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春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得大地生出一团团热气。河东村房前屋后的各式树木依旧光秃秃的,树顶的枝桠上隐隐爬出黄豆粒大小、外形似瓢虫的春芽,但不仔细端详是全然发现不了的。村东头一块突兀的高地上,三开门、青红相间的砖瓦房,孤零零地立在那里。有些歪斜的院门外,一棵粗大的栗木长势奇特,像几个老妇人歪歪扭扭,叠着醉罗汉。树皮呈暗灰色,沟沟壑壑,似咧着一张张干枯的嘴,在风的召唤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栗树下的正前方,靠着一个近乎花甲之年的老人。只见他满脸皱纹,额头高耸,眼睛深陷,看着前方四十五度的半空方向,颧骨突得老高,面黄肌瘦的,似乎有些营养不良。侧面看过去,他浓密、蓬乱的头发一直垂到半肩,颇有几分艺术家气息。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卧着一条睡意昏沉的老狗,耳朵耷拉着垂到地上,似乎还听着周边的动静。
父亲喊这位老人长河。长河是个哑巴,比我父亲小几岁,两人从青年、壮年至老年,有事相互帮衬,无事也常凑在一起,抽旱烟,喝老酒,称兄道弟,不亦乐乎。因此,当有一天父亲让我喊他叔叔时,我丝毫没犹豫,对着哑巴长河大方地喊一声“小——叔——”,尽管他只能看到我上下唇齿间的微微颤动。
父亲和我讲过,他曾经有三个好兄弟,好到就像穿同一条裤子的那种。第一是文君,他是退伍军人,为人正派,只比父亲大两岁。父亲年轻的时候在大队工作,又是老党员,父亲和他接触多了,便觉得文君和他很对脾气,两人常常泡在一起。有一年,父亲竞选村长,文君将最关键的一票投给了父亲的竞争对手。那张票像一根硬刺扎向父亲的心脏,闹得父亲想了好久也没有整明白,暗自觉得对方就是看不起自己,于是俩人渐生嫌隙,最终变成了陌路人。
第二是耀武,俩人是船队里的活计,经常互串家门,用母亲的话说就是把门槛蹭得光溜溜,赶也赶不走的那种。后来,听说耀武的大女儿在城里傍了个大款,一家人鸡犬升天,从此耀武和他老婆一个样,走起路来大摇大摆,鼻孔朝天,别人和他见面打招呼,他爱理不理。再后来搬到城里了,父亲和他便没了往来。
父亲的第三个兄弟,自然是哑巴长河了。父亲说长河是他认识最早的兄弟,也是仅剩的、唯一的兄弟。父亲指着长河身后的黑狗,“他就像这条老狗,忠实得很!”说完好像又突然觉得哪里不对劲,父亲憨笑着,“其实我也像是他身边的一条老狗,踢也踢不走。”
2
长河的父亲在他还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听说是醉酒跌入村南头的化粪池,窒息而死。长河的母亲和他们兄妹三人相依为命,依靠几亩薄田度日。长河高小未毕业就提前辍学,拜了邻村一个姓孙的木匠学手艺。
父亲说着,口里又啧啧称赞,“长河大胆心细,两只粗手比女人还巧。别人学三年不一定闹出名堂,长河一年半载竟出师了!”
长河干脆利落地拾掇出一整套木匠工具,有墨斗、各种尺规、木勒子、长锯、斧头、凿子、刨子、套钻、锉刀等一应俱全,分门别类,蔚然大观。他从储有墨汁的斗盒中拉出一条细绳,紧绷在木材表面,在墨汁滴落前轻轻一弾,便即刻弹出一条直线。再用尺规在木料上定好尺寸,画上标点,根据尺寸调整铁钉的长度,铁钉和标点对齐,右手握紧木勒子,左手按住木料,使劲一拖,便在木料表面划出清晰的、走向各异的痕来。然后是长锯、斧头、凿子等一顿猛虎操作,那刨子、套钻、锉刀等打磨一番,各种造型的木器便活脱脱闪现在眼前,有大件的桌子、木犁、辘头车,也有小件的木桶、椅子和脸盆架。
长河常常一边手里忙活,一边不时拿脖颈上缠绕的白汗巾擦拭额头和鼻子上沁着的汗滴。他思忖着,什么东西该定价多少钱,也盘算着明天集市上能否全部卖空,好一身轻松地回家。
有一年,父亲所在钢铁厂因效益不好减员,没有关系,也没有过硬技术的父亲便理所当然地被优化了。然而,干了十几年得心应手的老差事,说不让干就不让干,父亲一时半会儿还接受不了。父亲常在院里一棵杏树下,或者大门外的墙根下,一根接一根地抽旱烟,烟雾缭绕中常常可见父亲熏红的双眼以及眼里噙着的泪花,那是一个中年男人对自我现状的独自消解。
那些时日,长河频频来我家串门,不是手里提着一只精巧别致的生肖木刻,就是从上衣口袋摸出几颗花红柳绿的糖果。我因此时常一边嘴里裹着糖果,一边小心捧着那些动物的木刻四处找小伙伴炫耀,甭提有多得瑟。我喜欢长河来我家,不仅仅因为他常给我带好玩的、好吃的,还因为只要他来母亲就会炒几个好菜。记得那些日子,或者中午又或者晚上,长河和父亲紧挨着坐,两人不说话,常举杯对酌,喝得半醒半醉。
后来,父亲通过竞选做了生产队大队长。不过生产队队长,倒不是什么村官,没有俸禄,没有补贴,父亲却也干得带劲儿。建桥、修路、量地分田,父亲都冲在前面。摊派的事情一多,父亲忙得像个陀螺,经常忘了饭点。记得有一次,本家一个叫王有理的,带着老婆孩子来家里闹,说西头的田少分了一分地。她老婆孩子哭作一团,央求我父亲做主。门口的人越聚越多,王有理不顾本家的情分,反而跳上我家院里的一个方桌,扬言父亲欺负他们,要大家为他们一家老小做主。父亲被堵在里屋,心里发毛,一时半会儿也想不出良策。
不多时,哑巴长河来了,他因为常年做木工生意,乡里乡邻都是他的老顾客,人缘还不错。他把王有理悄悄拉到一边,比划了半天一个大木犁的形状,然后又摆了一个O型的手势。原来王有理曾缠他好几月,想让长河帮忙打制一套木犁,现在只要他给面子,把哭哭啼啼的老婆孩子弄回去,别在这里瞎胡闹,他长河说话算话,免费送他一个大的木犁。有便宜不占白不占,王有理绝对是见利忘义的俗人一个。他给老婆孩子使了个眼色,一眨眼功夫,她们便不见了踪影。
后来,父亲从里屋床底翻出一个又厚又卷的本子,找到量田分地的旧记录给王有理和乡亲们看。原来,当时村里田地分良田、毛田,所谓良田就是土地肥沃,毛田就是土地有点板结,影响收成的地。按约定良田实际八分,毛田一亩则实打实一亩。其实王有理家,理应分得八分良田,实际分得九分多,不少反多。真是清者自清,众人恍然。
人群散去,只剩下长河一人,父亲走过去,两双大手有力地握在一起。长河“啊啊啊”地照例咧着嘴笑,他明白父亲是值得信任的人。当然在父亲心里,也早已把长河当成朋友,不,应该是共患难的兄弟了。
3
没几年,长河家的日子也殷实起来,两个妹妹读完中学后相继出嫁,他自己的单身问题却仍悬而未决。
村里有个热心的媒婆,先后给长河物色过两个邻村的姑娘。前一个是身材高挑、容貌不一般的女子,据说家里相当寒酸,一个哥哥和一个弟弟都还单着。然而该女子只见过长河一面,便不了了之,逃之夭夭了。后一个踏门而来的是一个瘸着腿、满脸痘疤的女子,看年龄比长河大了不止七八岁。这次是长河的母亲不同意,她牢骚地说:“你看她那双挑剔的眼,进了屋便贼溜溜地转,一看就不是安生过日子的主!”
真正走进长河情感荒芜区的第一个女人,叫月儿。她瓜子脸,眼睛大大的,双眼皮,眉黛青黑,五官称得上精致。然而几年前,她男人去城里建筑队打工,不知因晚上楼道的灯光太昏暗,还是人忙活了一整天太疲倦,一不留神从十几米的脚手架上摔下来,地上立刻一片血肉模糊。死了男人的女人,在村子里通常是抬不起头的,思想守旧的河东村尤为如此,那帮毒舌妇们闲来无事,常聚在一起,不是同情,怜悯月儿,竟公开骂她扫帚星,指责她命里克夫。人言可畏,性子孤僻的月儿也只有独自承受的份儿,谁让自己的男人不争气,这个短命鬼!
一个有着清辉的月夜,月儿悄悄走进长河的院子,趁老太太在灶屋烧饭,耳朵不好使,眼睛也看不清,月儿从背后一把抱起长河。长河回过头,嘿嘿笑着,手里的活计继续干着,任月儿在身后放肆地摩挲。他听到月儿的微微娇喘声,感到一股血流直冲到大脑。许久之后,月儿在和母亲走动后的聊天中透露过,是她自己主动追求长河,她毫无遮掩,大大方方地讲述着。女人果然三十如狼四十似虎。
然而这段感情,并没有持续太久。听说长河的母亲一直坚决反对他俩的结合,或许她是听信村里长舌妇们的谣言,害怕月儿真的命里克夫,万一夺走了她唯一的宝贝疙瘩可咋办?
就这样,直到他母亲三年后因肺结核去世,别说抱孙子,连个正儿八经的媳妇的影子也没见到。老人瞪着浑浊的眼,大口喘着粗气,不甘心地去了天国。
4
长河母亲走后一周的一个傍晚,他拖着一架崭新的辘头车,上面摆着一只小木桶,晃晃悠悠来到我家。跨进大门见到我父亲,他停下来,两只手上下左右交替比划着。原来他断断续续花了一个多月,新打制出这架辘头车,送给父亲,恰逢农忙时可以大派用场。
父亲很高兴,连忙迎他屋里喝茶。长河却木讷地立在那里,嘴里啊啊着,手脚并用,又比划起来。因为父亲和他相处久了,要弄明白他的意思并不太难。他想传达的意思是,辘头车上的小木桶也是新做的,本来是要送给他母亲冬天泡脚用的,可是母亲没能扛过那个冬天。如果我们不介意,他就不拿回去了。父亲拱手致谢,要拉他进屋。长河又啊啊起来,指着肩上和鞋上的绣着的巴掌大小的白布带子。父亲明白了,他是顾虑自己披麻戴孝还不满三七,按照我们乡村那时的旧俗,是不能轻易去别人家做客或娱乐的。
什么乱七八糟,老掉牙的道道,父亲才不管那些!他拉起长河结实的臂膀,吩咐母亲赶快准备地锅鸡、红烧小排,当然还有几碟下酒的小菜、蒜泥拍黄瓜和椒盐花生米,再从里屋床底下摸出一瓶酱香型的杜康,摆上两个小酒杯,先给长河斟满了,俩人碰起杯,热闹地喝着。
“正要去寻你呢!”父亲抿了一小口酒,嘴里呲呲着,“有个重要的事儿要和你商量。”父亲给母亲使了眼色,母亲便去灶屋盛热汤。
原来,父亲要和长河说的重要的事情,是要给他介绍一个媳妇。姑娘出生在二十里开外、大堰河的一个书香人家,知书达理,能说会道,性子直爽,略微泼辣,模样还算周正,唯一的缺点是左手有些捋不直,听说是幼时一次高烧落下的残疾。父亲明白,像长河这样手脚勤快,关键还有好手艺在身的大龄青年,如果不是因为聋哑的问题,绝不会落到一直单身的地步。出于兄弟间的关心,先前给长河也介绍过三两个年纪相当,有模有样的健全人,但后来都没有结果。哎,呼吁残障人和身体健全的人平等,说起来容易,在边远的小山村实行起来太难了,看来还是门当户对的要稳妥得多!
父亲这次谈起的姑娘,叫风儿。如果说小儿麻痹症导致的手指不灵活(高烧伴随着脑膜炎带来的后遗症)是一种残障,那风儿最多算个有着轻度瑕疵的女子。风儿的父亲,是父亲原钢厂一起共过事的一位老师傅,一个偶然的聚会上托父亲当月老。长河认真听着,不时拿长指挠挠刘海或者后脑勺,有点不好意思。他炯炯有神的眼和乐开花的脸,说明对这姑娘的总体情况相当满意。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六中午,父亲组了个局,风儿的父亲、风儿、哑巴长河和我父亲在村口学校的小食堂开了小灶。长河家就在学校隔壁,时不时跑回去一趟,带来一瓶二锅头。见风儿坐的凳子不舒服,忙跑出去从家里提来一把自己手工制作的带靠背的高脚凳,不忘拿一盒酸奶塞到风儿手里。
风儿接过酸奶,拿吸管往里一扎,“啾-啾-”喝起来,她看到长河红彤彤的脸,红过耳朵,再红到脖颈儿,竟忍不住扑哧一笑,酸奶喷了长河一身。父亲和风儿的父亲对望一下,都笑了,俩人心里有数,姻缘就这么结下了。
5
长河和风儿婚后的生活,无疑是幸福、美满的。长河每天照例做工,墨斗、各种尺规、木勒子、长锯、斧头、凿子、刨子、套钻、锉刀等一顿猛操作,大件的桌子、木犁、辘头车,小件的木桶、椅子和脸盆架等便活脱脱在眼前了。风儿在旁边不时给他递个工具,拿白花花的汗巾沾上温开水给长河擦拭额头、脖颈的汗渍。俩人不怎么说话,即使风儿喊他坐下歇歇,长河也是“啊啊啊”地咧开嘴大笑,最后俩人总是笑作一团。
第二天一早,长河拉着满满一车木器、农具等在前面走着,风儿猫着腰在后面推车。阳光倾泻下来,木器、农具闪着白光,这白光照得长河的红衬衫像燃着的灯笼,也映得风儿的鸭蛋脸光彩照人。他们身后跟着一只蹦蹦跳跳的黑狗,看起来一两岁的样子,和清晨的阳光一样富有朝气和活力。他们的画面如此和谐,让河东村的人们常常羡慕不已。
三年和美、甜蜜的生活,弹指一挥间,但接着却出现一桩事情。怀孕六个多月的风儿再次流产,医生诊断书上写的病因是“RSA(反复自然流产)”。医院回来的风儿像变了一个人,脾气古怪,常望着墙角发呆。长河嗨呦嗨呦赶制木器的时候,额头、脖颈的汗滴浸湿了前身后背。风儿像没看到似的,一个人蜷在猪圈外墙旁边的角落,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
父亲说,那段时间他所在的钢厂面临裁员,因此每天即使没什么活计也不敢早走,反正就是耗着时间陪一帮人装腔作势地加班。母亲和风儿本也是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见到风儿突然变成另一番模样也有些担惊受怕。村里的傻子、疯子、精神病患者不止一两个,风儿可不能步她们的后尘。
因此母亲三天两头蒸一笼包子或煮一大锅饺子,馅子都是风儿平时爱吃的,趁热装一盘,拿袋子裹好,就匆匆往村东头跑。一里半的路程很快就到了,包子和饺子摆在长河家的堂屋的圆桌上,还热气腾腾的。母亲后来说,那些日子不仅对风儿是难熬的,对长河也是一道大坎。看着他聋哑人一个,似乎没心没肺,其实全然不是这样。风儿耍泼厉害时,要摔锅、摔碗、摔茶瓶、摔茶壶,长河从来不阻拦,好像东西是别人家的,和他没有丁点关系。等风儿摔尽兴了,累了,他才悠悠上前,蹲在地上慢慢捡起散落一地的锅碗瓢勺,坏了的丢了,瘪了能修的,再敲敲打打修好了接着用。然后,他会倒上一杯温开水递给风儿,只要风儿不拒绝,他会把杯子挪到她唇边,只要有一次风儿喝了,他心里便乐开花,中大奖似地一脸享受。
母亲还说,其实那些时日除了长河和风儿不好受,母亲也压抑难受得很。你想想,平常能说能笑,好端端的一个人儿,不能就这样废了不是。母亲频频走动,热腾腾的包子和饺子果然有效果了。风儿一边吃,一边哭着怪自己没用,“长河那么喜欢孩子,为啥我像一只公鸡,总不能顺利生下孩子?”她用绝望的眼神盯着母亲的脸,想要寻找答案。母亲便拉家常似的讲起她听说的悲惨的故事,而且常常还添油加醋,反正是听来的不相干的苦命人的故事,只要能安慰风儿就行。
这样的安慰多了,风儿的眼里慢慢地没了惊恐和不安,她白净的鸭蛋脸上开始有了红润和光泽。长河照例每天做工,墨斗、各种尺规、木勒子、长锯、斧头、凿子、刨子、套钻、锉刀等一顿猛操作,大件的桌子、木犁、辘头车,小件的木桶、椅子和脸盆架等便活脱脱在眼前了。风儿在旁边继续给他递工具,拿白花花的汗巾沾上温开水给长河擦拭额头、脖颈的汗渍。俩人恢复了往日平静的生活。
6
然而母亲再次串门的时候,发现了风儿的异样。她伏在堂屋尽头的梳妆台上,手里拿着纸和笔,计算器敲敲打打,嘴里还振振有词。母亲喊她好几声,才回转头来。母亲说,从风儿的眼睛里看到她新婚时的激情与兴奋。
原来,风儿创业了。她拿着和长河卖木器攒下来的一万两千块,去县里淘了六台旧的台式机,让长河在院里靠近学校的那面青砖泥墙上搭了一个铁棚子,打几张光溜匀称的长桌圆椅,摆上一排台式机,再接通一串电源线插座,屏幕立刻出现Microsoft的画面。风儿大大咧咧,能说会道,性子直爽,模样周正,颇受隔壁高年级小男生的仰慕。他们一传二,二传四,很快几十人便霸占了院子的角角落落。每每中午休息或者下午放学,总有十几个小年轻耗在铁棚子下排着队,一次只能六人玩,联机游戏噼里啪啦打着似乎很过瘾的样子,搞得排队的其它人围拢过来,像大人麻将桌周围押注的赌客们,指手画脚,七嘴八舌的,实在热闹。
不到半年功夫,风儿赚得钵满盆盈。她常常在里屋靠窗的小床上数着大把的钞票,虽然多是一块两块、五块十块的,但一天天、一月月地累计起来,已成为不小的数目了。透过朦胧的纱窗,她看到长河忙碌的身影。阳光下的他时而俯身,时而猫着腰,一会儿拿墨斗、各种尺规、木勒子测量,过一会儿拿长锯、斧头、凿子成型,再过一会儿又拿刨子、套钻、锉刀等一顿打磨。她鼻子抽一下,似乎想感动,却又感动不了。为什么呢?长河的木工主业,加上她的电脑游戏副业,钞票越赚越多,二人的生活越发好了。然而,她还觉得生活缺少了些东西。是少了娃儿吗,以前是,现在她倒一点儿也不在乎了。听天由命,没有娃儿反倒乐得清净自在。到底生活还少了什么?
她想,她潜意识里是需要一种叫做不确定性的东西。每天早上醒来,雷打不动地跟着长河去镇上集市卖货,一大早一直到半个下午,甚至太阳下山,漫长的等待不仅有些无聊,甚至变成了一种煎熬。
她曾不止一次要长河少干些木工活儿,况且电脑游戏这块来钱又快又轻松,何必总出那笨力气,但她动用四肢,加上七歪八咧的嘴型、极度夸张的面部表情,也没有让长河明白,她急得差点流了眼泪,将想要表达的意思写在包装纸的空白地方,长河拿起后却瞪着白痴一样的眼神看她。
她忽而感到一种悲哀,夫妻一场好歹几年过去,她竟不知丈夫认不得字,不过不识字竟还不影响他设计木器,她是该嘲讽他,还是崇拜他呢?风儿心底泛起五味杂陈,她感到低低的天花板压得人喘不过气,便轻轻推开门,看着眼前有些破败的院子,再看看头顶无垠的蓝天白云,她心里慢慢涌出一匹野马,正昂首嘶鸣,似乎要寻找一方宽大无边的草原。
一个无月的傍晚,天空暗下去,一盏一百瓦的白炽灯将小院照得通明如昼,十几个高年级学生在铁棚子下围拢着,六个高个子的半小伙子慵懒地半躺半坐着,联机游戏噼里啪啦打着,似乎很过瘾的样子,其他几个不高不矮的凑在玩家身后,瞪着圆鼓鼓的眼,依旧像大人麻将桌周围押注的赌客们,指手画脚,七嘴八舌,实在热闹。风儿正在里屋的床上数着白天攒下的大把钞票,照例多是一块两块、五块十块的,她正聚精会神,分类码着各个面额的票子,突然院门被人“咣-咣-”两脚踹开了。
她愤怒走出来,正要骂娘,抬头看到三两个人气冲冲赶来,为首的约莫四十来岁,后面跟着两个二十出头的毛小子,无一例外地手里都抡着一根短棒,看来来者不善。她寻思几人的面孔,好像没怎么见过,大概是隔壁村的。她旋即摆出笑脸,还未开口,只等噼里啪啦一顿乱扫,那帮人将台上的一排台式机敲个七零八落,满地狼藉。
风儿“哇”地哭了,冲上去,朝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的胳臂狠狠一咬。那人“啊”一声,身体晃悠两下,后退几步,抬头看是个女的,扭曲着脸说:“再咬,老子敲掉你的牙!”男人咆哮着。
“凭什么砸我东西?!”女人不甘示弱,耸一耸肩膀,故作镇定。不过她确实不是怕人的主,有理说理,天下还没有不讲理的地方,她这样想着。
“砸的就是你!”男人跳将起来,“一堆祸害人的破玩意儿,坑死老子了!”
“你把话说清楚!”风儿冲上去,贴着男人的身体,举起那只弯曲不能挺直的左手,指着男人的鼻子。
“你的破游戏害得我娃子成绩一落千丈!”他指指手腕上套着的粗劣的塑料手表愤懑地说,“看看几点了,还在你这鬼混!”
“把你的手拿开!”男人又补充一句。
风儿心想又不是我把你娃子绑来的,脚长在他自己身上。她冷笑着,觉得对方无理取闹,那只弯曲不能挺直的左手,继续指着男人的鼻子。“咔嚓”,女人霎时嗷地一声,躺在地上打着滚儿。
院外的池塘边,长河正洗着脏兮兮的手臂和腿脚,听到女人的嚎叫声,立刻飞奔回来。踏进院门的那一刻,他看到三个抡着短棒的肇事者,他二话不说,就近抄起一把长刨子抡了过去。为首的那个中年男人噗通一声,整个人僵尸般直直倒地。身后的两个毛小子哪见过这阵势,两人腿脚哆嗦着、顺着墙根往外跑,一边跑一边嘴里喊着:“不好了,出人命了!”
7
所幸那晚长河随手抄起的是刨子,不是斧头、套钻、或者锉刀什么别的。肇事者被紧急送往卫生院,再转院县医院,头上缝了十几针,鉴定结果是XX级别的脑震荡,身体半瘫卧在床上,不过怎么说总算保住了性命。原本以为赔上万儿八千就此了结,那知他们亲戚里有个研究刑法的专家。没几天长河便被抓进去,罪行是涉嫌故意伤害罪,医药费是小事,他因触犯刑法,被判十年有期徒刑。
长河进去一月后的一天,父亲架着牛拉的辘头车,载着风儿和母亲去探望长河,只见他一身白蓝相间的囚服,脑袋剃得光溜溜的,看着有些滑稽。风儿坐到他对面,他低垂着眼,过了良久想起什么似的,看向风儿那只弯曲不能挺直的手。他深陷的眼睛突然闪出一丝忧郁,伸出的大手又猛地缩回,他多么想再触摸一下心爱的风儿,可是,此刻,他却不能!
父亲告诉我,风儿流着泪跑出会见室后,长河给他比划了几个手势,大意是让风儿把全套的木工家伙都卖了,不要等他,最好找个好人家把自己嫁了。当父亲回来把原话传达给风儿的时候,哪晓得她非常平静。探监两周后发生的事说明了一切。
几天后,当母亲再端着热气腾腾的猪肉大葱拌馅儿的饺子,到风儿家的时候,发现院门开了个小缝。母亲推门进去,发现院里的桌上依旧摆着墨斗、各种尺规、木勒子、长锯、斧头、凿子、刨子、套钻、锉刀等工具,大件的桌子、木犁、辘头车缺胳膊少腿,足见还未完工,小件的木桶、椅子和脸盆架等已具雏形,却未打磨。堂屋的大门上了一把明晃晃的大铜锁,风儿已不知去向。
后来不久,村里有人传言风儿卷了钱去县里做了小买卖,日子过得不温不火。有人反驳说,她没去县城,嫁给镇上单身帅气的赵医生,什么机缘说不清,反正是赵医生治好了她的断指。母亲去镇上、县城多次寻过风儿,然而没有丁点儿关于她的消息。
长河不在的日子,我看见父亲常常蹙着眉、抿着嘴、背着手,领着那只耷拉着脑袋的黑狗出去遛弯。显然,狗儿也开始呈现老迈的姿态,和父亲的步子一样沉重,好像踩在厚厚的棉团上全然没了生气。碰到雨天,父亲会匆匆赶至长河家,推开虚掩的大门,将露在室外的墨斗、各种尺规、木勒子、长锯、斧头、凿子、刨子、套钻、锉刀等工具搬到廊下,再把未完工的桌子、木犁、辘头车、木桶、椅子和脸盆架挪到未上锁的灶屋。父亲摩挲着廊下发暗发灰,甚至有些发霉的工具,时而望望院里四处漫步,仿佛在寻找过去记忆的黑狗,时而看看地上生起的苔藓和杂草,时而再看看蒙蒙细雨的天空发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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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后一个初春的清晨,是个寻常日子,但对父亲来说不一样,那是长河刑满释放的大喜日子。父亲架着那辆牛拉的辘头车,独自一人去接长河。父亲在监狱出口从早上等到半晌,终于见到缓缓走出的长河,只见他一身白蓝相间的囚服,脑袋依旧剃得光溜溜的,低垂着满是血丝的眼,看着有些滑稽,又让人心里发酸。父亲走上前,两个人抱在一起,只听长河“啊啊啊”的嚎哭声在风中飘荡。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得大地生出一团热气。村东头一块突兀的高地上,一棵粗大的栗木孤零零立着,在风的召唤下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栗树下的正前方,靠着一个老人,只见他满脸皱纹,额头高耸,眼睛深陷、颧骨突得老高。他身后不远的地方,卧着一条睡意昏沉的老狗,耳朵耷拉着垂到地上,似乎还听着周边的动静。
父亲走向前,贴着他盘腿坐下,口袋摸出两只提前卷好的长旱烟,擦着火柴,点好了递过去一只,再燃一只塞到自己嘴里。俩人吧嗒吧嗒地抽起旱烟,袅袅烟雾顺着栗木的树干、枝桠升腾起来,一直冲向云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