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陪着她,以沉默的方式,他一直守护她,以生命的代价。
一,
“你说,今日的宴会,孤该穿什么样的衣裳呢,是那件绯红色的还是这款淡紫色的?”她一个人,在这空荡荡的宫殿中,说着话,仿佛自言自语,又似是与人交谈。
回答她的,是一道难听嘶哑的声音,“绯红色。”很简短,却让她绽放了笑颜,“真好,我们的想法是一样呢,我也更喜欢穿绯红色的……”
她抱着绯红的华服,看着角落中那个黑影,双眼无神的看着,似在看他,又像是透过他看其他人。“他明明说了,让我穿着红衣等他归来,为什么,为什么他要骗我。”
她双手抱着膝盖,想要寻求温暖,眼泪滴落在红色华裳之上,仿佛被血染红那般妖艳刺眼。在角落里的他,只是握紧了双拳,沉默的在一旁,听着她的哭声,看着她的眼泪。
终究,她穿上的,是那件不喜的淡紫衣裳,将绯红的衣裙放置在一旁,自欺欺人的想着,不见便能不想,不想就不会难过。
她坐在喧嚣热闹的大堂里,笙歌曼舞,丝竹管弦,觥筹交错。她看着台下那些似笑非笑,推杯换盏的客套,看着那些似真似假,言不由衷的恭贺,她只觉得寂寞,比一个人在寝殿里还更加孤独。
万人之上,对她俯首称臣,她却只想要一人在旁,为她嘘寒问暖。
所以,她高坐在殿堂之上,寡言少语,缅怀沉思,所以,当那一把剑,那把本在台上轻柔舞动的软剑,却似在一瞬之间,凌厉而笔直地冲向了她。
所有人都没有反应过来,那惊骇的场面,距离那么短,剑那么快,给人的反应,只有呆滞。直到,一身黑衣,挡在了她身边,倒在了众人眼前。
所有人才如梦初醒般,大喊着,“护驾护驾……”“快来人呐,来人呐……”“有刺客有刺客……”这慌乱,于她,又何妨,她只是看着那个人,为了保护她,倒下了。
明明只是暗卫,她不懂,为何她的心,会那么难过。那个让她伤心,让她难过的人,不是已经走了吗?
二,
她生病了,一个人躺在床上,想要喝水,就咬着牙,慢慢地从床上坐起,努力去够那一杯水。
平时可以轻易触碰的东西,现在对于虚弱的她而言,确是咫尺天涯的距离。她很努力的挪动身体,快要够到了,却终究是苦于无力,只是触碰,却没有办法拿起,所以杯子打碎在地,还惊扰了在外的宫女。
她们走进来,看到的,就是满脸通红,头发濡湿,虚软无力的她。她们知道她生病了,但也只是不耐的询问,“有何吩咐?”她用尽全身力气,喊出的“水”,所换来的,也不过是一杯早已冷却的茶水。
她是个皇女,却不受宠,因为她没有强大的家族,她的父妃,不过是一名小仆役,而她,不过是女皇酒后乱性的结果。她没有精湛的技能,广博的学识,独到的见解,因为她不过是皇家的耻辱,她是没有资格进入学堂,跟着那些真正的皇女,一起学习,一起被教导。
她是个不受宠的公主,所以她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能有。
但她想要好好活着,真的,只是活着,可是,就连生存,也是一件如此艰难的事情。她的饭菜,时常吃了上顿没下顿,她一生病,就只能自己扛过来,她遇到有些蛮横的宫人,还会被揍被打,不能哭诉,因为没有人会帮助她。
但还好,她很乖,她依然善良,皇宫,世间最险恶的地方,人性最丑陋的体现,但终是有些良善之人,她,靠着那些好心人的善意,平安地活到了十三岁,遇到了他,改变了她的一生。
三,
在她为了食物向宫人讨要却被刁难的时候,他,罪臣之子,正被那些皇女郡主所欺凌,她没有要到食物,他徒留一身伤痕。
他们看到了对方,犹如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她看到了他遭受欺凌以后依旧咬牙硬挺的倔强,他看见了她即使被刁难也依旧微笑的善良。冥冥之中,他们,相遇了。
他们都是即使身处卑微,却依旧向往美好的人,所以,他们在努力,努力的改变自己的命运,颠覆现有的人生。
他要让她成王,替他的家族洗雪冤屈,为他平反,他要保留住家族的尊严与声望。她想要保护他,希望让他不再被欺负,不再背负那个莫须有的罪名。
所以,在他十八岁,在她十三岁的时候,他们都有他们自己所想要的,他们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称王,不是一件易事,要有钱有势有军队,而他们,什么都没有,有的不过是两颗心,和坚韧不拔的意志而已。
但,最终,他们还是成了。即使其中遭受了诸多惊险,有背叛,有残忍,有命悬一线,有惊险一刻,但这一次,他们迎来圆满。
她坐上了那个王座,他静静的守护着她一步步向上走去。光阴荏苒,他们的眼中都不再如儿时那般纯粹,经历了岁月的洗礼,他们变了很多,不变的,是两个人的初心。
四,
他们颠覆了原有的人生,掌握了自己的命运。
她以一个上位者的身份审视这一切,而不是用卑微者的姿态仰视所有,而他,终于,可以堂堂正正的走在大街上,可以骄傲的说,他是段磊的儿子,是段家军的人,而不被人指指点点了。
她称王,为他平反,他为将,替她守江山。
她在皇宫里,处理公文事物,而他,在塞外边,上阵杀敌,浴血奋战。随着边境的一份份捷报上传而来,她担忧而自豪,她担忧他的安全,却又自豪于他的勇猛,那是她的将军,高大威武。
然,国泰民安,朝廷之上的百官开始躁动不安,对于女王陛下的婚事也开始瞎操心了。一个两个开始上奏请求,要广纳贤人,充实皇室,她不耐更不愿,她的心里,只有他一个人,怎地还会再去招其他人呢。
她被那些大臣逼的烦闷,对于他的思念,更是一日日的加深,每天都是翘首以盼,站在城墙之上,希望可以看见他凯旋的身影。
在被身边的老臣各种说教以后,请求她下令选秀纳妃之后,她终于不耐,她不想再等他了,她想他,她现在就想见他,所以,她去找他了,没有深思熟虑,没有精打细算,就是简单的收拾行囊,去找他了。这一刻,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女王,她只是一个满怀相思的小女人。
她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留张字条,告诉心腹,就走了,去到了他所在的地方。
五,
当她灰头土脸的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生气了。
他给她安顿好了一切,给她打好了热水,找来了干净的衣服,给她备上了热腾腾的饭菜,唯独没有的,就是他的嘘寒问暖。他沉默的做好了一切,不与她说话,不看她,就离开了军帐。
她很难过,她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她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沉默的生气,他都不再看她了,她以为他会很开心的,结果没想到他却很生气。
她有些不知所措,有些难过,匆匆换好衣服,就想出去找他,却发现,他一直守在帐外,不曾离开。
她刚出来,就被他塞回帐里,按在桌前,闷闷地说,“快吃饭。”她有些委屈地说,“你不理我,不跟我说话,我就会很难过,我心情不好,就不想吃饭了。”
他看着她可怜兮兮的小模样,“咳,你快吃饭,把这些吃完,我就会好好跟你说话。”
“真的?我吃完饭,你就不生气了?”“嗯。”
结果,当然是,被狠狠的教育了一顿,身为一国之主,竟如此胡闹。他气的,是她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他担心她的安全,害怕她在途中会出事,他觉得自己不值得她为他如此这般。
他想要给她的,是现世安稳,而不是让她颠沛流离。
六,
她来到军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军中,也传至了京城,让宫里那些提心吊胆的臣子松了口气。对外说是,女王陛下来边境微服私访,来军营慰问战士,对内,不过是一句我想你而已。
塞外的星河满天,秋冬的寒风飒飒,那么冷,又那么静。在黑夜的掩映下,他们散着步,看着星光,陪着彼此,两两相顾无言,却心生暖意。
“你要什么时候回京?”“你要什么时候结束?我想和你一起,我要等你。”
“你这不是胡闹吗,你是这个国家的君主,怎能这样随性而为,还是尽快回宫吧,我会派人护送你回去的。”
“我怎么了,我不就是舍不得你吗,你知道我回去要干嘛吗,他们那些人每天就催着我纳妃,可是我不想呀,我就是想你呀,所以我才过来呀。”她越说越觉得委屈,生气,气他这般不解风情,整天就知道大局,国家。“你倒好,我千里迢迢的跑过来,你不关心我就算了,还整天摆着臭脸,对我冷冰冰的,现在又要送我回去,你就这么烦我吗?”
他听着她的控诉,有些哭笑不得,却又无可奈何,只是沉默的听着她说,等她说完,再慢慢的向她解释。
“你回去我才能安心打战,你在我身边,我总是不能静心,我总是会想你。乖,回去好吗,你穿上红衣,等着我凯旋,我打完这最后一战,我就会归来,许你一场盛世婚礼,好吗?”
他的青丝,随着他微微的低头而从肩上缓缓滑落,她仰头,漫天的星光都盛在他的眼眸,而他,只是看她,眼里,是她的缩影。她闭上眼,他在她的额头落下轻浅一吻,如雪花般轻柔带着丝丝凉意。
清晨,他在风中看着她远走,目送她回京,她在马上回望着他逐渐变小的身影。
七,
她在宫里,乖乖的等着他的凯旋,等来的,却是一场噩耗。
最后一战,他败了,输了的,是他的生命,是他的诺言。所有人都说他死了,全军覆没呀,怎么可能还有人残存,但她不信,她不相信,陪着她一路风雨走过来的他,会如此轻易的认输,就这样简单的失败。
她亲临战场,重回当初的军营,她不信,他怎么敢,背弃誓言,先走一步。所以,她要亲自找到他,死要见尸。
她在一片茫茫的大雪中,看着那些堆成山的尸体,看着忙忙碌碌收拾的人,她不知所措,却又不得不,蹲下身子,一具一具的查看那些早已冰冷的尸体,怀着焦虑却又害怕的心情。
那么多人,里面没有他,她松了一口气,可是他们说,有些尸体,也许是滚落山崖,也许被大雪覆盖,也许被冲入江河。蹲太久,腿麻了,她的身子晃了晃,倒在了一直守在旁边的霖相怀里,他轻声地安慰她,“陛下要保重身子,节哀顺变。”体贴地为她披上裘衣,担心她受冻。
她知道,她很对不起霖相,一直默默地在一旁,对她好,安静的守护她。而她,一直接受他的温暖,却又不能给予他任何回应,因为她的心上,住着一个人,就再也容不下其他人了。
在塞外,在每天的大雪之中,她眼里的光,心中的希望,一寸寸的磨灭,剩下的,是一片死寂。就这样,看似平静,实则绝望的她,哀莫大于心死,她离开了,不愿再留在这。
她不知道,在这一行程里,多加了个人,安静地,陪着她一起回京。
八,
他没有死,他只是换了种方式守护她。
在那刀光剑影的战场上,敌军那么多,我方那么少,没有援军的他们,这是一场必败无疑的战争,但他不能说,也不能退,所以,他只是拿起剑,冲在了最前面,即使身边的人相继倒下,他也不敢倒下。
他撑到了最后,承受了敌方的暴击,他倒下了,他以为他死了,却又还活着。但他已经不是他了,全身的伤痕,满脸的刀疤,被刺伤的喉,被戳瞎的眼,他觉得他还能活着,可以再看着她,已是上天眷顾,怎敢再奢求与她相伴一生。
他已经不再是当初的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他只是半个苟延残喘的残废罢了,如此这般落魄的他,如何配得上那般美好的她。
当他看到她去查看尸体的时候,她很心疼,心疼她的执著,看到有人给她怀抱停靠,为她温暖加衣的时候,他很欣慰,有人体贴地照顾她,关心她。
他偷偷的跟在回京的车队里,他成了她身边的一名暗卫,能够看着她,却不打扰她。他知道她所有的喜怒哀乐,却从不吭声。躲在面具下,藏在角落里,她开心的时候,他陪着她笑,她难过的时候,他跟着她一起心痛,他不说话,却从未离开。
若是,可以一直这样陪伴她,看着她从伤痛里走出来,那该多好。可是,当他冲在她的身前,为她挡了那一剑之后,他知道,这偷来的几年时光,要还去了,他该走了。
看着她被许多人保护,安好的站在一旁,她没事就好。
九,
我是女王,但我不快乐。
我不想要成王,但我想保护他,所以我还是称王了。我不想要这江山,但那是他打下的江山,我要好好治理。我不想他上战场,但还是派他出征了。我想他了,但还是离开了,却未料到,在马上回首的那一面,竟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我不想相信,他会死,会离开我,他怎么舍得,却又不得不信,那一场大雪,害死了多少人。
我看上了一个护卫,我喜欢跟他说话,喜欢看着他,因为他和他,是如此的相似,我总是会透过他,想起他。明明声音,身影并不像他,但还是有种熟悉感,那种熟悉的温暖与体贴。
刺客来了,剑要刺向我的那一刻,我想,如果就这样也好,我就可以去找他了。但那个护卫挡在了我面前,剑刺在了他的身上,血从他的身上流出。明明受伤的是他,为何我会那么痛苦,他在我的不远处倒下,看着我。
当面罩从他脸上滑落,那张疤痕交错的脸,那双深情不舍的眼,是了,那就是他。
他骗了我,而我,又再一次错过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