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给曾经的中二又矫情的少年。
老方，还记得在一个不确定的日子里，在一座不知道方位的山坡上，一个傻愣愣的少年，刚刚种下了一棵小树。他在想什么？一阵风，吹动少年的格瓦拉衬衫，思绪在他脏兮兮的白帽子上飘荡，轻盈如羽毛。他抬头仰望，最初的想法融化在一片湛蓝中。
老方，双手插兜，简单微笑。对了，就是这样。
老方，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那座山坡早已插满了钢筋混泥土，你惦记的少年他还愣愣地站在原地吗？他还在奔跑，追寻，找死，一塌糊涂，内心壮阔要去干掉一个叫“现实”的家伙吗？他会抬脚，射门，翻墙，逃课到小树林里听一夜的蚊子叫吗？他还会告诉别人他的梦想，莫名的发笑，让众人茫然地看着他？有一天，你变成一个神情恍惚的人，他就拍了拍你的肩膀，从你身边跑过。你一定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吧。来不及了，你回头对那阵风说——
喂！你是不是着急去赴哪个女生的约？鞋带掉了。
老方，可能再也找不到有你这样的人了。
老方，别老想着拯救世界了，你的作业还没写完。
少年的鞋带忘了系上，夏天也束缚不了他了。他把口琴别在腰间，紧攥着一封信，跨上破自行车，漫天是狂轰滥炸的资料书，他穿过一条又一条街道，横冲直撞，像是要冲破水泥森林的俗气和喧嚣，后面是汽车抗议的喇叭声和咒骂声，他才懒得回头，灰头土脸地拐进无人的小巷。
老方，扶住把手，时光突然颠簸起来，你在不安到快感中晃荡，找不到节奏，常常会使你屁股不好受。
但，这又是多么奇特的旅程，十六岁的少年，喜欢假装忧伤，却最崇拜思想领域的巨人。他仿佛患上了幻想肥大症，怀揣凯鲁亚克在路上的心情去上厕所，他总是走神，绕着卡夫卡的城堡，走着走着，就走进了办公室。望着老师复杂的表情，嘿，没准他会把自己想成悲惨世界里的苦役犯。
老方，你又走神了，看路！那姑娘就在前面，你要把一封信交给她。
少年兴奋起来，觉得自己可以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一个正直勇敢的人，可以去坦坦荡荡地爱。他大吼一声，人车分离，摔得头破血流。
这个场景怕是在你脑海里演习了好多遍了。姑娘姹异地在远处看着冒失的人，他拍了拍灰，快速扶起自行车，苦笑着，对惨叫的轮子说：“哥们，你演的比我还认真呀。”
老方，别这样称呼自己了，其实你一点都不成熟。这个世界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少年站在家门口，伸出手敲门，总会犹豫几下。他书包里藏着足球，短裤和最没用的书。他走进家门，又要听父母一遍一遍规划他的人生，你要学习别人家的孩子，你要考上一所像样的大学，你要找一份体面的工作，最好是编制内的，坐办公室的。你现在什么都不要管，不要想，只管读书！你现在不理解我们的良苦用心，长大了你就明白了……
他把双手贴在后脑，摇晃着说：“听起来挺无聊的。”
老方，你相信一个人的成长是自然而然，每一个响指都开启下一段故事，每一段别人看来不能当饭吃的记忆你都会拉上拉链，顺理成章。
少年转动笔杆，茫然地望着堆积如山的作业，是要一本本单挑还是接受群殴？你不知道，每一代中国人的青春都是不容易的，而他所要面对的，是家人期盼的目光，是学校的升学率和流水线，是排山倒海的成功学，过早地凋谢，毫无选择的娱乐至死。他面对时代大流，单薄无力，现实世界有很多都无法改变。用不了多久，他那些无用却很重要的书集都被锁住，烧掉。他的梦想，成为亲人们的笑料，在饭桌上流传。
老方，你抬头，是想看星星吗？却看见刺目的灯光。
他收拾好行李，告诉你，他要离家出走，告别的话就揣兜里吧，他要骑着那辆山地，逃出庸俗的城市。他要在隔绝灯火的旷野上看星星。从一个海岸到另一个海岸，有不有他能爬上的火车？他会在火车上认识好多好多的人，听好多好多故事。最后他被扔在一个寒冷的小站，铺一层报纸，哦，对了，你要提醒他带上口琴，吹一首，真好。你等着他回来，会成为你意想不到的人，你一直等一直等……直到他的自行车蒙上一层灰，高考即将来临，他还在机械地做着自己不喜欢的事。
老方，你是不是也想笑话他？
那天，全校的人都冒着小雨去听一场励志演讲，很多人都哭得稀里哗啦的，全城弥漫着考试节必胜的烟雾，而你在护城河边找到了他，他都快成了别人眼中的愤青了。他捡起一块石头，对着河流打水漂，那条河曾经很干净，如今垃圾遍浮。他扔出了少年的愤懑和呐喊，石头溅起水花，直至沉没。
最好的年代，他很迷惘。也不知道从哪一天起，他站在自己的阴影下，麻木不仁。
你不会忘记，少年站在荒凉的人群中的场景，停滞的人们都在低头摆弄手机，行走的人们面容崩塌。那些属于你十六岁对世界的惶惑，如同纷纷而来的陌生人，要把他吞没。
他就像被青春甩了一个耳光。
他把最后一块石头掷出，石头顽强地跳跃，溅起漂亮的水花。即使是打水漂，他这辈子都打不出这么漂亮的水花，那时，你想。
少年转身，沿着河岸奔跑。他跳上台阶，翻过栏杆。雨开始飘，带走城市角落里的歌，那是黄家驹的《海阔天空》，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歌，你曾经把专辑藏在床底下。他用手挡住头，不顾一切地冲进人群。你突然担忧起来，下一秒，会不会撞上某个电线杆，原谅他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你看见他溅起半米高的水花，轻巧地躲过每一辆车。或许吧，有一天，岁月带走了他的笑容，带走他的破山地，白帽子，口琴，足球，格瓦拉衬衫，没有长大的木棉树。成人的大道理密集的火力会把他打成筛子，自己身上最重要的东西会不断流失。你说他会不会觉得从前做过的一切都很幼稚，愤恨的东西会觉得正常?他会变成你在街上碰见的搞不懂的脸，对你说，恭喜，你成长了。雨已经把你淋成落汤鸡，你一动不动，盯着那个奔跑躲雨，那个满脑子都是不切实际思想的家伙，他没有回头，一点一点地消失在这个喧闹的，不断被冲刷的世界。他对于你，独一无二。
喂！你不是最讨厌矫情了吗？可你为什么要哭泣？
你醒了，趴在课桌上。阳光只挪了一寸，洒在你还没写完的信上。周围传来一阵青春洋溢的笑声，打球声，叫喊声。这是一座少年的巴比伦，你刚才讲述了一个少年的故事，讲到哪儿呢？这时，有人拍拍你肩膀，说，老方，鞋带又掉了。你的朋友们都凑拢了过来，有人嚷道，老方，喝酒去……老方，你还没死呀！老方，你在想什么？
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成为自己想要成为的人。
你打开了你写给少年的信，合上，揣在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