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月尽,碧花开

绘师:古戈力

小说作者:南将子

【一】

这天宫宝殿是如此金碧辉煌耀人双目。

我单枪匹马,终于还是一重重地杀上了这三十六重天弥罗宫外。

诸天万神就在我的面前。

此刻的我,蓬头立刃,一身的玄衣飞扬在这血腥的气味里,我伸出左手抹了下脸,抹下一片殷红血迹。这充满了腥臭味的血,与溅在天柱和弥罗宫大门上的无异。

我往前一步,震天元帅,天兵天将后退一步。我咧开嘴笑了,笑得轻蔑决绝。诸天万神不过是一个笑话,就算他们惧怕的不是我,而是我手里的饮月,仅仅出鞘一半的饮月。

漫天羽箭飞来,在饮月前一一变成灰烬。

“十三罗,你若再执迷不悟,定然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万劫不复?我一次次退步一次次认命,万劫不复的皆是所亲所爱。如今我站在这里,他们认为我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谁又知道真正不共戴天的是父母之仇、夺爱之恨?

饮月出,诸神灭。若是换了寻常兵刃,这天上的神是杀而不灭死而复生的。可饮月刀下,这些被刀口舔过的神轻则负伤,重则魂飞魄散。

时隔六百年之后,我终于见到了那位天神——离将。他一如当年的模样,威风凛凛、不可一世地伫立在高空,指挥着千军万马。

六百年前,我的父亲就殒命在那长戟下,那戟活生生地刺穿了一代妖王措相的胸口。从此,我再也没有了父亲,只有一次次在暗夜里梦到仇敌的面孔。

我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我能够站在这里,肩扛饮月,直指千军万马。

“快避开饮月妖刀。”

这些所谓的神尖叫、呼喊。

饮月本是一把神刀,落在了妖的手里,便被这些神称作“妖刀”了。不管是神或者妖,都想得到这把刀。可饮月只认一个主人,只有在主人手里这把刀才会发挥神力。旁人得到了饮月,也不过是破铜烂铁一把。

饮月的主人便是我十三罗。

我用饮月杀出了一条血路,每当有一位神倒下,我对当日的恨意便减少一分。我从这重重铠甲刀枪之中穿过,血溅衣衫、手臂、嘴角。

饮月往四周一挥,众神连连退后。我得意地将饮月一挑扛在肩上,无所畏惧地往前,一字一句地说:“把水绒还给我。”

这就是我此行的目的。我曾想过,我既来了这三十六重天,多半是回不去了。不管是报仇还是救走水绒,即使饮月在手中,我独自一人又如何敌得过这诸神将相?可此时,我竟舍不得死了。一刻钟以前,我还想着报仇。现在,我只想活着,我和水绒都要活着。

六百年前,我的母亲泪水涟涟地捧着我的脸,满眼的不舍和眷恋:“阿罗,千万不要报仇,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和你父亲活着。”

我拔出了饮月,将其插在仙雾漫散的宫场之上:“把水绒还给我。”

饮月的光辉,足以让整个弥罗宫失色。

殊死一搏。若今日我能带走水绒,那是因为这些神仙们惧怕饮月神刀,不想让我一个小小妖类将这天宫搅得天翻地覆。他们想要杀我,自然要选一个对他们有害无益的地方为好。若我连水绒的的面也见不着,便来一场天翻地覆的战斗,才不枉我在墨山人世苦苦修炼六百年。

一炷香后,他们选择了妥协。

“十三罗,你终于来救我了。”水绒面色苍白、虚弱无力地倒在我的怀里,脸不住往我胸前蹭,双手扣住了我的脖子,勒得我实在有些喘不过气来。

“你松开些。”

“我不松,这可是你第一次抱人家。”

大敌当前,这样打情骂俏实在是不合规矩。

“我们走吧。”

“去哪儿?”

“回墨山。”

天宫之神们,就这么看着我带着水绒离开。我知道,离开了这里,我和水绒便能多活一刻了,仅仅是一刻而已。

哐当一声,我将饮月仍在地上。

“已到家了,你下来吧。”

“那你说你喜欢我,我就下来。”水绒抱得更用力了。

“不喜欢。”

“那我不下来。”

“我受伤了。”

“哪里啊?我看看。”水绒从我身上滑下来,看着我满身的血痕,捏紧袖口给我擦脸,眼泪汪汪的:“十三罗,你怎么这么傻?你先坐下,我给你包扎,我给你洗洗。”

“不用。”我拉住她。用不了多久,又是一场没有任何胜算的恶战,何必做这些没用的?

“你没受伤?”我这才发现她刚才十分虚弱,现在却活蹦乱跳的。

“那当然了,我可是这世间最独一无二的碧海云天,他们抓了我是拿去炼最独一无二的药,不过是先截一段头发,削一片指甲,还没到杀身取血的地步。只是,我在天宫里整天不吃不喝吵着要见你,这才虚弱成那个样子的。再说我要不那样,你怎么会抱我?还一路抱到墨山不喊累,还嘴硬说不喜欢我,谁信?”

“没嘴硬,就是不喜欢,我永远忘不了山山。”

“十三罗,你......”水绒咬牙切齿,做泼妇状:“都五百多年了,你还忘不了你的山山!她有什么好啊,不过是个不会说话的小哑巴。”

“你再说她一句,我永远不会再理你。”我下巴一片潮湿,落寞地拭去。

“我就知道,山山在你心里永远是最好的。我在你心里,还不如墨山脚下长的一棵杂草。你们好去吧,爱怎么好就怎么好,我不奉陪了。”

水绒左抹右抹地揩眼泪,委屈地冲出了门。我累得倒在床沿上,水绒嘀咕的声音却越来越近:“山山好就好吧,我才懒得跟你计较。我也很好啊,世间就我一朵碧海云天,多稀奇啊,是你十三罗眼光差,不懂欣赏。”

我累得倚在床沿上,屋中陈设一如五百多年前的样子。逝去的那些面孔一张张在我脑海中浮现,我离这些脸孔,从未这样近过。

作为一只妖,我的一生实在是太过短暂了。

我的父亲措相,是妖族的王。我的母亲,则是一位凡人女子。身为妖族,我却觉得这天上地下,只有我的父母亲担得起神仙眷侣这一美称。

父亲一生开疆辟土,与各族类相睦,是一位顶天立地的好男儿。我从小便立志,长大了也要成为父亲一样有担当的男子。

母亲身为凡人,却比许多妖族长得貌美。她就像寻常的凡人女子那样,一心一意地照顾自己的丈夫孩子,从不多言语一句。她喜欢笑,喜欢温柔和气、安安静静地为我和父亲打点好一切。

我出生时,父亲已完成了妖族开疆辟土的大任,各族类皆心甘情愿拥护父亲为王,我们这一族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热闹。

那时在家中,母亲每日总是做些不同花样的可口饭菜,父亲教我读书识字练剑,我在读书知识上领悟有限,法术却练得极好。父亲总抚着我的头说:“我的十三,长大了必是一位能让父王骄傲的真英雄。”

每一年,我和父亲母亲总要远行一次,去看漠北风沙、南方暖海以及酷寒之地的雪城。闲暇时,在自家的院子里,父亲母亲总爱搂着我坐在秋千上。我坐在中间给他们读书,读着读着,父亲母亲总容易犯困睡着。我就任由两人这样抱着,一声不吱地等着他们醒来,等着他们羞赧而充满爱意地相视一笑。

山河犹在,亲人已去。

这一段平凡温暖,短暂得让我一生都在回忆。直到饮月出世,那些温暖回忆戛然而止。

谁也没有想到,远古的饮月神刀居然就藏在妖族领域的天临峰上。若不是几位叔父同父亲比试劈开了天临峰的一角,谁也不知道这一件只出现在传说中的远古神刀真的存在。饮月出世的那夜,父亲连同族中各统领连夜凿路,直达天临峰底。我年幼贪玩,搂了父亲的脖子挂在父亲背上与他们同去。

饮月起,诸神灭。饮月刀并不是一把诛神或灭妖的刀。它只是一把天生的神器,只认唯一的主人少焜。

古神少焜已逝,饮月成了一把人人觊觎却无法发挥出功力的摆设。

父亲同叔父们无法拔出饮月,只得商议封山退出并将此秘密长埋于此,一生都不再提起。那饮月虽是一把刀,却锈迹斑斑看着无甚特别之处。我已有百年功力,加上少年好强心性,一跃而上将其拿下。

于是,众妖面前,父亲露出我从未见过的肃穆凝重的面容。

叔伯们说,饮月认了新主人,这是天命。

饮月出世不过一月,关于妖王措相得到饮月的消息传遍三界。

传言说我的父亲原是古神少焜,转世为妖寻到了自己的法器,日后妖族如虎添翼,必会为害天下。

天下以神者为尊,所以他们明目张胆地来妖族的地盘上抢夺神器。于是,我的父亲母亲惨烈死在离将手里。

可谁也不知道饮月在我的手里,谁也不知道我身藏何处。父亲尽了他一生的气力保住了他儿子的命。

风卷云涌,暗幕沉沉,漫天大雨。我从父亲所设的保护障中冲出来,搂着冷冰冰的父亲和仅有一丝气息的母亲。

母亲完全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紧紧抱着父亲,给了儿子最后的嘱咐:“阿罗,千万不要报仇,你要好好活着,替我和你父亲活着。”

六百年前,我是长在父母庇护下无忧无虑的少年。一夕之间,我一无所有。母亲的嘱托,我不敢忘。六百年的血海深仇,我不能忘。

此后,我孑然一身来到墨山,茹毛饮血二十年。白日练刀,夜晚枕石而卧,不知人间几何。

二十年后第一个冬日,大雪封山,山中飞禽走兽了无踪迹,我只好到山下寻食。

我就是在这时遇到了山山。不,那时候她还是个婴孩,在大雪地里躺着,襁褓破烂不堪,虽冻得一身通红,也不啼哭一声。

我因在墨山脚下捡了这孩子,就给她取名叫“山山”。

山山生来就不会说话,人却聪明机敏,从不会哭闹一声,不知不觉间就长到了七八岁。我一个人独居生活总要简单些,有了山山后,便要时常思考如何让她吃饱穿暖。

我们吃熟兽肉喝兽奶,山中也有了烟火气。山山十岁以后,我常常带着她去人间游玩,她对人间的一切总是十分好奇。一件新裁的衣裳,一串山楂糖葫芦,几件零碎的小首饰就可以让她高兴好久。

兴许是到人间的次数多了,山山起了兴致学起了烧饭裁衣。对于这些事儿,她也极有天赋,一学就会。我来墨山三十多年后,所住之地才像个有人居住的地方。屋中整洁如新,地上一尘不染,灶台锅碗一应俱全,就连我这个野人也被山山拉着剃须沐浴,打扮得焕然一新。

这让我怀念起幼时的日子,我从未想到,有一天我还可以有一个山山,有一个家。从前我的野人窝清锅冷灶,现在一切都不同往日了。

一年四季我们山中的小房子里都幽幽地冒着炊烟,夏天桌台上每天都会换上新的山花,冬天的炉灶上总是咕咕冒着热汤,砂锅罐子盖被顶得叮当响。

我和山山日则同吃,夜则同息。白日里她看我练功,夜晚我教她识字。每逢打雷下雨的日子,她总吓得抓住我胳膊,就算我将她环在怀里护着,她也整夜睡不着觉。

山山长到十五岁,已然是个乖巧文秀的姑娘。卖衣饰糕点的大爷大妈们都爱夸山山人长得俊,那些夸赞里还带有一丝怜悯,我知道原因,却从不在山山面前提起。每当有人夸赞,山山总羞得红了脸埋下头去。有一次山山独自一人去集市买菜果迟迟不见回来,我心急如焚地去找她,正瞧见她被三四个无赖围在回来的小路上,说些不堪入目的话。山山泪眼汪汪的,咿咿呀呀哭不出声来。我立时冲了过去,只将那几个无赖打得半死不活连连求饶。山山抱着我的腿跪下去求情,那几个无赖才捡回了性命。

从此,山山再没有一天离开过我身边。我还以为,我可以和山山这样平平淡淡地过完这辈子。她十六岁生辰那天,是个雷雨交加的天气。我从凡间买了一身极美的衣裙,她欢欢喜喜地换上,扑进了我的怀里,泪湿了我的胸膛。风雨吹打得我们小房子的门吱呀响,一只兔子在我们的门外狼狈地窜来窜去。

我们的小房子傍着墨山,那山腰峭壁上长了一根硕大不知名的草,正在风雨中飘摇,立时就要被连根拔起。我顺手从院子里拾起几根尖头竹根,冒着风雨迎上去想将那不知名的野草根固定。

我活了一百多年,从未见过这样大阵仗的天雷,似要把整个墨山都震成碎片。

那一线天雷,在黑暗里忽然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张牙舞爪地四处乱撞,劈得墨山火花四溅。我欲转身将山山先带离此地,那被劈了几次的小兔精已然奄奄一息,山山躲避着去抱起那小家伙,一道天雷从山山背脊穿过。

我在墨山腰上雷打不动地独坐了七天七夜,任由日晒雨淋。第五天早晨开始,墨山下起了两天两夜不停歇的大雨。到第七天傍晚放晴时,山顶滑落一块巨石,直生生砸在我的后背上。

我既没有求生的丝毫意识,也没有求死的心灰意冷,就如一根木头般听天由命。

一股清香袭面,纤细白净的双手抓住了我的臂膀,青翠衣衫在金色的阳光下飞扬:“十三罗,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没出息,年纪轻轻的死什么死,死了有什么狗用啊?”

这就是水绒,“有什么狗用”是她的口头禅。

我依旧像一具行尸走肉,水绒恨恨啐了我几口,使了吃奶的力气硬是要把我扒扯上去,还边扒拉边骂:“十三罗你个禽兽,本姑娘可尊贵得很,为了你一条狗命狗趴似的在这里打滚,实在是不成体统。呸,还害我吃了好几口泥巴。”

水绒连拖带拽把我弄回了小房子,给我烧水洗澡,给我烧菜做饭,我从始至终不发一言。水绒烧的热水水温跟人间过年杀猪水的水温差不了多少,烧的菜一水儿的黑色。

我想起了山山,难过得不能自已。水绒看我脸上终于有点颜色后十分欣慰,含笑的眼眸隐隐发亮。她其实不知道我满面满身红光是被水烫的,眼眶含泪是被硬如石头的菜噎的。

当一切都离我而去,除了无奈,我毫无办法。我十三罗这一生,注定什么都没法拥有。我打算离开墨山,不再回来。

水绒跟扯糖似的粘着我要跟我走,我只是摇头。

“你不要拒绝得这样果断嘛,咱们结伴同行闯荡天下岂不是比一个人孤零零没着没落的有趣得多。”

我还是摇头。

水绒立刻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求求你了,十三罗大哥,我早就在墨山待腻了,你就忍心让我一个姑娘家的一个人漂泊在外啊。”

“不行。”

“既然这样,我就不强求你了,你就让我送你一程吧。”水绒妥协。

我在山山的墓前坐了一天一夜,次日清晨,迎着红日出发。我决定去人世间一趟。从此山高水远,不知日后还回不回得来。

人间最繁华的是都城。

“水绒姑娘,就送到这里吧,感谢你多日的照顾,后会有期了。”

水绒瘪嘴,眼泪有些收不住,噼里啪啦往下落:“我不记得回去的路了。”

“那这样吧,我先送你回墨山。”

水绒顿时紫了脸,丢了包袱跌坐在地,捂住脸就开始哭:“十三罗,你个负心汉,你不要我也就算了,你连孩子也不要了吗?想我腹中孩儿这才三个月大,你就忍心抛下他?你还有没有良心啊?”

“真可怜见的,这又是哪家的姑娘,模样怪惹人疼的,可惜遇了这么一个负心汉。”大妈们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着抹。

屠夫们也围过来,往手中的刀上呸了几口,大喝道:“你个狗崽子,是个男人就对人家姑娘负责,做得出就要担得起责任,别丢了咱男人的脸。”

水绒哭得更起劲了:“我也不怪你,可能是我哪里做的不好,让你厌倦了,我只求你让我陪在你身边,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别让别人说他一生下来就没有了父亲。你让我跟在你身边就好,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你以后逛青楼喝花酒什么的我也绝不干涉。”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毫无界限地分成了水绒同情派和十三罗辱骂派。

“好吧,我答应你。”

我真的没有见过,这么赖皮的女人,而且我居然还能和她相处好几百年。

我和水绒在人间行侠仗义两百余年,有时到了喜欢的地方就停下小住个三年五载。两百多年时间我们踏遍了人间土地,原以为经历会让人变得温和一些,但我们却没有一天不吵架。每次一吵架水绒都砸锅摔碗吵着要出走,结果没有一次是真的走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俩总是吵架,或许是我不太体贴。几百年间水绒烧菜做饭的本事不增反减,先是每次都能把我吃吐,后来才慢慢习惯了。我来不及洗碗,她要生气;对衣裳首饰的品味和她不一样,她要生气;我话少,她也要生气。然后,总骂我大木头、没人情、不懂情调。后来,我总算明白了,我哪里跟她吵过一言半语,都是她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吵得最厉害的一次,是在一起一百多年后。

饭桌上,水绒边给我盛汤边说:“你瞧我们这样子,像不像人间寻常人家的夫妇?”

我战战兢兢地给她夹了半根炒糊了的白菜,老实巴交地说:“不像。”

水绒筷子一砸:“怎么?我还配不上你啊!你知不知道,我可是这世上唯一的一朵碧海云天。我看上你,喜欢你,是你的福气。而且我一个女孩子没名没分地跟着你这么多年,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已经有山山了。”我放低了声音,尽量不惹怒她。

水绒鼓着个腮帮子,二话不说就把那盘糊白菜扣在了我的头上。

这一次,她离家出走了三天。回来之后,平平淡淡地过了一段时间。然而,在一起两百多年后的七夕,就因为我没准备礼物,我俩彻底闹掰了。

水绒气得发誓今生今世不再见我。她要做她独一无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药去,让我也别去找她,说是找了也没什么狗用。

这一架足足吵了十年之久。直到有天趁着夜黑,我在密林里准备将三百余人的贼窝一锅端时,一身青绿从天而降:“打架这种好事也不叫我,十三罗你好意思吗?”

我们定了下来,又过回了从前的样子。五百年之期将近的时候,水绒说要回母地修养最后一月。

我不愿回墨山,水绒与我约定,度过最后一月之后就来找我。然而,作为三界唯一一株碧海云天,她被天神们抓取了。我大闹天宫将她救回,依旧逃不脱这命运。

他们追来了。

水绒一脚踢开了门:“十三罗,你休想再丢下我了,要生一块生,要死一块死,我管你喜不喜欢我,我就是要赖着你,你不喜欢你拿饮月砍我啊。”

水绒这种无赖泼皮样,在哪里都少见。

“好吧,那你别走了。”我强撑着坐起来。

“嘴硬了五百多年,有什么狗用,你就是舍不得我。”

“他们是不是来了?”我提起饮月就往外走,把水绒搂在身后:“如果要死,还是我先死吧,实在不行,你再殉情吧。”

“土狗,没想到你挺有情调,还懂得苦中作乐啊。”

我推开了门,此时已是傍晚时分。离将率领兵将悬在半山腰上,将整个墨山包成了一个粽子。

我曾想过,有一天我会亲手手刃仇敌,告慰父母亡灵。但我的父母不管是逝去多年还是尚在人世,他们总望我一个人在这世上活得快乐。

仇恨从来不会使人快乐。

我站在了云巅之上,沉沉地对着离将说道:“我给你饮月,你放过水绒。”

“饮月可以换一条命,但不是水绒。她是世间唯一的碧海云天,生来就属于天界,天命不可违。”

这一次,我毫不犹豫地拔出了饮月。如果我不能再忍受失去,那我必须彻头彻尾地抵抗一回。我越是要将战斗之地引到别处,离将越是不离开墨山,更何况水绒还在那里,我不得不受制于他。

而且,我不想在墨山,扰了山山的安宁。

我有饮月在手,尚且可以敌得过离将。可余下的千军万马,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敌。况且我受了伤,还舍不得死。

我和离将足足打斗到月升十分,我已疲于应战。水绒那边也难以支撑下去,我心牵两处,刀法破绽露出,被离将连连击退了好几次。

水绒惊叫一声,被几个兵将伤了手臂,吃痛地跌了下去。我飞身出去想接住她,后背遭了离将长戟一击,重重地坠落下去。

我抱着水绒,从墨山顶上的云层落下去。她一脸凄然,伸出右手抚着我的左脸,带着无比的留恋:“好好活下去,不要忘记我。”

月光衬得她脸色苍白,周围只有山川树木和簌簌风声,我吻了她眼角的湿润,却来不及告诉她一句:“我们、我们还有好长好长的日子。”

水绒生生撞在饮月之上,血被风刮得溅到了我的脸上。

这世间,又有谁人不知道,关于饮月最重要的传说?

相传古神少焜恋人名为饮月,两人曾是一对天上地下少有的爱侣。饮月受了他人引诱,移情别恋。少焜悲痛欲绝,远走他方。他在游历时寻得奇材,辅以远古秘书铸造饮月神刀。

饮月若饮爱人之血,则天下无敌。

她以身犯险,是为试探我真心,还是对我心意了然于胸?遂要我天下无敌,然后独活于世。

可她是我尚在人世的最后一份温暖,如果连她都不在了。十三罗活在人间,不过是孤魂野鬼一只。

我骗了自己,更骗了水绒。五百多年的陪伴我怎么会无动于衷,我只是不敢拥有。那些在我身边的人,最后总会以不同的方式离开。

我要水绒永远属于我,永远不离开。我的呼喊震得整个墨山鸟雀惊飞,我紧紧抱着水绒,再也不想分开一时一刻。

忽地,光芒自饮月发起,照得整个墨山一片金色。我和水绒也将被埋葬在这一片金色里。

水绒腹中的饮月刀逐渐消失,我聚起全身功力,缓缓落在谷底。水绒躺在我的身旁,腹中伤口也慢慢愈合,身上未干的血液顺着流了下去。血液流过之处,忽地藤蔓滋生,顷刻间整个谷底一片碧色,枝叶在黑夜里金光下一茬茬发出,开出碧绿色的花来。

多恨一个人,才会想让手中之刃饮其血;多爱一个人,才会饱含恨意又不忍伤其半分。少焜铸剑之意,逃不过情爱两字。这世间的情爱,岂是三言两语可说清?

宁毁神刀不复,不伤所爱半分。从来只知道利刃伤人,原来情结于刃反可救人,这才是饮月真正的秘密。

饮月能为我所有,说明我就是少焜。古神少焜的情爱我已无法体会,现在的我,是十三罗。

我做了一个梦。

我看见了五百多年前的山山和未成形的水绒,那时她们各自在一边。天雷起的那一夜,山山永远不见了;水绒历劫化形,出现在我身边。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的,水绒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悄悄回到墨山,整理我和山山的小屋,替我拜祭山山。我不敢面对的从前,她都替我小心管理着。

水绒烧的饭菜是最难吃的,可吃了这么多年我也习惯了;水绒脾气躁了点,愈发显得不发脾气时可爱;水绒一生气就要离家出走,可走不了多久就会自己回来,不用担心她会迷路;水绒总是叽哩哇啦的,可她一不在身边聒噪我就挺孤独。

这世上,再无饮月,也不止一朵碧海云天了。天神们所夺的饮月神刀,不过是虚无之刃,他们自然再无所夺。天宫里求的碧海云天,这谷底开得遍地都是,他们想拔哪一棵去做药丸子就拔哪一棵。

我就在这一片碧海云天里,头上是月明星满天,周围是清风抚碧色,山间偶有一二鸟雀声,身边是此身所爱。

这一生,足矣。

“醒醒。”我摇她。

水绒蹭了过来,倚靠在我的肩上:“哎,腰疼。”

“你喜欢我,缠着我,是不是因为要报恩?”

“嗯。如果不是你因为要救我,山山也不会那样,你没有了山山,我只能把自己赔给你。”

“哦。”我顺势答了一声,不妨旧伤复发,捂着胸口起来吐了口血。

水绒拍着我的后背,边擦我嘴角的血迹,边说:“十三罗,没想到你都爱我爱到这种程度了。”

“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在凡间我学了很多话,这一句刚好用上。

我站起来,背着月色说道:“我们一起去看看山山吧。”

水绒仰面看我,眼眸含请:“以后呢?”

“以后山高水远,人世路长,我们从头来过。”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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