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这一病缠绵了很久。
我躺在两条旧长凳拼成的病床上,不顾被硌得酸疼的背部,支棱着微微抬肩,昂着头望向那扇合不拢的木窗。
木窗敞开着,两棵银杏树是为数不多可见的风景,现今枝丫上的树叶已然所剩无几。
四周以来,我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它由绿变黄由盛转稀,不由得想起在最后一片叶落时死去的浪漫,可是我还活着。
我的脑袋像车载加榴炮轰击过后的阵地,左边鼻子像撒哈拉沙漠火山喷发,右边鼻子像伊瓜拉瀑布飞流直下,肺里像藏了两个破鼓风机,可是毕竟我还活着。
军医过来看过我,四次。
第一次来的时候,留下了几片头孢。第二次来的时候,留下了几袋奥司他韦。第三次来的时候,带走了我的两管血。第四次来的时候,扔给我一大包不知名的药丸。
这让我很惶恐,疑心着是不是该挣扎着起来,仔细写写遗书。
军医大呼不必,按他的诊断,我就一普通感冒,不是不治之症,不是新冠病毒,甚至不是流感。
军医这么说,并未打消我的疑虑,反而令我更加惶恐。
我曾经和九九讨论过此类话题。按我的私心,我希望能够像伍迪·艾伦《倒序人生》中描述的那样,在高潮中结束一生。如果不幸得了不治之症的话,我也希望能够被告知。
“被告知之后你准备做些什么呢?”九九问我。
“躺着。”我说。
02
躺到晚霞初现的时候,三水回来了。
三水是我的战友,也是我的室友,我们俩是六十九师通讯连仅有的两名成员。
他抖了抖身上的寒气,关上门走过来,将手里拎着的铝制饭盒放到我的床边。
“连长,吃饭啦。”
“谢谢。”我撑起上半身,披了件外套。打开饭盒,一瞧就乐了:“今儿伙食不错呀,猪肉炖粉条。”
“过节嘛。”
我扒拉了两口,粉条哧溜哧溜的吞进嘴里,滑入胃里,带来的暖意抚慰人心。
“今天巡线咋样?”
三水啪地一声立正,敬了个礼:“报告连长,今天巡线一切正常。不过发现阿三在河滩上搭帐篷,已报告给巡逻的同志多加留意。”
这个三水,和他说过多少次了,就我们两人的时候不用那么拘束,也不一定要叫连长,叫我十三也可以,就是改不过来。刚才这一跺脚,给我这一口差点没呛住。
“阿三越来越放肆了,早晚得教训他们。”我摆摆手,示意三水稍息。
军旅的生活很规律,重复到甚至觉得有些枯燥。对通讯连而言,日常作息以外就是两件事,上午巡线,下午训练。
生病之前,每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和三水便背上装满设备和补给的行军包。从营地出发,向西徒步五公里,穿过四处沟壑,翻过两座山峰,蹚过一片河谷。我们一路边走边停,检查沿途的电缆,直至河谷边的界碑,再原路返回。
三水是本地人,从他口中,我听到了不少有趣的地理知识。
比如这片河谷,原来是块坪地,当地人称呼它为火烧坪。后来积雪消融,经年累月的不断冲刷,竟形成了一片河谷,一片旧称火烧坪的冰封河谷。
又比如我们经常翻越的两座山峰,其绵延着的主峰,峰顶常年积雪,裸露的黑色岩壁突兀险峻,从远处眺望,形似皇冠,被当地人称为皇冠峰。三水说,当地有个传说,皇冠峰上住着神仙,负责接引修仙之人,峰顶有一块平滑如镜的石头,只要在石头上躺平,就会被接引升仙。
有没有人一朝升仙我不知道,我知道的是,生活中在所难免亦又不可或缺的是蹚坪。
03
如果说生活的二分之一是巡线,另外二分之一则是训练。
通讯连的训练分为两个部分,一是常规训练,二是专业训练。
我们俩的常规训练是和边防团机步二营一起进行的,这是个比较充实的环节。
我们驻扎的防区,方圆二十公里,可见的只有四种颜色。营地附近这一小撮绿色,包括两棵树,一些草。短暂夏日里积雪消融暴露出来的泥土灰,那时候整个世界仿佛都是灰头土脸的。而六月一过,白色就开始逐渐赢得胜利。除了群山陡峭崖壁争抢点缀的黑色,大部分时间里,白色主导了一切。
在这种视力疲劳的环境里,每次常规训练,都能够看到小几百野战服组成的一团团绿色,偶尔还能看到五六台99A型坦克和八九辆04A型步兵车晃来晃去,着实很养眼。
常规训练涵盖广泛,具体来说又分为队列训练、体能训练、战术训练、射击训练四大类。在这种高寒缺氧的地方进行常规训练,不用多说,就知道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儿。
不过更有意思的是专业训练。
标准建制的通讯连里,人数众多,分工也比较明确。光缆兵、有线兵、报务兵、报话兵、卫星通信员等等,各司其职。但是野战边区,人手不足的时候,就得要求八项全能。
三水久居边陲,普通话不是很标准。刚开始认识他的时候,没少闹一些马冬梅式的笑话。日常对话尚且如此,可想而知,背记密语的时候就更有趣了。
我常模仿他的语气调侃他,但他不以为意,从不放弃。
“连长,您读军报吗?”又一次调侃他的时候,三水问道。
“当然。”我点了点头。
“您还记不记得有一期,讲一个通讯兵出身的同志,名字我忘记了。好家伙,专业训练尖兵比武,上杆打结、收线放线、电台架设、背记密语、战备通联、拍发电文六项都是第一。”三水略显激动地说。
“嗯,然后呢?”我又点了点头。
“然后,然后说部队番号、代号他也倒背如流,路标、信号他是过目不忘。”
“我是说,所以你想说什么呢?”
“报告连长,我想说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只要我不放弃,终有一天,我也会成为那样优秀的通讯兵。”三水更加激动。
“很好。”我拍了拍三水的肩:“过去很抱歉,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因为这个调侃你了。”
三水摸了摸自己的头,咧嘴憨笑了一下。
“对了,你想知道那个通讯兵的名字吗,我刚好认识他。”我翻开钱夹,从我与九九合照后面的内衬里,掏出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剪报,递给三水。
三水展开剪报瞄了瞄,抬头瞧了瞧我,又仔细看了看剪报。
“原来就是你啊,连长。可是,你不是在三十八师吗,怎么会到这里?”三水惊奇又疑惑的说道。
我想告诉三水,很多事情,哪怕你尝试过,努力过,甚至成就过,最终来看,可能也并没有什么不同。但是我想起刚看见的眼中的光,却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轻轻接过三水递回的剪报,原样折叠收好,命令道:“上床睡觉,明早六点起床巡线,目标终点,蹚过火烧坪。”
“是。”三水立正敬礼,军姿和语音都标准极了。
04
除了巡线和训练,浮光掠影般的漏网之鱼是周六下午,这是我们每周的自由行动时间。按照比例,我们连每两周可以请假外出一次,这个机会每次我都给了三水。
原因很简单,三水是本地人,而我和九九的距离就像火车驶过夜晚的长江时那种壮阔和寂寥一样巨大。
军人外出需要至少两人同行,三水一般会约上隔壁机步营三排五班的年兽,他们是同乡。
在三水和年兽外出之后,我通常会婉拒一切文娱活动的邀约,抓紧时间和九九视频通话。说来也怪,离得远了,我和九九却似乎有更多的话可说,加上小九九机灵俏皮在旁边插科打诨,经常一聊起来就忘了时间。
而在每年的探亲时光,我常常情不自禁地左拥右抱,沉醉在温柔的凝视中,倒映在我眼眸的九九和小九九,每一次似乎都更美了。
或许这才是我每次都把机会让给三水的真正原因,三水还是单身。
三水是个苦命的娃儿,八岁那年,父母在一场事故中双双丧生,由爷爷奶奶带着长大。高二那年,爷爷也过世了,接下来的日子一直和奶奶相依为命。高考完后,成绩也没查,就去当了兵。
现在三水每次回家,老人家念叨的就是两句话,一是好好当兵,二是找个媳妇。
三水有喜欢的人。
边陲之地,相对而言,民风本就更为粗犷,校园霸凌更为猖獗。父母双亡,家境贫寒,沉默内向,这些特质让三水成为了霸凌者眼中完美的猎物。逆来顺受的隐忍中,黛娜的陪伴是透进黑夜的一束光。
黛娜是三水的同学,高考考上一所师范院校,毕业后回到家乡,当了一名英语老师。
我在三水手机上见过黛老师的照片,地域特征比较明显,脸蛋圆润,身材丰满,不算是标准意义上的美女,但是看着就能感觉到热情仗义,豪爽大气,不拘小节。况且和三水既是同乡,又有同窗之谊,还曾共度患难,实在是佳偶天成。
事实上,三水外出,一半的时候是回家看奶奶,另外一半的时候则是去找黛老师。
本着成人之美或看热闹不嫌事大或闲着也是闲着的心态,除了把外出机会都让给三水,我还不停撺掇他去追黛老师,甚至不断提出吃饭、逛街、唱歌、看电影、送礼物等等老掉牙却又颠扑不破的建议。
可惜的是,剃头担子一头热,随我怎么撺掇,三水和黛老师的感情发展一直不温不火。
很久以后,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委。潜意识里,三水觉得自己配不上黛老师。自我觉得没可能有结果,所以内心深处从未打算真正的开始,两个人的交往中一直隔阂着若即若离的疏离感,这么久了甚至连手都没牵过。
这实在出乎我的意料,我很难想象那个激昂着要成为最强通讯兵的三水,和这个温吞着怎么也开不了口的三水是同一个人。
只有一种解释,或许三水天生就是战士吧。
好在,事情终于有了进展。最近一次周末外出,三水是带着满面的阳光一路蹦跶回来的。和他相处这么久,三水一直是波澜不惊的模样,这么大的情绪外溢我只见过两次,上一次是他的奶奶过世。
三水说,他和黛老师一起吃了饭,散了步,喝了奶茶。返回部队的时候,黛老师主动拥抱了他,紧紧的,久久的。他第一次感受到心跳。
我由衷地替他感到高兴。三水经历的两次,一次是结束,一次是开始。他经受了终结,即将开启新生。
05
前面说,三水天生就是战士,后来,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三水新生的第三天晚上,军医第五次过来看我,给我挂上了吊瓶。也不知道军医给我上的什么药,挂完点滴,我只觉得头脑昏昏沉沉,困乏异常,很早就躺下了。
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睡到几点,突然听到营地广播里一下洪亮的长哨声,紧接着是五下急促的短哨声。
我一惊而起,许是久病未愈,只觉眼冒金星,差点翻下床去。还没来得及缓缓,就听一长五短的哨声又响了起来。
好容易坐稳,刚套上上衣,便被一只手按倒下去。
“病号躺好。”
定睛一看,三水已经整装完毕。他一手按倒了我,一手戴上帽子,风一样冲出了营房。
“你个小王八蛋。”我小声暗骂一句,撑着跳下床来,尽最快的速度套好了衣服。三水还是太年轻,没有经验,这种时候的紧急集合哨,绝非泛泛。
果不其然,踏出营房的时候,我看到所有的步兵车已经一溜飞起,只留下激起的扬尘经久不落,车速之快,前所未见。
我一边咳嗽着,一边沿着营房偊偊而行。到达通讯室之前,已经大致搞清楚了状况。
近段时间以来,阿三越发猖狂,频繁越线争控,这次更是悍然越线挑衅。按照惯例和约定,团长本着谈判诚意,仅带几名官兵,蹚过齐腰深的河水前出交涉。不料阿三早有预谋,潜藏调动大量兵力,团长他们中了埋伏。
“妈了个巴子。”我握紧拳头,对着空气骂了一句。焦躁不安地在通讯室踱来踱去,迫切地希望听到嘀嗒嘀嗒声,哪怕是“3389 2046 5762 4399”也行。
可是这一夜我没有听到任何声响。
清晨的时候,步兵车的轰鸣声终于响了起来,大部队返航了。人群之中,我一眼看到了年兽。从他口中,我得知了后续的事情。
年兽他们赶到时,阿三已经黑压压挤满了河滩,他们挥舞着钢管和狼牙棒,将团长等人重重围住。团长他们几个人,正结成战斗队形,与数倍于己的阿三对峙。幸好增援及时,经过殊死搏斗,一举将阿三击溃驱离。
遗憾的是,在激烈斗争中,团长身负重伤。年兽的营长,还有三名战士,不幸英勇牺牲。
“三水呢?”我突然意识到,三水也没回来。
“他被河谷留住了。”年兽的悲戚浓得化不开。“蹚河的时候,有人被激流冲散,三水拼尽全力将三名战友推上岸,自己却永远倒在了刺骨的冰河中。”
我一下变得木然,面若死灰。年兽后面讲的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清。
说好的新生呢?
我用了好几天,依然没有消化掉这些信息。身先士卒的团长,赤胆忠诚的营长,勇敢无畏的战士,一天天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突然就有人不见了呢?
第三轮中印军长级会谈的时候,我蹭在年兽他们的营房,我们一边看电视,一边合唱着一首歌:“我站立的地方是中国,我用生命捍卫守候,哪怕风似刀来山如铁,祖国山河一寸不能丢!”
我被迫接受了事实,三水已经永远躺在了火烧坪。
06
按照要求,我开始动手整理三水的遗物。
他的个人物品很简单,一本日记,一块手表。
我轻轻地翻开日记,日记的扉页写着八个字:“清澈的爱,只为中国”。
摩挲着往下读,日记里记载的多是流水账,比如我教给他的那些知识技能,比如他和黛老师的交往日常。除此之外,日记里提到了他的一个秘密,从未与人言说的一个秘密。
他的童年记忆停留在六岁。
按照三水日记的说法,在那一年,他“犯了太多错”。与本就更受偏宠的弟弟相比,更加天壤之别。他经常躲在房间外,偷听父母聊天。他告诉弟弟,自己可能会被丢掉,弟弟听了没什么表情,说自己已经知道了。
深秋的某一天,一家人一早仓促准备,前往火车站。漫长的旅途中,三水一直没有睡着,他不知道此行终点,但似乎猜到了结果。
火车最终停靠在了边陲,在这里,已然孤身一人的三水碰见了奶奶。三水说他永远记得这一天,那一天是9月28日。
我从不知道三水还有这样的人生经历,那么久的相处中,他从来没有透露哪怕零星半点。根据三水过生日都过9月28日的意愿,我没有试图去寻找他那远在四川边缘某个乡村的亲生父母。
但是这块手表需要有人留念。
又一个周六下午,我破天荒的请了个外出假,按图索骥,找到了实验初中。
“黛老师已经辞职了。都不在这了,说是去湖北。”这是我从教务处得到的结果。
更久更久之后我才隐约明白,那个紧紧的久久的拥抱,可能和新生毫无关系,而是一个颇具仪式感的告别,就像过生日时没怎么吃但多半存在的生日蛋糕。
讶然的我疯狂地想念三水。
三水出生,三水被弃。三水碰见奶奶,三水家人过世。三水获得拥抱,三水爱情终结。三水从军,三水牺牲。三水他妈的永远躺平了。
伴随着沮丧,我咳嗽了很久。军医第六次来看我的时候,帮我做了三轮雾化。
我连续请了第二个外出假,这天阳光明媚,风平浪静。为了节省体力,我征用了营队的车,年兽一路向西,将我送到峰腰。营地本就海拔4700米,使得皇冠峰看起来并不特别巍峨。
我开始攀登。
登山靴深一脚浅一脚的踩雪沙沙声中,我途经了瞬间凝结的冰瀑,跨越了深不见底的沟壑,攀上了滑不溜手的冰壁。在冰镐的助力下,向上蹒跚而行。
出发前,我曾经想过无数种攀登中的死法,比如在白茫茫的雪原中迷失方向,比如被十一级大风吹落山崖,比如不慎坠入万丈沟壑,比如被雪崩就地活埋。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步一个脚印,我登顶了。
从峰顶望下去,大地一片雪白,营地点缀其中,泛出的那点绿,是这片荒原为数不多的生机。向西群山逶迤,冰封的加勒万河谷平滑如镜,反射着微微寒光。
一如三水所说,皇冠峰顶真有一块巨石。虽然被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依然可以感受到它的平整。
没有扫去浮雪,我就那样轻轻在巨石上躺下,闭上眼睛。我不知道升仙之前应该是咋样的,但我眼前自然地浮现出来时走过的路。有挫折,也有顺境,有艰难,也有恬适,有苦闷,也有欢愉,有失败,也有成绩,总的来说是一条平凡之路。
可我没见过山和大海,也没见过人山人海,实在要说的话,我登上过一些丘陵,也看到过一些山河。在无数次的尝试或者无数次的不尝试中,还未登峰,便已身不由己或者从心所欲的放下了。
或者,这也没有什么不好。
没有人可以一直攀登,说不定下次攀登,我就会死。
但是也没有人可以永远躺平,哪怕是三水。我从巨石上爬起,郑重地将一面国旗插入巨石表面的积雪中,然后双手捧着三水的手表,轻轻地将它放到国旗旁。
而立之年,我心心念念想着除鬼,嵬吞噬了我。
三十五岁,我波澜不惊远征从军,峰接纳了我们。
做完这一切,我施施然下了山。
不用等到军医第七次来看我,下山之后,我的病完全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