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总是要在这个点打电话?”我妈在电话那头嘶吼。
我一看表,十二点多,正是饭点的时候。
忙不迭挂了电话,心一酸,家如今早已不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家,小乡如今早已不是童年的那个小乡了。
我出生和生长的小乡叫铁桥。
犹记儿时,这里有一架铁索木板桥,走起来摇摇晃晃,是大人口中我们小孩子的禁地。
我那时偏要去,和几个小伙伴站在上面故意晃来晃去,跑着,跳着,乐此不疲。
铁索桥对面的平地,因傍着一座大山,常年不见太阳,我们把那里叫做阴坡。
阴坡那里是小乡的宝地,湿润而富饶,少光而多水,适合阴生植物生长,那里种着小乡乡民的农作物,以及生长着各类野菜。
我只记得,回家,必然要去那里,晃一下桥,在田野里跑跑,偶尔骚扰两只田鼠,是小乡孩子独有的乐趣。
铁索桥下面的小河,叫做旬河,是乡民们实实在在的母亲河,更是小乡孩子们的天堂。
每逢夏季来临,乡民就开始了对这条小河的索取。打鱼,捉螃蟹,取水,洗衣服,无不是在这条河里。
我们那时候小,就在这河里玩耍,在河边的石头沙堆上过家家,小小年纪也学大人的模样找一根竹竿绑几个线孔去钓鱼。
小河的鱼不同于其他地方,最常见的是一种形似泥鳅的红尾巴鱼,我们把它叫做钢鳅。这种鱼生性贪婪,只要一咬住鱼饵,再也不松口,于是在黄昏,鱼儿都出来觅食的时候,每每大载而归。
那时候,我家还养着一只黑猫,钓回来的鱼每次分它一些。剩下的开膛破肚后,油炸,小碎鱼烧汤,是小乡最常见的美食。
个别胆子大的伙伴已经敢在那里游泳,小乡的孩子水性好,大多数小学已经学会游泳。
晴空万里无云的时候,小乡的孩子们便会约好一起去游泳,我们都有固定的“宝地”,隐蔽性强,不受别人打扰。大家伙一起,不会游的带上游泳圈(其实就是汽车的内胎),会游的在水底钻来钻去,偶尔扔个红石头下去,比比谁最先捞出来,好不快活。
冬天的时候,万籁俱寂,小河也失去了生机。严冬,小河结了冰,厚的地方可以滑来滑去,形成天然冰场。过年的时候,拿着炮竹,扔到水底,有时还能炸翻几只小鱼。
那条小河是我们最好的朋友,整日与它做伴,白天总会相处一整天,晚上睡觉时,山里晚上黑,伸手不见五指,但总能听到小河的流水声,哗啦啦,像钢琴在演奏,听着听着入睡,总能睡的很踏实。
我甚至能记得小河的哪里有怎样的石头,哪儿有鱼,哪儿有游泳的水潭。
小乡现在有两条公路,一条国道,一条县道。县道那时路还是土路,没有现在这么好,也住着好多户人家,那里森林资源丰富,有很多瀑布,奇石,怪松,也是乡民采摘五味子等山货的常地。
那条国道,上小学时走了无数次。那时住户很少,尤其是两户之间间隔很远,上学的时候天还蒙蒙亮,看啥不像啥,走多了从此养成了走夜路不害怕的习惯。
国道沿着小河,两旁都是树林,杂草,和土地。那时有的乡民还种着水田,上学恰好能赶上他们插秧,秋天的时候收获了又长又白的大米,从那时就感受了大自然的奇妙。
我家的房子就在小河和公路之间,坐北朝南。房子是我爷爷亲手建造,门口独特的两根柱子,让我一直感觉有一种威严。
那后来,我去山外求学了。回来的时间就没有那么多,然而内心还是幸福的,总感觉自己终归像书中读的主人公一样,会成为家乡的骄傲。我也想成为那样的人。
2006年的时候,小乡来了老板,兴建了漂流,搞起了旅游经济。
阴坡的土地全被他们买了去,建成了他们想要的样子;铁索桥因为不能过汽车也没能保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更宽更结实的钢板桥;那条小河也没能幸免,挖掘机开了进去,撬走了阻碍漂流艇的大石头,改造成了畅通无阻的漂流河道。
乡民了搞起了农家乐,包括我家。
在外地打工的年轻人都回来了,发现在小乡工作或开农家乐更实惠,不用承担大城市的生活压力,还能挣到更多的钱。
再后来,我上了高中,变成了一学期才能回到小乡一两次。
每次回来,小乡都呈现给我了不同的样子,像一个不断整容的少女一样,陌生的人说她漂亮,熟悉的人说她陌生。
父母再也没那么多的时间陪着我了,家里慢慢来了很多很多陌生人,都是游客。他们把车停在我们的院子,感慨城市的压力与炎热,期待着能找到一份轻松和清凉。他们在我们的小河里漂流,打水仗,甚至捡一些他们觉得新奇的石头,我默默看着那一切,感觉像失去了什么。
他们晚上纵情呐喊,发泄,烧烤,篝火,通宵达旦,把小乡变成了一座不夜城。小乡的夜晚再也回不到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到流水的时候。
阴坡那边再也没有了田鼠,野菜。水泥地,汽车,人群成了那里的常态。
国道的大车慢慢少了,小车慢慢多了,挂着外地牌照的车慢慢少了,西安牌照的车慢慢多了。
冬天了,天气凉了,河结冰了,漂流关了,游客走了。
小乡又恢复了宁静。乡民们拿着他们一夏天的劳动成果,在漂流的门卫房里赌博,挥舞着大把的钞票,美其名曰“无聊,去玩玩”。他们呐喊着,发泄着,家家都有至少一个代表在这里。我觉得一切是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
再后来,因适应不了游客需要,我家的房子也拆了重建。我还没来得及看看那两根柱子,也没来得及给它多拍几张照。
这么些年,跑了一些地方,认识了一些人,对小乡的感情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于是我在家不去帮忙,便被认为不懂事;不愿去那个漂流门卫房,便被认为不会说话不随和;等半个小时等不到车,急得心脏都要着火了,周围人依然慢吞吞的,像不在乎时间流逝;饭后坐地闲聊,没有目的,意义甚至话题,花光一下午也不嫌浪费生命。
自己明明是这样长大,却无法再这样生活。
我钓不到小河的红尾巴鱼了,连同我熟悉的那些石头一起消失了;路上碰到我的同学,怀里抱着他们我不熟悉的小孩叫我叔叔;我找不到我游泳的水潭了,变成了即将建成的秦岭生态博物馆。
回忆找不回,新的不认识。
小乡,变成了一个待久了不适,离开了盼归的地方。
我总记得放学回家,放假回家,到后来过节回家,谁知回着回着,家竟不再是自己的家了。
我以为家乡是一个地点,现在我明白,家乡是一段时间。
再回来,我是它的陌生人,它是我的陌生地。
我慢慢活成了我曾经羡慕的样子,也许若干年后也有小孩这样羡慕我。
他们不知道的是,一旦他成了他羡慕的样子,小乡,也就不再是他的小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