,“傻瓜,我又怎会不知!”
翠君这才放心的换上了新衣服,梳理好长发,淡淡地描画上妆容。镜中女子华美却不粗俗,宛若出水芙蓉般清新秀美。
她在心里暗暗的笑,透过镜子,她分明的看到了身后的他眼中惊讶欢喜的神色。
原来,自己也可以变得如此美丽。
这,便是爱情的魔力吧。
(七)
程家。
如此景象,翠君是早已料到的。
当程其天揽着她的肩,向所有人介绍她的时候。程家上下甚至包括佣人,都对她冷眼相待。
她始终都低着头,拘谨地跟在程其天的身后。
可还是躲不开那些恶毒的言语。
“又是一个攀龙附凤的女人……就这种货色,少爷怎么会看得上!”
“我见过她呢,不过是巷口那个个卖胭脂水粉的!别以为傍上阔少爷,就可以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程其天却不管不顾这些流言,他一杯又一杯的和来宾敬酒寒暄。握着酒杯的他始终在笑,饮起酒来也是极为干脆豪爽。
终于,他醉倒了。满嘴酒气的他东倒西歪地靠在翠君的身上。可是翠君瘦弱单薄的身躯抗他不住,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在地。才勉强扶住脸色苍白的他,他一个转身就吐了她一身的秽物。
织金花绣。华美衣裳。
沾满了污浊的酒气和脏污。
她分明听到了一旁宾客的冷笑。
翠君心疼的不是这件美丽的衣裳被这秽物弄脏,而是心疼怀里脸色苍白、神情痛苦的程其天。
她急得快要掉下泪来。
忽然,一双纤细白嫩的手,轻柔地扶住了她身边醉得东倒西歪的程其天。
“跟我来,我们一起扶他回房间休息吧!我还带了件干净的衣服,先给你换上。”
翠君感激地抬头,是佳嫔。
终于,获救。
(八)
第一次,来到他的房间。
方格子绒毯、雕花圆桌、木质藤椅……翠君有些怯怯地环视宽敞的这陌生的房间,站在一旁几乎是插不上手。
扶他上床,脱去脏衣服,端来热水,替他擦拭身体。
眼睁睁地看着佳嫔温和细致地一件件完成。
她顺从的从换上佳嫔给她的衣服。心里恍然,如此温柔大方、处事细致的姑娘,谁人不爱呢!
替他掖好被子,佳嫔终于长吁了口气,猛然间才意识到站在一旁已久的翠君。
“他应该没事了!翠君,你就在这里好好照顾他吧。我也要出去了。进来这么久,其里该找我了!”
心绪万千。
翠君有些迟疑,一张口,便透露了心事。
她问:“你……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
佳嫔一愣,旋即温和的笑了,“你放心,我可不会抢走你的心上人!他是其里的弟弟,又是你的意中人,我当然要照顾他了。
翠君瞬间红了脸颊,连连解释道:“佳嫔姐,我不是这个意思……”
佳嫔并不介怀,她笑着说,“翠君,再过一个月,我便要和其里结婚了。到时候,请你一定要来!”
翠君有些怅然,“如果他的家人肯接纳我的话,我一定会来!”
佳嫔起身,拍拍她的肩膀鼓励她。
转身离去,掩上门。
凝视着她走出房间的背影。
耳边传来程其天的呼吸声。
(九)
破天荒的。
程其天第二天没有来铺子里找翠君。
翠君有些担心他的身体,也有些懊悔,自己昨夜不应该回来的。
或许,她应该守在他的床边等他醒过来。
幸而她的担忧并没有持续太久。到了下午,程其天满脸歉意的出现的“伊人红妆”的铺子里。
对不起。对不起。
他口中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对不起。
他感到很抱歉,自己非但没有照顾好翠君,还喝得烂醉,给她添了这么多的麻烦。
翠君轻轻掩了他的口,“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只要你人没事就好了。”
这,便是她要的幸福了吧。
当另一个人的重量在自己的生命中不断的增加,直到忘却了自身所有的快乐苦楚,一切一切,都是他。只有他。
然。翠君的心里却还有一个疙瘩始终未曾解开。
“我母亲说,男人买胭脂,肯定是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那天,你买的胭脂,送给谁了?”翠君终于还是问了。
程其天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胭脂啊?当然送给漂亮的姑娘了!”
翠君一听,恼怒的转过身,不搭理他了。
忽然,他将手伸到她的眼前,仿佛变魔术般的摊开手掌。
胭脂。正是翠君做的那盒。
“要送,自然是要送给你这么漂亮的姑娘。”程其天笑着看着翠君。
“好哇!你竟然敢捉弄我!”翠君娇嗔着,握了拳,轻捶他的胸口。“我才不要你送给我!”
“其实,我每天都会从你这铺子前路过,也是因为喜欢看你将这些胭脂摆上柜台时认真恬静的神情。直到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只好豁出我大男人的面子,进来问你买一盒胭脂……”这些话听在翠君的耳中,仿若蜜糖般,一直甜到她的心里。“还有,这盒胭脂,我要一直留着作为纪念!”
“可是,你这搭讪的本领实在不怎么高强啊!要知道,那天,我根本就没有擦胭脂!”翠君打趣他道。
“我知道啊!可是,我就喜欢看你一脸娇羞,脸红的样子!”
“你!”翠君一时无语。
又一次脸颊绯红。
他说了,他喜欢。
这样。
(十)
如果,可以。
一直这样幸福下去。该有多好。
可是,悲伤却在一个月后突然来袭。
一个可怕的消息让翠君丝毫无法招架。
佳嫔死了。
而明日,便是她和程其里的婚期了。
翠君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整理柜台上的胭脂,她愣愣的停了手,心中一凛,手里的脂盒生生跌碎在地,撒了一片的嫣红。
若是如此,也便罢了。
真正让翠君彻底崩溃的,不是佳嫔的死讯,而是随即从巡捕房里传出的消息。
佳嫔是在半夜的时候死在她自己的房间里的。
可是,在她死的时候,陪在她身边的人,不是程其里,而是程其天。
现在,程其天已经被警官带走调查了。
翠君心绪不宁,急急地赶到巡捕房,却被告知,案件尚未审理完毕,因而无法见到程其天。
可是,她却不小心在巡捕房的一个房间门口见到了佳嫔的尸体。
只一眼,她便认出了,佳嫔身上穿的衣服,正是程其天送她的那件织金花绣的衣服。佳嫔躺在那里,脸色红润,仿佛睡着一般恬静美丽。周围,正有几个带着口罩的警官在检查她的尸体。
翠君来不及多看第二眼,便被赶了出来。
第二天,是原本该属于佳嫔的好日子。
可是,没有了锣鼓喧天的喜庆,没有了热闹非凡的喜酒。
有的只是小报上铺天盖地而来的令人震惊的消息。
一位来买胭脂的客人落了份报纸在翠君的柜台前。她轻轻的拾起看。
赫然映入眼帘的是两个字:情杀!
报纸上说,程其天已经供认了。
他一直都喜欢佳嫔。
即使,她是自己哥哥的未婚妻。
所以,他在他们成婚的前一夜,去找了她。
(十一)
忍着悲伤,看完这则消息。
翠君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原来,在认识翠君之前,他便早已倾心于她。
那时,他刚刚出洋归来,陪着哥哥去“大世界”听戏。
他对戏文向来是不感兴趣的,无聊之时便在“大世界”里随意转悠。绕过几重阴暗仄仄的走道,踏上木质的咯吱作响的楼梯,在一个阴暗潮湿的房间第一次见到了佳嫔。
她在后台,穿了一身桃红色丝绒的短袄长裙。那短袄的腰部极为紧小,显得线条柔美妖媚。苍白的瓜子脸上却是没有一丝的血色,长长直直的头发干净的垂在耳后。
看样子,她还没有上妆,面容清瘦秀丽,一点也不像是妖娆的戏子,反倒像是清丽的女学生。
如此,便是一见钟情。
他看着她清丽苍白的脸颊,说了话:“这脸蛋很美,可是少了一丝血色,如果能再红润些就更完美了!”
佳嫔是见惯了这样搭讪的公子哥的。她于是妩媚的笑笑,“可是,我的胭脂用完了,所以只能劳烦您忍受我这丑陋的样貌了。”
“用完了?没关系,我可以送你一盒胭脂,如何啊?”他深沉地凝视着佳嫔。
佳嫔却没有回应,说自己要换衣服了,将他赶了出去。
直到戏文开始后,程其天才知道,这便是哥哥口中倾心已久的女子。
程其里指着台上风姿楚楚的佳嫔,对他说:“我认识佳嫔都快两年了,天天都来看她。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是仿佛着迷一般的喜欢她。”
“那她呢?”程其天关心的,是这个。
“她当然也是喜欢我的。你没来的时候,她已经去过我们家很多次了,爸妈对她也是很满意的。她还答应我了,等到和我成婚之后,便不再演戏了。”
程其天只是一直地笑着,思绪,却是婉妙复杂的蔓延……
这,是哥哥心爱的女人。
自己,碰不得。
(十二)
可是,感情,终是无法自持。
所以,他才会日日从“伊人红妆”铺子前路过,只为,心中始终挂念着那个赠予胭脂的承诺。
当他终于横了心、买了胭脂的第二天,却得知了哥哥已经决意在当晚在舞台上向佳嫔求婚的消息。
所以,他没有再去“伊人妆铺”取那一盒已经不再需要的胭脂。
当晚,他却在哥哥向佳嫔求婚的那一刻,将所有的失落情绪转嫁到了无辜的翠君身上。
那一刻,他读懂了翠君看他时,飘忽却又深情的眉眼。
他于是选择了她。
他不过是需要用另一段感情来掩饰和转移自己对佳嫔的感情。
原来,至始至终,沉醉其中的,也只有翠君一个人。
那天,在母亲的生辰宴会上,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佳嫔。佳嫔却是袅袅婷婷的挽了程其里的手。两人和所有热恋之中的恋人一样,处处洋溢着甜蜜和谐。
她过来,伸出手递了自己的杯子过去。喇叭管袖子轻轻滑动,露出一大截皓腕的玉手。她朝着他礼貌地点头微笑,温和而友善。
言语间全是淡淡的疏离和客气。
他和她碰了杯,冲她意味深长的笑了笑,举起杯子一饮而尽。
轻描淡写的憾意,苦楚却是难掩。
翠君只是躲在他的身后,未曾察觉。
他终于如愿将自己灌醉。一醉解千愁。
对于他的感情,佳嫔早就明了。
就在那天晚上,翠君刚刚离开程家的大门。佳嫔又一次踏入了程其天的房间。此时,醉醺醺的程其里正在酒桌上和宾客们闹着,并未觉察到她的离开。
她轻轻的抚着翠君换下的那件被程其天吐满秽物的织金花秀的衣裳。
早几天,她曾经在路过飞霞路的时候,指着橱窗里的这件华美衣服感叹。当时,他们两兄弟都是在场的。可是,程其里并没有在意,而程其天却深深的记在心里了。
他最终还是买下了这件衣服。可是,却没有胆量送给她。
最后,索性转赠给了翠君。
(十三)
原来。
他给她的,只有辜负。
翠君终是幡然醒悟。她哭了怨了恨了,最后却还是敌不过一个爱字。她的心里,始终不争气地牵挂着他的安危。
可她没有了理由,甚至是没有了底气,说服自己再去巡捕房看程其天。
他不爱她。
至始至终,都不爱。
或许,如果不是翠君的无法自持,故事到此就该告一段落了。
那天,她又从报纸上得到了消息。
关于佳嫔的死因,巡捕房查了很久,还是查不出来。她的身上没有一丝的伤痕,甚至是死了好几天了,也还是神色安详。
程其天却认了罪。他说,他没有办法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喜欢的女人嫁给自己最尊敬的大哥。他很痛苦,他只想给自己寻求一个解脱。
杀人偿命。他只求一死。判决下来,死刑。
翠君还是去了巡捕房。她没有办法看着他如此赴死。
她告诉巡捕房的警官,真正的凶手,不是程其天。
而是她,翠君。
那一天,程其天要买她铺子里的胭脂,她的心里充斥了妒意。一个晚上的辗转无眠,在喝了酒满是醉意的时候,她看到了后院墙边一片低矮的、有着明艳枝叶的植物。
翠君自然是认得的,这是一品红。
耳畔响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一品红的花朵很小,没有什么使用和观赏价值,倒是它的叶子,红艳动人,用它制成的胭脂膏质细腻,红润持久。可是,它却是有毒的。所以,只能用少量‘一品红’搭配其他材料制成胭脂。不是所有人都可以使用,也有人因为过敏或是中毒毁了容颜,甚至丧命的。”
翠君饮了酒,含着泪道:“爱情,本来就是一种毒。爱得深了浅了,不是伤了自己,就是伤了别人。”
她采了一品红的枝叶,细细捣杵出汁水,混着花露和别的祖传的材料,蒸成稠密润滑的脂膏。阴干之后,匀稠的铺展在小小的白玉盒子里,便是精致而香软的胭脂了。
翠君给胭脂取了名,“胭脂醉”。
(十四)
她是有过犹疑的。
所以,在将胭脂给了程其天之后,她的心中一直很忐忑。
直到程其天告诉她,她没有将胭脂送给别人,而是想要自己小心珍藏之后,她才放下心来。
可是,那天,她在看到佳嫔的尸体的时候,她的心中便早已了然。
佳嫔的死状安详,面色红润,仿佛睡着一般。这分明就是“胭脂醉”的中毒症状。
倘若只是涂了胭脂,是不足以置人于死地的。
可是,如果涂了“胭脂醉”的人,一旦饮了酒,就会毒发。就仿佛喝醉酒一般,沉沉睡去,再也无法醒来。
最后,他还是将胭脂送给了佳嫔。
他曾经说过,胭脂应当送给漂亮的姑娘。
佳嫔,当然称得上他心中最完美的姑娘。
翠君黯然神伤,她其实早就知道了佳嫔的死因。
程其天根本就不可能杀佳嫔。
可是,他却如此轻而易举的,认了罪,一心求死。
翠君想着想着,委屈地落了泪,至死,他都想要追随她而去。
根据翠君的招供,警官在佳嫔的住处找到了那盒“胭脂醉”。而且,程其天也确实无法说出自己是如何将佳嫔杀死的。所以,凶手不是他。
真相大白。
翠君没有一丝的后悔,因为,她的招供,换得了程其天的自由。
他被无罪释放了。
翠君是含笑着走上刑场的。
直到枪声想起的那一刻,翠君才彻底的明了。
这世间最毒的,并不是“胭脂醉”。
而是爱情。
(十五)
翠君死后,程其天默默为其敛了尸。
“爱妻沈翠君之墓。”
只是,翠君再也不会知道,她的灵位会在程其天的要求下摆进了程家的祠堂。
曾经,他的眼里心里,只有佳嫔的身影。
他努力让自己爱上翠君,或是表现得很爱翠君。可是,他没有料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真的爱上她了。
所以,那天去佳嫔的房里,不过是去了结一段旧缘。
他只是想要实践自己对她的承诺。
从此以后,再无瓜葛。
于是,他将胭脂赠了佳嫔。
佳嫔倒了酒给他,两个人相聊甚欢。
佳嫔说,要试试这胭脂,等到明日成婚的时候,便可以用上了。
佳嫔倒下的起初,程其里以为她只是喝醉了。于是,过去扶住她。
可是,直到佳嫔的身体渐渐冰冷,他才伸手探了她的鼻息。
她死了。
他慌乱的报了警,第一时间便想到了那盒胭脂。
翠君。翠君。
原来,是她的胭脂有毒。
他将胭脂藏到床底下,顺从上了警车。
他认了罪。
因为,他不希望警官会查到翠君身上。
他甘愿,替她认罪。
可是,翠君又何尝不是呢?
胭脂。醉。
胭脂醉。
醉的是人的心,只是让人沉睡,永远不会醒来。
而爱情。
醉的是人的灵魂。让人甘心无悔为之付出,为之赴死。
如此,无可救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