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道场,陆续离场

岁月更迭,新旧交替。天道如此,人间亦如是。

网上经常有80年代的场景小视频推送,年轻的父母,胖乎的娃娃,简朴的房间里柴火正旺。背景音乐是我们这一代听惯了的春节序曲,那象征着团圆的调子瞬间让人魂穿儿时的家里。有网友留言,那是当年我们拼命想抛弃的年代,也是如今我们做梦都想回去的年代。

而我,想回去的唯一理由便是,那时的父母都还年轻。正因为父辈们都年轻,儿时的我意识里几乎没有“si”的概念,那些道听途说的“siwang”似乎是另一个世界的事。我的印象里,爷爷奶奶一直是苍老蹒跚的,叔叔伯父始终是年轻倔强,姑姑们都一如既往的笑颜如花,而爸妈也是理所当然地忙碌康健。这种印象每每在阖家团聚的时候,感觉更甚。不玩牌不追剧的我,每每在家庭聚会的时候会显得无所事事,姑姑们总觉得我一个人啥都不干太无聊,只有我知道,我其实只是喜欢这种简单的相聚。时不时去看看厨房里忙碌的大厨们,能帮手做点啥,或是聊上几句,或是被投喂一点吃食;各个房间都是开张的牌桌,偶尔扫视一遍,听听酒喝多的爸爸和姑爹们的高声大嗓相互拉扯,看看姑姑和妈妈们的谨慎专业,一局终了的探讨切磋。爷爷穿梭烤火屋,照看着烧开水和炉子的火势,奶奶总是颤颤巍巍,动作慢却又都想操持。小一辈忙着一起游戏或窃窃私语,更小一辈还在牙牙学语,偶尔充当个氛围调节器。

年复一年,每年的团聚我以为都会是上面的这幅光景。最多是场景转换,换到我们家或是姑姑家,但是人,年年相聚时我看到的他们,一定会准时出席。状态也都差不多,顶多只是谁胖了或瘦了。从没想到有一天,我满眼看到的每年都按时出镜的他们,会一个一个地渐渐淡出镜头。

最先离场的是爷爷,没有多少感情,却是情感里深感威严的大家长。在白内障失明之后的数年,爷爷还相当矍铄,能摸索着干所有日常的活计,骨子里始终倔强不让人服侍。有一年大学寒假回家过年,年初一给爷爷奶奶拜年,爷爷在摸索着端出来事先准备好的瓜子点心后,安心地和我在火垅屋烤火,小心翼翼地问起我的大学生活。我尽可能用他能理解的语言回答他的问题,爷爷当时语气平静甚至算得上和蔼,印象中这是难得的一次爷孙间的对话,尽管并非很正式。小时候,家族旧事缘故,爷爷始终不待见我们姐弟俩,是亲孙子比不过外孙子的典型例子,奶奶惧怕爷爷,所以童年我们姐弟俩没感受过任何祖孙亲情,爷爷面对我们始终是一张扑克脸,偶尔会因为我们偷吃了他的饼干或把玩了他的眼镜对我们横眉冷对。而正因为如此,某次爷爷破天荒递给过我一个硕大的苹果(那时候,苹果也珍贵);以及某年夏天雨后,采了一提篮蘑菇的爷爷路过我们家门口时给过我们一捧新鲜的蘑菇成了爷爷留给我唯二温暖的印记。

再后来我上了大学,爷爷似乎才认真想起来他还有这个正规的孙女,竟然成为了家族里第一个为他光耀门楣的人。再回家去例行探望爷爷奶奶,爷爷看我便换了一种庄重的眼神,不再是童年的那种漠视或嫌弃。后来,随着他的双目失明,这种眼神也就再也看不到了。尽管如此,在每年难得回家的几次例行探望,还是能感受到爷爷不同于小时候的态度,多了几分看重。虽然此时,对我而言,他的态度已无关紧要,再好再差也就每年几面之缘的交集,改变不了什么。直到爷爷因为另外一种致命的疾病离世,而我以工作忙为由并没有回家。此后的时间也并没有觉着什么,只不过随着年岁增长,会不经意间回想起他的过往点滴,童年的埋怨慢慢随时光消弭,而我作为晚辈,最终未能送他一程的遗憾也与日俱增。

这种遗憾也继续延续到奶奶身上。对于奶奶,坦然大过埋怨。爷爷健壮时,奶奶无条件地臣服于他,以至于对于我们姐弟俩虽有关心,却爱莫能言。虽如此,印象中也有关于她老人家的一些美好回忆。譬如,很小的时候每每爸妈吵架家里冷火秋烟,尽管不受待见,无处可去的我也只能去爷爷奶奶家寻求慰藉。而到了爷爷奶奶家,昏黄的灯光下,爷爷总是在一旁大声斥责着两个大人,奶奶则依着灶台的大锅,熬煮着米饭。我蜷缩在灶火边取暖,一边细数着少年心事,一边默默抽泣,一边等待着奶奶煮好饭填肚子。

大一些的每年暑假,也会时不时跑到爷爷奶奶家,去蹭上一两顿并不丰盛的早午餐。奶奶的锅巴稀饭是一绝,那种大锅蒸熟的米饭锅巴加上米汤熬煮起欠的锅巴稀饭,是以后花多少钱都再也无法追寻的童年美味。夏天的午饭,农村无非是些南瓜、土豆之类的瓜果,奶奶用辣酱调味,加上瓜果的粉糯香甜,便又是极端诱惑的美味,以至于每每快到午饭时,我们姐弟便不顾大夏天晌午的骄阳炙烤,也要例行跑一趟奶奶家,以期待能遇到南瓜汤或焖土豆片。爷爷虽然古板,这不花钱的寻常饭菜料想也不会吝啬分我们一杯羹。总之,那些年,或许是因为馋的缘故,我们在能撞见奶奶这一两顿手工美味的时候已经无暇顾及爷爷的脸色。而这些,也成为我们和爷爷奶奶之间难得的温情回忆。

奶奶的菜谱还有一绝,是腌猪肝。自小到大,钟情于猪肝的口感,无论熏干或爆炒,都是我的最爱。偶有一次临近过年,杀了年猪,家家户户忙着熏腊肉腊肠的当口。我和妈妈去到奶奶家串门,奶奶正抱着一个陶土罐子,见我进门,奶奶便打开那口罐子,用筷子挑上一块,要给我尝尝,或许是因为只有小小的一块,或许是真的很好吃,那块刚刚晾晒好的猪肝加上奶奶的独家酱料,入口甘香,粉粉的猪肝加上酱汁的鲜香,让我大呼过瘾。在奶奶的饭桌上,因为这道猪肝我总得多添上几碗饭。这些,都发生在奶奶能自行操持饭菜的年月。那些年,奶奶还没有因为高血压和摔跤彻底丧失行动能力,动作虽慢,但也能鼓捣出一顿饭,儿孙来家,做长辈的操持一顿饭是人之常情。再后来,几个姑姑就嫌奶奶的温吞,不再让奶奶下厨。奶奶的美食从此绝迹,空留在我的回忆里。

爷爷双眼失明后,大权旁落,奶奶从此扬眉吐气。也开始敢当面数落爷爷,爷爷大气不出一口。也能拿着为数不多的钱买想买的东西。那几年,不止一次地听爸妈说起,奶奶经常大清早一个人小脚颤颤巍巍地踱步去双莲赶场,路边馆子里吃上几个包子再慢慢踱回来。日子过得很是自在。有了经济掌控,再我们回家,奶奶也会拿着她儿子女儿孝敬她的“毛爷爷”塞给呱呱,大多数时候我们又会添上几张再返回给她。爸妈都说奶奶是真有钱,她的几个儿女都孝顺,逢年过节都给她钱,吃穿用度几个姑姑都按时预备。年过古稀,奶奶似乎才开始了她的快意人生。或许是想弥补年轻时对我们的亏欠,也或许没了爷爷的压制,她的温厚性情才得以显露,在我们每年少之又少的回家之行,尽管从没有人特意跟她通报一声,她也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拄着拐杖踱上几个小时来家看看我们,临走那天,又悄咪咪地守在赵家店子,为了目送我们上车。我甚至觉得她每天都会在家门口眺望我们的动向,因为我们的行程从来没告诉过她,而每次到家或出发奶奶总会准时的出现。

那年离家,奶奶照例在站台守候。说了再见,在我们上车前,奶奶挪到公交车门口,开始抹眼泪,嘴里嘟囔着什么,害怕她被车带倒,让爸爸赶紧搀扶她靠边。上车前,爸爸跟我说,你奶奶说,让她看看你们,说不定下一次回来就看不到她了。我眼眶一热,回头看看奶奶,只见她飘舞在空中的银发。

果然,对于生死,人都是早早有感应的。再次回家,因着高血压加摔跤的缘故,奶奶彻底卧床了。我们去看她,她已认不出我们。奶奶爱吃肉包子,那次我们特意带去的包子,据照看的叔叔说她也只是象征性地张了张口,却到底没有咬下一口。

照顾卧床病人既心酸又辛苦,于她于她的子女都是折磨。因为不知道这番酷刑会延续多久,奶奶开始了在几个子女间轮转,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的奶奶果真也认真履行着一个卧床病人最真实的反馈。据妈妈说,奶奶在我们家时,会有不住嘴的抗议,嫌弃照顾不周嫌弃做饭太迟嫌弃无人理睬,这些爸妈当然只能照单全。最痛苦的莫过于清理污物,奶奶尽管意识已不自控,饭量却始终正常甚至超过正常人,导致每天都会有大小便需要清理。尽管已做好心理准备,妈妈还是在几次后败下阵来,接下来的日子便全权由爸爸承担。或许人到了这一步,唯一不会嫌弃的只能是自己的子女,不过,也难说。

有一天,和妈妈通电话,妈妈说,你奶这几天头耷拉下来了,脖子没力的样子,感觉撑不了很久了。果然三天后,妈妈来电话说,你奶走了。

我又没回去,这次确实是因为工作不得以。尽管在错过送别爷爷后的遗憾,在奶奶离别之际,我却忽然看开。我们作为儿孙辈,尽管没有享受到全心全意的祖辈关爱,但也斩不断若有若无的血脉亲情,越长大,我渐渐不再拿自己和别的孩子相比,我也慢慢放下那个时代造成的啼笑皆非的误解和嫌隙。我会在爷爷问起时,耐心地讲讲我的大学生活,让他感知外面的世界和风雨;也会将他们的重外孙子抱给他们,让他们感受血脉相承的欢喜;我会在每次回家时去看看他们,买上几样他们钟爱的吃食,递上孙辈们的红包和心意。我们似乎都早早地策划着这场道别,将无以言说的遗憾和委屈丢弃,将自以为是的亲情弥补修葺。而到了最终别离时分,我想我们都可以释然,不必纠结人在人离。

我在南方的落地窗,默默为奶奶祈福。奶奶这漫长的一生,尽管最后连实际的年岁都终不得知,却能在无知无痛中安宁过渡属实福气。年轻时被生活子女丈夫压制,年老拥有过短暂的舒心生活,却已是心有余力不济;拉扯大七个兄弟姐妹,除了一人飘泊在外,其余结婚生子按部就班平顺安宁,子孙无大富大贵,却都正派进取。这样的一生,已属幸运之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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