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七点多,林中小屋外的树林里传来似有若无的警笛。苍茫的林中,此前凄切或欢快的鸟儿的啁啾,似乎让位于人类的声响,成为凸显警笛微弱的背景音了。
她新近买的房子在装修,不得不临时租住在这间只有半扇窗户的地下室。每个天不亮的早晨,她就得起床,花比原住处多二十分钟的车程,驱车赶到上班的那个四面通风的仓库。她把自己现在的工作命名为“罪与罚”,但这份她厌恶的工作能让她够交养老保险、房贷。她管这收入叫“委屈费”,她的朋友告诉她说,我还想要这么稳定的委屈费而不得呢。
房东对她比其他租客友善,但很多个夜里,房东半夜与他女朋电话里吵架的袭扰让她满腔腹诽,并且其他租客抢占厨房时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粘在马桶盖上的黄色斑点,被雨打屋顶惊醒后发现枕旁无人的感觉...统统惹她烦心,这些情形像一张钢丝网,牢牢束缚她,在不那么忙的时候,她惊觉这些似乎将永远捆缚她。
这种压抑所耗散的能量甚至让她失去了每月一到两次在深夜自慰的心力。每一个不想醒来上班的清晨,瞥见地下室那细缝似的窗栅投下的一丝幽微的天光,她甚至会觉得,她期冀的未来也许将永远爽约,她周遭的他人即是地狱。
装修工期的一再延沓,似乎转化为她无力自慰、无力支撑日常生活的能量。
她坐进冷冰冰的车里,坐在冷冰冰的座位上,想着即将开始的一天又一天上班的路途、以及扯淡的物理学守恒定律。她眉头紧锁,紧闭双唇,翻滚的胃里仿佛有只扑腾的苍蝇。
今天她想晚一点去上班,甚至想编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请假。此刻,车旁边那幢房子里与她同住的人,早起的已出门,晚起谋生的,还在酣睡。车外是冬季难得的晴天,她不想去上班。
这是她难得的清净。她下车,进屋,坐在厨房餐桌前,指间夹着一只点燃的香烟,她不知这盒香烟何时在她身边出现的,但不重要。她点燃了香烟。
她面前,有她吃完早饭现在被当作烟灰缸的空碗,有一杯她戒了三个月的黑咖啡。她时不时吸一口纤长的香烟,然后嘟起双唇,嘴里悠悠喷出蓝烟旋绕的几声口哨。
他走进厨房门口,靠在厨房门框上,双眼像婴儿吸允乳汁般渴求着瞧她红色的背影,趁她戴着耳机背对着他,他望着她的背影,嗫嗫嚅嚅地说:有段时间我总是攻击你,对不起。那晚听见你和某人欢爱时松弛而婉转的呻吟,我是厌恶你吵醒我了的..
次日清早,我在厨房门口的小花园喝茶,看见你骑着自行车,一阵春风似的路过我身边,我看见你了,见到你的清澈眼神的第一眼,我就爱上你了。我遇见你不经意的一瞥,你的眼里有坚韧过头的软弱与纯粹。
所以我知道你和我一样,和所有有机体一样,都盼着平静安全舒适,我明白你希望能有一个人,给你送处理好的羊腿、犹如你希望那所房子早日装修好,好让你在这世间拥有属于你自己的、可以肆意美丽、松弛的空间。
她从容不迫地把沾了红唇膏的烟蒂摁进碗里,熄灭。她不知自己是什么时候以何种心情涂了唇膏。她听见身后的声音,确定是人的声音后,她下意识地吹着口哨,慢慢转过身。她摘下耳机,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瞥了一眼手机,回头看着他说,我还没来得及播放。
他刚犹豫着回复什么时,她忽然满面惊讶地站起身,朝门外走去。他跟着转身,走到门边,因为听见的对话而刹住了步子。
只见两个穿制服的男人一脸严肃地迎向她,他听见他们问:你叫李可?她点头。其中一位穿制服的人对她说,我们...有个消息要告诉你。树林里有两具尸体。发现紧急联系人的地址是这里,紧急联系人是李可女士...
他呆呆地听着,后面的几句话听进去了,但他不明白具体的意思。他愣在原地。
至于他是什么时候疾步冲到她身后,揽住瞬间软倒的她,以及那两个男人又说了什么、何时离开的,他一概会想不起来了。
一段时间之后,他收集了大量资料,鼓足勇气写邮件给李可:想必烈火如压路机般瞬间吞噬了他们(你的弟弟们)...十一岁的男孩应该是发现了什么,他跳下了货车厢,到了车头,想提醒十七岁的堂哥。
四周的树都在冒烟,一些鸟仓皇地掠过他们头顶晴朗的天空,野兔和其他动物发出尖锐的鸣叫朝一个方向狂奔...
如果他们走另一条林中小路,兴许还有机会,那儿有一大块空地,中间还有个几百平方米的水坑...但他们走的是一条废弃已久的驿道,不远的尽头有堵墙,沿途的路被荆棘密布的野枸杞树环绕。等他们跑到驿道尽头,发现时,他们来不及了,大火在瞬间包围了他们。
李可收到噩耗的那天上午,坚持去医院见他们最后一面,尽管她的沉默、显眼的哀伤使她眼里和身上露出不折不扣的抗拒、以及带刺的壳,她流着泪吻他、咬他瘦削的肩膀,然后她把手机摔在他身上,推开他,让他滚。他踉踉跄跄退后,一屁股坐在地上,一抬头,看见李可那么坚硬的眼神,他感觉自己的心在瞬息变得柔软,他为她的冷漠感到悲从中来。
他支撑着自己虚弱的身躯 随李可去了医院。通知死讯穿制服的人贴心地在医院门口等她,很体谅也小心翼翼地劝告她,最好不要去看尸体,门口的法医也建议不看。
她坚持看尸体。他伸出双手环抱自己,然后松开,探出几根手指,捏了捏她轻微抖颤的肩膀,表示安慰和支持,他也因此从她的肉体汲取到一股执念的力量。
他和李可站在一个比其他尸检台更宽的台子旁。两张台子拼到了一起。法医揭开尸检台白布时,两位警察退后了几步,两个男孩躺在那,焦黑变形的双手环抱着对方。法医说,他们并非通常所见的火灾罹难者的情况,不是窒息而亡。
他明白这意味男孩们是活生生被烧死的。
他感到自己几乎忘了呼吸,心跳也停滞了漫长的几十秒。他顾不上体察自己的状况,他回头寻找李可,看见一言不发的她,雪崩前的她。
李可双颊深陷,眉头微蹙,她低着头,看着蜷曲的两具尸体。白床单上,男孩们焦黑的尸体紧紧缠绕、无法分离。
他觉得,就像他遭遇的不幸,他在冬季深夜的河边开始徒步六公里回家,他向李可倾诉时,他听见李可说,这关我什么事。那一刻,他像个孩子似地愤怒,她像个母亲般说教,而那一刻的她和他,都是纯净的善和邪恶的本体。
彼时的他们,他和李可因为怒其不争而紧缩的心脏、因为不理解接纳一切的、乖张的情绪而本一无二地融成一团。
他听见她低低的抽噎,然后看见她脸上的细纹爬满蚯蚓般的泪痕。他不忍再看,他垂下脖颈,一直低着头,不是在为逝者默哀,而是为自己活着的死去哀悼。
是的,为李可,他已然死去。
他望着紧挨着自己的李可,但他并没看见眼前的她。不知怎的,他的嗓子里塞满了钢丝球,他的眼里滴满了柠檬汁。
他想和那天孩子般的自己那样哭,但他没哭出来,他的脑中浮现出庞贝废墟的一些细节图,火山熔岩覆盖的人间、高温火山灰霎时埋葬的赤裸相拥的爱人,甚至来不及惊恐,就在爱着、或争吵中死去的人,然后被灰尘凝固...
他捉住她冰冷的手,轻柔地握着。他用力摇摇头,似乎想甩散脑中那些庞贝城的影像和其他纷乱的念头。却摇泛起关于她的涟漪..
他想和她依赖彼此的眼神和仅存的温度,支撑他们勉力站在冰冷的尸检台前,一同静默地哀悼,像一场真正的哀悼,为两个男孩,弟弟,为此刻此地的李可和自己的万般无奈默哀。
他感觉李可在抬头看自己,他对上了她泪水盈盈的双眼。她没再哽咽,她的呼吸有点颤抖,她看了他很久。然后,她转身走了。她扭头时,她凉飕飕的发梢划过他的下巴。
而他还不能走,他需要通知男孩们的母亲,还要去办理一些手续,弄完后,已是下午五点了。回到租住的屋子,她已离开。她的房间里,空空如也,除了一些她留在空气里的,有点像沉香和腊梅的味道。
他扑倒在空空的木床架上,发慌发空的心让他在几秒钟之内醒来。他拖着虚浮的身体,走遍了这栋寂静而吵闹的房子、甚至屋子周围乱蓬蓬噩梦般的草丛,他希望她留下了什么:只言片语的便笺、咒骂的涂鸦,忘记带走的梳子...
但她什么都没留下。
外面的天色忽然黯淡,他走出门,绕过草丛,来到火灾后仍余烟寥寥的树林,他坐在灰烬的余温上,他在等待彻底的冷却。
可怕的是,冷却和记忆一样决绝。人们说的话是真的,总有一天,他会遗忘这一切过往。
屋子、火灾、尸体……还有李可。
随后,他背着说不清的东西也离开了这里。
哐当作响的绿皮火车,车窗外急遽倒退的剪影...他觉得这是他极其少数的孤独时刻,他仿佛被孤独的巨石压弯了脊背,碾碎了原本羸弱的灵魂…他感到心脏被一团又一团不停歇的暴雪锤击,分分秒秒地锻打。
为了避免从座位滑落,他不得不像冬季的熊那般蜷缩,这时,一些模糊的记忆也向他袭来,他感觉或是寄望,也许仍有人会惦念自己。
有人会记得他,还在某处等他,而且,彼此在今生今世还有相见的时候。
可是你在哪里呢。
火车穿越漫长深邃的山腹,眼前冰山骤现,他抬头,发现夜已深,火车也走了很远的路。
他抬起头,看见遥远的海正发着温柔的光;黑白油画似的树林里,黑烟填满空白的苍穹。
他抬头,看见李可穿着淡红的连衣裙,站在一丛红艳艳的玫瑰花后瞧他;李可身后,是白雪、和来不及新生的整片炭黑的林木。
他紧闭眼睛,想证实这不是幻梦。
刹那或几十劫后,他睁开双眼,看见李可就在那里。这时,他的鼻腔和心头,有李可的气息温和地纠缠,他被那味道生生世世地拥吻。
清晨七点,他在装过早餐的碗里,摁灭烟蒂,点燃一堆白纸,那上面,写着他给李可的信,但他永远不会寄出。
这片火比海上的火盛大而猛烈,随后,他把因自慰而灌满精液的避孕套扔进去,几乎毫无过程地焚烧。决绝和纯粹的爱恨一样,往往无声无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