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在重庆
其实这个为人所称道的城市并不是所有一切都光鲜而亮丽,走在山城的巷子里,踏过青石板的路,目睹一幕幕人情世故,才知道这城与其他的城无异处。
是的,自十七岁乘车西往,在重庆的生活愈发过得顺趟和风生水起。
闲适安稳,我这样浓烈性子的人,在这里也过上了寡淡无味的日子,苦笑之际又不禁问自己何时如此的本分。
于是在十九岁这一年谈起了一场恋爱。
这些年不乏两个人的时候,但两个人最终还是成为一个人。
教会你爱的人却不能够陪你走到最后更不能陪你回家。
屁谁要人陪着回家。
我认识三晶的时候他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大三的时候外出实习,在北岸租了一间房子,房子坐落破旧的老城区。与新区的繁华不同,这里的黑夜,只听得到尖锐的犬吠。楼里年轻男女的喘息,以及夹杂重庆方言的粗俗低咒。
某天深夜归来,天下着大雨,走在潮湿晦涩的楼道里,只觉得心里发怵。我是极其害怕打雷的,一时惊恐,走错了楼层,将钥匙塞进的锁眼里,摸索几分钟竟未开门,我焦躁的拍打着生锈的铁门,仅有的耐心近消失殆尽。
门打开了,是三晶,脸色不太好。抬头看红漆的数标,竟是模糊的5,退后了几步,我开始鞠躬道歉。
低头瞥见他并未穿鞋,裸露的脚掌吸附在油腻腻的地板上。
我察觉到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我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一个人的眼睛是可以看出很多情绪的,喜欢亦或是厌恶,愉悦亦或是阴鸷。
可能他是一个复杂的人。
你住四楼。
嗯。
天下雨,墙壁有点透水,我帮你看看吧。
哦,谢谢,不用了。
那算了,你一个女孩子回家,还是别太晚了。
你怎么知道我一个人又怎么知道我回来晚。
每天都听到夜里大大的鞋子撞击地面的生意也没有听到有人的讲话的声音。
那这房子的隔音可真是差呢?
嗯。
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当一个人用,嗯,哦,好吧,来回答你的时候,你应该停止与他的交谈。
下楼,开门,一系列的动作自然得很,开灯,望向南侧的墙壁,果然是一片水渍。本就潮湿的空气更让人浑身不适。
重庆的楼多坐北朝南,夏季风的推进加之盆地地形,让雨季异常缠绵。像猪油蒙在心头,难以舒畅,压抑得人喘不过来气。
楼上没了声响,隐约听到断断续续的咳嗽。
一夜竟无眠。
有些事总是无法预料的。
有人因为捡了路旁的东西而被拐卖到偏远山区,有人因为搀扶路边老人而倾家荡产,有人因为好心收留他人而家破人亡。
与三晶相熟的日子,陆陆续续的从他的口里听到关于他的过往——过失伤人。很难想象这样一个温柔儒雅的男人在几年前的某个深夜里,为了一个陌生女人的尊严,过失致人重伤,也是那么一个夜晚,他从此活在一辈子的惭愧和内疚里,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彼时三晶二十三岁,拿着国内某高校的文凭,本可以有一个锦绣前程,只因某日晚归路过三口巷,见义勇为,将自己一席大好前程断送,而那个女人一走百了。
有好事者问三晶是否后悔,三晶说
哪有什么后悔不后悔?我倒是想后悔可是没有法子后悔。
说这话的时候,三晶的眼神像是自嘲一般,这是我第一次清晰的看见他眼里的情绪,或许多年的监狱生涯早已让他知晓如何让自己不再显山露水。
我依旧早出晚归,总在午夜时分踩着细碎的步子上楼,照例去三晶的家里喝他煲的汤,三晶后来做了lol的职业玩家,总是没日没夜的蹲在电脑前,重复一局又一局的游戏。好在在圈子里也算小有名气,收入也十分可观。
大多数人都搬出了老楼,有钱的,没钱的。三晶不肯搬离这对于他而言如同蜗牛壳一般的存在。
太久了,我都忘记了我想要怎样的生活。
可能情愫就是在他每个深夜的热汤里产生的,也可能是在上下楼梯始终不灭的昏暗灯火里,也可能是在某个清晨三晶忽然灿烂的微笑以及灵动的眼眸里。
说到底,我和三晶都习惯了平淡。
曾经有人对我说“十禾,你们女人想要的东西我们男人都给得了,可我们男人想要的东西你们女人给得了嘛?”我想要的生活,不见得要多么光鲜,一个人想要的多了,他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这些年里我一直都不明白什么称之为爱也不必刻意伪造爱人的姿态。
入冬里,我搬到了五楼。
三晶有哮喘,一到冬天格外严重,重庆的冬天空气也不很干燥,屋子里的空气总是格外的腥,每吸一口气就硌在嗓子里动弹不得,吃了许多药,进口的国产的都不见效,直到有一次出差江津,遇见一位老中医,开了几帖中药又抄了药方才将三晶的病妥帖下来。
我照例每日加班,普通文员的工资是不大够的,又得讨老板欢心只好拼命加班,开始的几日总是打不到回家的车,冻得像空心萝卜一样,鼻涕眼泪一起流,三晶也从未嫌弃。
后来三晶便在公司楼下接我,他畏寒,总是裹着厚厚的棉袄,将手操到袖子里。
你咋这么像东北那旮旯里的老爹爹啊
那你就是老婆婆。
我坐在58式自行车的后座,三晶晃悠悠的骑着车,我们从新城区到老城区,越过繁华与喧嚣。小时候骑着单车上下学,总会在等红灯的时候被后面的汽车摁笛声惊吓,年少便误以为那声音是一种挑衅。超驾驶室里的人淬一口唾沫,嘴里嘟囔一句粗俗的脏话。
入冬不久我开始生病,追其原因是因为我嫌弃棉袄束人,又爱漂亮得很,只肯穿一件薄毛衣和短靴,三晶心疼我,极少出门的他去商场给我买了两件修身的羊毛呢子大衣。
一件粉红。
一件薄荷绿。
十禾,你年纪轻轻就要爱护自己的身体,老了得过得舒服点。
不是有你照顾我啊
我应着三晶,她便伸出手来揉我的头发。北方女子的体型通常不很娇小,我这样高挑的个子站在一米九的他身边也是格外的小鸟依人。我是极瘦的,三晶喜欢抱着我,说
你的骨头硌到我了。
于是三晶变着法儿炖汤,枸杞人参鹿茸样样不少,如此下来也颇有成效,逐渐变得圆润起来。
三晶嗜辣,我却不很喜欢,记得刚来重庆的时候,顿顿火锅小菜,一个月下来竟折腾进了医院,打那会儿之后对辣便敬而远之。
吃饭是个很困难的问题,我不会做饭又格外挑剔,三晶认真的琢磨我的喜好,不吃鱼,不吃有藤的蔬菜,不许放葱姜蒜,不许放香菜,一点点都不可以。因为口味不一,三晶炒菜总会先将一部分味道寡淡的菜盛起来再往锅里加麻油辣子;遇到不好分开的菜便只放少许作料等菜上桌再做一个调料小碟蘸着吃,也有我和他一起吃辣的时候,他会在饭桌上放一玻璃杯温水,夹一筷子菜就放进水里涮几下。
日子过得很平静,偶尔有点矛盾但总归不会委屈了谁。
三晶打游戏很安静,不像网吧里的年轻气盛的少年一急躁就摔东西破口大骂。我少有打扰他的时候,他不爱说话也不爱笑,眼睛只盯着屏幕,看不出任何表情,爱抽烟,一盒又一盒的抽,身上常年有烟草的味道。
他最喜爱的烟是爱喜,烟梗修长,夹在指尖颇有韵味。
偶有一次心血来潮,缠着他教我打游戏。
三晶是手把手教的,教了几天发现我的确笨的厉害,也就不肯让我学了。我怄气,自己打几局竟十分顺手。
你这是打通了任督二脉啊!
我怄气不肯与他说话,他凑过头来用下巴的胡茬扎我的脸颊,我把头埋在他的项间,像小猫一样咬着他的锁骨,我不说话他也不说话。
后来学会玩琴女,他玩剑豪,有时候我骂的很惨,不肯玩,他就会过来哄我,次数多了我也不大好意思,只好坐到一旁给他端茶倒水。
有段时间战队赛,三晶没日没夜的打游戏,头发一绺一绺的掉,烟也抽的多了几倍,逼仄的房间里盘旋着烟雾,味道刺鼻。
煮了沙参玉竹茶,成日喝着。
老楼已经少有人居住,旧城区也逐渐在缩小,有传言说城市重新规划,老校区若干年后就不复存在了。
大四毕业的时候,我顺理成章的进了某杂志公司做了一名编辑,每天对一堆稿子死磕,三晶也在电竞圈名声鹤起。我依旧早出晚归,三晶不再接我他忙着自己的事我也忙着自己的事。
关于对方,我们都无暇顾及。顶多在心里留点愧疚告诉自己日后弥补。
我不再整日里盼望晚归时候的热汤,三晶愈发繁忙,整日打游戏,只为进入更好的名次。
电影《音乐之声》里女主说,你需要寻求自己的生命,但人都是贪心的,得陇望蜀是常态。
柴米油盐每一样都可以成为我们生活之间的矛盾爆发点。
第一次与他爆发争吵的原因也实在可笑得很,某次我出差四天,从飞机上下来的时候不见他的踪影,打他电话又不接,急忙赶回家里,开门,猝不及防被蹿出来的老鼠吓得尖叫,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被家里的状况呛了一口。
满地的油腻,就好像第一次见他的那个夜晚,地板上的污垢实在无从下脚,外卖盒散发的恶臭,空气里的霉味和脚臭味,令人作呕。
他睡在卧室里,床沿放着一堆衣物,电脑桌上的烟灰缸积满了烟头。我从没有见过这样邋遢的他,我不知道这四天里他如何度过的,但是我很清楚的知道他不再是以前那个三晶。
其实说变这个词,是很嘲讽的,毕竟谁都没有资格去指任别人。
我叫醒了他,我们开始争吵,至于争吵的原因不明,大抵是因为我一腔怨气无处发泄。
他说,十禾,你无理取闹,我说,三晶,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在乎我。说实话我不认为两者有何干系,但凡女人,遇事总会用这句话来问自己的恋人以验证他是否忠诚,而男人都会选择用道理来说服女人
我撒泼放赖,像个老女人一样的发着疯,他不说话,抽着烟。
我不知道如何面对。
财经,娱乐,政治充斥着我的生活,高晓松说“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更要有诗与远方的田野”,我开始厌倦这样精疲力尽的生活,像个冰凉的机械一样重复同样的动作,又像个陀螺不晓得何时可以定下来休憩。
三晶累了,我也累了。大概累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理由,也是最无耻最可悲的理由。
如同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大雨,临近午时才回家。
三晶不在家,冰箱隐隐的轰鸣,推开房间的门,一堆散漫,游戏页面尚未退出。
想着是他担心我怕打雷,所以着急去公司接我回家,心里也有一丝宽慰。
等到凌晨一两点还没有等到他回来,照例去洗漱,躺着床上怎么也睡不着。
约摸四点的时候主编打来了电话,又传了几十张照片过来。
上面的人竟是三晶和另一个年轻女子。
一个耳光扇在脸上一声脆响。
外人是不知道三晶有女友,他也很少露面,少有几次出现在大众面前也是战队赛或者直播的时候,他不年轻了,快三十岁的他眉眼间颇有几分张国荣的味道,不扎眼却也韵味十足。电竞吃的是碗年轻饭,像他这样大器晚成的居在少数。
三晶与女粉丝出入某酒店的消息铺天盖地而来,我所在的杂志和配套的app都推送了这一消息,举众哗然。
我失望透顶,对于三晶和这份感情竟一下子失去了信心。诧异,愤怒,心漠大于哀,各种情绪充盈在我的胸口。我不敢相信那样认真的人也会做出这么可耻的事。我不知道我对于三晶的爱是否过于贫瘠和轻薄,总而言之落得如此地步实数悲哀。
三晶同样不知所措,他的名声坏到了极致谩骂和诋毁涌向他。
他说,十禾,我不予辩解,错即是错,我认。感情这件事没有是非,我尽力了,我不知道你是否会原谅我,但我终究是不能原谅自己的过失。
够了,真的够了。
最终的结果是,三晶承认了新女友,而我,搬到了四楼。
女朋友终究不是操粉。
某次路过三口巷,听到年逾七旬的老人说“这三口巷啊已经纳入城市规划了,你看这一片儿以后就是夜宵广场了”
所见之处皆是废墟,不曾想不过数月以后这里便夷为平地,人满为患。
我没有从老楼搬出去,三晶也没有搬出去,可能这个地方对于我和他的确意义深刻。
相聚平淡,离散也平淡。
偶有听到五楼有男女呻吟声,偶有听到粗俗的辱骂以及锅碗瓢盆的摔打声。心里想着,这房子也是老了,隔音真是坏透了。
我开始学会做饭,学会的第一道菜是麻辣水煮鱼。
放了很多辣椒,辣的人喘不过来气,麻痹了口腔。
辣是味觉还是痛觉?
是痛觉,对,是痛觉。
痛只怕也是清醒的。
依旧夜归,只不过换了工作在北岸的书店里做一个普通的店员,没有人催促没有人逼迫。安静的生活是一件很享受的事,清晨坐缆车渡江而来,夜里坐缆车越江而去。
不知为何总是遇见三晶,有时候遇到他下楼扔垃圾,有时候恰好一起买菜,总归是陪着我一起上楼,待我进了屋才加快步伐。
三晶的女友是个温和的人。有时候会送来洗干净的水果,臂如草莓,臂如车厘子。美曰其名说是友好邻居,实际送来了水果样样合我喜好。她不与我对视,匆匆瞥了一眼就低下头来,明晦不清的眼里满是敌意。
我全数扔进了垃圾桶,我不肯相信她是个好人也不肯相信她是个坏人,好坏也是无关痛痒。
应着三晶的名气,她也做了游戏主播,说到底也是捡了个垫脚石。
再后来,三晶的女友怀了孕,大约是顺着她的意思,搬了出去,走的时候还请大家吃了饭。
三晶是不缺钱的,那他缺的是什么?我从来都不知道。
我想关于爱这个东西,幸好各人是有选择的。
比如三晶选择她而并非我,比如我选择骄傲而并非隐忍,比如她选择前途而并非三晶。
陆陆续续了解到三晶的现状,她曝光三晶的过往,粗暴的一切暴露在世人鄙夷的目光下,三晶如同案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无论哪个时代,过去或现在,犯过罪的人总是不容易得到他人的正视和尊重。
退出电竞圈,是三晶维护尊严最后的选择。
细细想来三晶过得并不安稳,看似快乐,实则不然。
几番乱战下来,我也算过得有条不紊。
如同所有的重庆人一样,习惯慢节奏的生活,吃饭慢,饮茶慢,过日子慢。
平平淡淡的过了半年,终于新区扩建,老区要被拆了。
拆迁队来之前,街坊邻居都走没了,房东催了几次,我仍是说要留到最后一天才肯走,新的住处已经托人找好了,只是舍不得离开。
拆迁的那天早上,一对人马走进了老区,后面跟着冰冷的机器,吵的人不能安生。
楼道里涌起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
开门。
三晶。
手里夹着万年不变的爱喜,沧桑的脸上泪痕斑斑。
隔着半米的距离,眼里却好像有万水千山越不过。
嗓子硬生生的说不出来话,嘴唇蠕动又闭合,扶着门框的手忍不住发抖。我忘记了那过往时分,忘记了那遗忘于雨夜里的男人。
那么是谁在记忆里放冷枪?
屋子里的家具一件件清空,空荡荡的屋子里没有半分人情味,南侧的墙壁长了些许青苔,留着雨过的痕迹。
我站在远处,看着一栋栋灰色的房子被炸成废墟。是的,人一生中很多事没来得及看一眼就没了,又有多少人知道你看的那一眼,会是最后一眼?
坐着轮椅的老人噙着泪,朝着电话里说“我来了,老区没了,真的没了”
没了。
什么都没了。
, 三晶。
什么都没了你知道嘛?
老城没了,人作鸟兽散,有些东西,一眼就够了。
对于城和人都是如此。
来且得意。
归且磊然。
当如此,便如此。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