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3.20
你是我永不回头的春天,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1.
我拥有倒流的时间。
和普通人不一样,我的人生是从白发变成黑发,从老年长到幼年。
命运在我的身体里装了一个倒放的沙漏,我对时间一点一滴流逝的恐惧比其他人更甚,并随着年龄的增长,或者说是减少,越来越强烈。
我时常听见心里沙漏的沙子一把一把撒落的声音,带着近乎残忍的巨大回响。
在我还有二十三年就该离开人世的时候,我在一所高校做辅导员。
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常常会与一个学生有交流。
他是一个很负责的班干部,理得很短的板寸发型时常让我想起春天里小动物初生的绒毛。
大概最令我难以忘怀的是他的目光,总是笔直而准确地望向你,好像永远不会躲闪似的。
有时对上他的眼,我竟莫名地感到心慌。
他叫陆萧。
我们有一个习惯,每周六下午找个地方坐下,进行这周的工作交接等等。
工作上的事实在不是很多,于是这样的交接很快变成了实实在在的聊天。
轻松愉快,漫无目的。
它具备了成为一周中难得放松的节目的条件。
后来我总会想,习惯真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
它总是悄悄地改变一个人的生活,当意识到的时候,它已经根植在生命里,难以戒断。
我时常会想起热咖啡的雾气在初春的暖意里升腾,而后一缕缕地消散。
他挺直身子坐在对面,目光穿过雾气望进我的眼睛,竟带着一丝莫名的潮气。话语虚浮地飘在空气中,已经记不真切。
如果回忆有味道,那么一定是新生草木和雨后的气味,裹挟着一丝初识的朦胧,萦绕在心头。
2.
夏天开始于买一送一的甜筒,舌尖浓厚的奶味也没办法掩盖他身上若有若无洗衣粉的香。
雪糕一进嘴里便化成少年后颈的一层薄汗,带着难以捉摸的青涩与香甜。
一个夜晚,我们穿过广场走回学校,路灯撒下淡淡的光晕,锻炼的大爷绕着广场一圈一圈地跑。
我边走边看手机上的信息,有点心不在焉地抬头:“他跑得好快啊”
陆萧忽然放慢了脚步,走在我身后,目光越过我的头顶看向我拿着的手机。
他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和夏夜的风一样轻柔,“那我们走慢点吧”
我抬头望向他,他的身影笼罩在黑暗里,月光却照见他的面庞。
那一瞬间的动作好像一个隐晦的拥抱,让我想起海浪喧腾地拍在沙滩上,一点一点地带走了什么。
一个学生得了竞赛一等奖,请班里同学去KTV庆祝,作为辅导员的我也有幸被邀请。
实在不擅长社交,我坐在包间的角落,看彩灯随歌曲的节奏闪烁,每个人脸上都印上五色的斑驳。
陆萧倒是和大家关系很好,时不时和周围同学聊两句,脸上挂着自如的微笑。
他看人的眼神总是那么专注,作为旁观者,我觉得他的世界好像只有和他交谈的那个人似的。
听见大家起哄让他唱歌,我也饶有兴趣跟着喊了两声。
大概是不愿意扫大伙的兴,他推托过后还是举起了麦。
“来一首《七里香》吧,唱的不太好请别介意”
他轻笑一声,顿时引起少女压抑的尖叫和起哄。
他跟着音乐唱起来,身体随着节奏轻轻摇晃。
陆萧的歌声不是太悦耳,但我架不住他声音里的真诚。好像从来都是如此。
“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
唱到这一句的时候,他抬眼扫了一下我们这边,旁边几个女生悄悄红了脸。
大概是错觉吧,我觉得他那一眼在看我。
霎时我宛如身处海底,耳边传来恍惚间的嗡鸣。
印着七彩条纹的热带鱼从我身旁游经,吐出一连串不成形的泡沫。
直到他唱完把麦克风递给身边的同学,我才回过神来。
晚上躺在床上,脑里挥之不去的是陆萧唱歌时的那一眼。
忽然意识到,我为什么曾隐秘地希望他是看向了我的。
我用几行字形容你是我的谁。
3.
秋伴随着新学期的开始而到来。
落叶在空中飞舞,舞出带有浪漫主义色彩的步调。
我曾经在书里看到过一个对其很妙的诠释:所谓浪漫主义,大概就是竭尽一生向命运挑战,最后仍然败北。
这对我来说,是最深刻的浪漫。
秋天不是一个让人心情愉悦的季节,它对我来说意味着一个警告。
警告我该装备好自己,在新的一年里和过去说再见,彻头彻尾地告别。
我不能让大家发现我的异样,所以我只能逃离,换个地方与身份生活。
正因如此,我对每个曾生活过的地方,接触过的人,都只留有淡淡的印象。
脑海里是一片云烟,一挥即散。
可能是今年的桂花分外的香甜在后面推了一把。
当我和陆萧坐在湖边的石凳上面对面读书,我看见湖里映出我俩的倒影被微风划出微小的涟漪。
我心里涌现出一个令我惊异的想法:即使这一切是虚幻而短暂的美好,我也不忍将它打破。
我害怕我有一天也会成为一个浪漫主义者,坚定得无可救药。
这个秋天陆萧生了一场病。
一个傍晚,天空像小王子头发的金黄色,在小狐狸眼中大概会让他想起风吹过麦田的场景。
夕阳隐匿在远山后,山雾淡化了它的光晕。
陆萧病殃殃地趴在桌子上,两只手环抱着热奶茶取暖,说话也瓮声瓮气的,唯有一双眼睛富有神采。
教室的窗半开着,一阵卷着落霞的风低鸣着刮进来,引得他打了个寒战。
我有点好笑地看着他冷不丁抖了一下,叹了口气,将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取下来绕住他的脖子。
兴许是因为太冷了,陆萧没有拒绝,只是将声音闷在围巾里低低地说:“谢谢你啊,救人于水火”。
他抬头看我,眼中盛了夕阳的金红,像水波一样浅浅地荡漾。
后来走的时候他忘了把围巾还给我。
当晚他打电话告诉我这件事,语气中带着一丝歉意。我跟他说没关系这围巾就送他了。
陆萧忽然欣喜地叫了一声:“真的吗!那我就不客气了!这条围巾太暖了我还有点舍不得呢!”
“还不赶紧谢谢哥”我调侃道。
“谢大哥!小弟请您吃香的喝辣的!”
我被他的语气逗乐了,他在电话那头也“噗嗤”地笑了起来。
我俩傻乐了好一会才挂掉了电话,他道再见时声音甚至带点不知是生病还是笑太久的沙哑。
和陆萧在一起时,不管我承不承认,我都会被他的自由所感染。
他是一只无忧的鸟,带来春天和快乐的消息。
我深知这一切离我太遥远。
当那只青蛙跳出井底,他只会感到深深的无力。
他没有翅膀,看见了辽阔的天空,也无法翱翔。
秋天的天看起来很远,云在夜色里显得飘渺。陆萧盘腿坐在草地上,抬头看天,他说那里有一枚滚烫的月。
“愿得年年,常见中秋月”他忽然念了一句诗,“每年都有中秋月,但每年的月亮都是不一样的”
“月亮有什么不一样的”我不解。
每年都是周而复始的循环,即使在不同的地方以不同的身份,也只是按照同一个无聊的程序活下去。
我时常觉得自己是空的,就像一脚踏空落不到实处。
即使如此,还是会害怕死亡,想想都觉得可笑。
“你要用心看”陆萧忽然凑过来在我耳边说,伸出手轻轻捂住了我的眼睛。
月光洒在皮肤上,和他的呼吸缠绕成舞蹈的丝带,若有若无地贴近我的皮肤,带着炽热的风的温度。
烫的像某个深夜支离破碎的梦境里的渴望,从未有过又如此真切地盼求未来。
我透过他的指缝,看见天上的月亮。
那天的月亮和以往所见的都不一样,如他所言,是一枚滚烫的月亮。
4.
温度一点点冷却,到了冬天,我们面对面说话时从嘴里窜出的白雾弥漫在空气里,像是在交换一个呼吸。
寒冷是会将人吞噬的魔鬼,我俩都心照不宣地躲着它。
当不得不面对的时候,我们只好离彼此越来越近,互相取暖,沉溺于两个人的温度。
快到年终,我们都比较忙。
我给他送饮料到图书馆,他帮我拿文件到办公室,我们之间的联系一直没有断过,就像每个周六即使再忙也会短暂地见一面。
到了晚上,我们再搭伙吃个饭。
虽然更多的时候只是坐在我宿舍里,桌上并排放两桶方便面,一人抓一个手柄打游戏。
陆萧喜欢玩战士,我玩法师。
红头发小人在前面冲锋陷阵,和怪物殊死搏斗,蓝袍小人则在后面默默施法。
我玩游戏技术不太好,每次蓝袍小人倒地,我都听着陆萧噼里啪啦按手柄的声音,看着红色小人英勇地击退一众怪物,再走到小蓝人边上,伸出手把他扶起来。
陆萧这时候总会回过头,用一种得意的眼神打量我一番,然后假惺惺地安慰说:“没事,起来再战,哥保护你”。
眼神里却全是明晃晃的“求表扬”。
这样幼稚的戏码我竟也欣然接受,随口夸他几句之后他便红着耳朵骂我夸的太不走心,眸子里分明又挂上了止不住的笑意。
过了一关又一关,场景轮过草原森林冰山城堡,有天我抱怨说怎么这破游戏永远通不了关。
陆萧吸溜着方便面,含糊道:“游戏在乎的是过程,通关了可能就没意思了”。
我抬头看着屏幕上两个小人在暂停界面不知疲倦地来回跳动。
一红一蓝两抹影子在我心上鲜明地闪烁,好像有了灵魂,被赋予了生命与意义。
圣诞节学校组织义卖活动,班里几个同学非得叫上我去凑热闹。
在我还盯着陆萧给我发的消息“我在班里摊位帮忙,你过来看看吗”发呆的时候,人却已经出了门。
校道两边挂满了彩灯,义卖活动举行的广场中央还摆放了一棵巨大的圣诞树,承载了学生们的心愿。
目光所及之处皆为红绿二色,渲染着节日独有的气氛。
广场上人很多,大都挤在人群里艰难地穿行。
一只手将好友或对象的手攥的紧紧的,另一只手挡在身前,或是拉好衣服帽子,防止被寒风吹开、被人群挤掉。
相比之下我一个人能更容易避开行人,没有那么多牵绊。
陆萧远远地看到我,用力向我挥手。他旁边坐的同学也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过来。
我一走到摊位前,他们就一起大声祝我圣诞快乐,各自向我推荐着摊位的商品,一副必须要我买下什么的架势。
最终我还是买了几袋饼干分给大家吃。他们都挺高兴,一个劲儿地感谢我。
陆萧在应付顾客的间隙也接到我的饼干,扭头带着笑意看了我一眼,把它放到了衬衫胸前的口袋里。
在摊位呆了一阵子后,我就离开了。
我从来没有过过圣诞节,也不喜欢人多的地方。
热闹从不属于我。
即使身处人群中心,我还是会觉得自己离那些烟火气太远太远,以至于我都忘了自己曾经是多么渴望它。
走的时候陆萧递来一个纸袋,说是他们给我准备的圣诞礼物。
四周仍然很吵,笑闹声充斥我的耳膜。
但我挺清晰地听见他在我耳边的呼吸,伴随着一声:“Merry Christmas,你会喜欢的”。
回到家我打开纸袋,里面有几片暖贴,再翻到下面还有一支包的很严实的钢笔。
钢笔是墨蓝色,让人想起没有星星的夜晚。
袋子的最底下藏着一张揉皱的纸条,带着粗糙的手撕过的毛边,上面很草地写了几个字:不是我们!
看到这张纸条的瞬间我脑子里浮现出了陆萧比春天时稍长的头发。
它们像是带刺的,在他头上横七竖八,就好像在对着你大吼:我很不爽!
这几个字也是这样,带有他很明显的个人风格。
不是我们!他说,是我送的!
你会喜欢的。
在没有星星的夜晚,只有他眼睛里的光是真实的,让人在寒风里想抓住点什么。
在听见风吹过麦田的声音时会想起那一头金发,不论是在远方还是在心里。
学期的最后一天,我们最后一次坐在我宿舍里,面前是电脑。
我想起那天我对他说,明年春天我大概不会来了。
说完后,我能看见他的眼睛先是染上一层惊异,好像在等待我解释什么,然后看见我没有反应,慢慢地暗了下去。
进而是长久得能付以形状的沉默。
无言持续到我起身离开,陆萧头一次在和我说话的时候没有看着我:“那放假前一天我们看个电影吧。”
他声音里微不可闻地带了一丝颤抖。
我假装没有看见他垂下的眼,同样的我也害怕他强装平静的样子。
我们都知道我会心软。
我在逃避。
于是我只是点头,然后离开。以最快的速度,只有离开。
屏幕上放的是另一个明亮的夏天,清新又带着淡淡惆怅的色调,少年的心鲜明地跳动。
好像可以追随他的目光,他的心动轨迹,描摹出另一个人的剪影。
他们一同骑车经过绿意盎然的小道,浸在泳池里享受阳光与水交融的温度,坐在窗台上确认彼此的心意。
朦胧到近乎虚幻的感情。
我知道陆萧在看我,我不知道他的眼神会不会带有悄然生长的期盼。
但我不敢回应,甚至不敢扭头看他一眼。
进度条走到了末端,电影场景切换到车站。
就像一面镜子被猛地砸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每一块碎片映着一个又一个离开的背影。
夏天结束了。
我在透过电影看自己,摸清心底的怅然。
不知道下一次我在呼唤自己名字的时候,你会不会出现。
屏幕暗下去的那一刻,我说:“再见”
陆萧没有回答。
“再见”我又说。
陆萧用力吸了吸鼻子。
他终于开口了:“祝你以后……越来越好”
“你也是”
我想我看起来很平静。
平静地目送他下楼,目送他走远,然后回到宿舍躺下。
就好像这一年里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耳畔回响着《七里香》的旋律。
陆萧,你是我唯一想要的了解。
5.
又是一年春天,梅子黄时的雨细密连绵,包裹着温暖潮湿的空气。
父母一定会告诉小孩这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这是每一株幼苗都叫嚣着希望的季节。
这大概意味着我会再一次在学校边上的咖啡馆遇到陆萧,再一次对上他那双浸染着梦幻色彩的眼睛,对他说:
你好,我是新来的交换生。
你是我永不回头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