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懒(原创)
青山城以紧邻的青山为名,依山傍水,山清水秀,民风简朴,是方圆百里内不可多得好地方。
这里曾有一个传说,流传了千年……
千年前,青山上草木葳蕤。这时的青山还未开辟山路,错综复杂的地形常让上山砍柴的樵夫迷路,一去不返。而有那么一两个幸运的樵夫走下了山,却从此神志不清,嘴里只碎碎的念着什么,似乎是辛夷。人们说青山上有妖,他们这是被妖迷了心智。那以后,人们甚少入山,只在山脚处砍柴。
他决意上山看景,这传闻于他不过是多个提醒。想来他不过一介闲散诗人,在山外围看看也并无不妥。
这时正是初秋。山中已有飘零的落叶,如蝴蝶飞舞般缓缓落地;树梢的翠绿似乎又在提醒人们夏日未残;伴树根同生的三、两骨朵儿,也已谢了一、二;分外湛蓝的天空,加上几片白云,成了最好的铺垫。
他张开双臂,轻垂眼睑,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享受着山野的自由。
低头继续向前走去,忽见一株辛夷花竖在脚边,看起来正开的旺。他正奇怪,又瞥见不远处还有一排。他不禁顺着走下去,并未注意自己已处深山。
只见一大片辛夷树在微风中摇摆身躯,花瓣坠落,如同花雨;还有些嫩白的辛夷花开在枝头。这一切都那么静。
他不禁想起一首诗,开口吟道: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涧户本该是悄然无人的,只是他的来到打断了原有的宁静。
“你是什么人?”
他抬眼望去,花雨帘后有个朦胧的身影正倚着树看着他。刚刚的声音似乎就是她的。
“你是什么人?”她又走近了些问道。
身影逐渐清晰,是个巧笑盈盈的女子,容貌虽不算惊为天人,却也足够惊艳,特别是那潋滟的双目,仿若有流波辗转眼底。
他一时间看呆了。反应过来后连忙低下了头。再淡然的闲散诗人,到底也是不经世事的少年,一时间竟红了脸。
“在…在下暮…暮白。”磕磕绊绊的说完了一句话,他又连忙低下了头,倒是不再脸红了。
“敢问姑娘何人?”他温声问道。
她水灵灵的眼睛眨了眨,又想了片刻。忽看到地上的辛夷花,她浅浅的笑了起来。
“我叫辛夷。”
她跟他一路回了家,她什么也不做,只是每隔一段便用清脆的声音喊着“暮白”。每当他问道为什么总叫自己的名字,她就会弯起嘴角,轻声说道:“好听。”而他未曾看到辛夷走出山谷的刹那枯萎的辛夷树,只与她一起安然度日。
他们情投意合,终于成了亲。那一日两人十指相握,许下美丽的誓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他说无论如何也会护她周全,她嘴角挂满了幸福的弧度。而他未曾注意到,那一夜的后院开满辛夷花,花雨一如初见。
开头过分美好的故事,结局总不会太完整。
我想是的。
那日他上街置办笔墨,忽闻街边路人窃窃私语,内容好像是关于山上的妖的。他心下一动,走上前去询问。
晚上在家中吃饭,他竟是用筷子夹着菜中的花椒往嘴中送去。
她连忙伸出手轻轻拍了下他的筷子,好笑的说道:“就算我这些日子学的厨艺有所精进,也总不能好吃到连花椒都可以下咽了吧?”
他只是一直在回想今天在街上听到的内容。
“前段时间有个云游四方的老道途经咱们这儿,在这儿住了两夜。听说了山上的奇怪事儿,说是咱们这山上真的有妖,樵夫口中的辛夷,估计就是这妖。想来是那山上的辛夷花成精了!”
自己的妻子就叫辛夷,是山上辛夷林中的女子,当时其实他也有疑问,不过当时的传说他知道的寥寥无几,又抱着“爱即为信”这种信念,他也并未多问,只知她说过的父母双亡。
他一时间百感交集,却又在心底安慰着自己不过是同名罢了,可还是入了心,竟连如何回的家都记不清了。
“怎么了?你这一天都心不在焉的。”
他望着她略含关切的眼神,心中不禁责怪自己:怎么能不相信她呢!这份关心绝不是假的啊!心中稍稍一定,又摇了摇头,使自己清醒。
“没什么,不过是今天在街上听到了一些传闻。原来山上真的有妖,乃辛夷花所化,听说名字还与你一般为辛夷呢,你最喜欢的也是辛夷花,这可真巧。不过以后倒是要谨慎上山了。”他语气轻松,嘴角挂着浅笑,就好像是在与她说着街市上的趣事。
她闻此身子一僵。
他也再笑不出来了。他不是没感觉到她的变化。
这以后,他三天三夜再没与她说过一句话,甚至晚上都不与她同房。她看在眼里,心下却越来越痛。
终于第四晚,她再也熬不住了。
她冲到他身前。旧时流波婉转的潋滟双眼已被绝望的情绪填充,昔日总勾着浅笑的红唇尽显苍白。他只见薄唇轻启:“暮白。”
他心中狠狠一颤。
这是自己听她说过最多的字眼。本该含情脉脉,如今听来却分外凄苦。
他未曾言语。她只是凄美一笑,转身离去。
她的确不是人,可她未曾想到这身份竟使得他如此绝情。本以为或许他该有几分留情,可结果还是失了心。既然如此,不离去还能如何?
自她走后,本以为摆脱了妖怪围绕的他竟有些寂寞。他突觉自己有些想念,想念她对他言笑晏晏,想念她为他打点琐事,想念她清脆的声音喊他“暮白”,语气中沉淀着深深地爱恋。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他终日沉沦,不复从前清秀模样。
不知是何人从何处听来了流言,说妖怪身上的某样东西可使人长生不老。这时便有知情人道出他与辛夷的过往,并指出辛夷妖怪身份。那一日村民们纷纷涌进家门,手中拿着锄头或斧子,脸上满是凶恶神色,他面上看着,心中却是苦涩,昔日善良淳朴的左邻右舍,在巨大的诱惑面前也终是无法把持本心啊。
尽管他自知与辛夷已不复从前,却还是未曾多做反抗便被抓去。许是他自己也在期盼着辛夷再次出现吧。
辛夷是出现了。那人赠了她伤,她却终是无法对他的事视若无睹。
村民们自然是无法与辛夷对抗的,他们甚至请来了一位道士也只是与辛夷两败俱伤,两人都再无出手之力。可道士阴险,趁其不备,用早已准备好的道符对暮白发出致命一击。
他以为必死,心中已有些许解脱之意。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纤弱的身影挡在了他面前。
“不!”他一瞬间面如死灰,随即接住了那个无法自控的向他扑来的人。
“辛夷!辛夷!你……你怎么样?!我……我带你……我带你去找大夫!”他颤抖的说着,抱起她弱小的身影就往街上冲。可此时的他忘了,村民们几乎都聚在了那个小小的院落,现在又是夜晚,街上是空无一人。
他拍了街上所有的门,每到一家,便多一分绝望。无助,痛苦,如皎洁的月色一般在空旷的街上蔓延……
“别费力气了……”一个细若蚊蝇的声音从怀中传来。“我知道自己的状况,别费力气了。”
“我会想办法的!我会想办法的!我……我……”他将她放在地上,慌乱的不知该拿她如何。
“你我已无关系,没必要这样做。”她清冷的声音传来。“我命不久矣,你走吧。”
“都怨我……都怨我……”他无助的跪倒在地,声音嘶哑低沉,透着一丝压抑的痛苦。
此时,她的身体渐渐变淡了。她本身便是一朵辛夷,如今体内生机逝去,竟是隐约现出了本体的样子。
她看着眼前的人,淡淡的开口说:“那一日你未曾回答,想来是不愿再与我有任何关系……这一世……终是我唐突了。”声音愈弱,到最后几个字更是微乎其微。
他听到这话愣住了,不禁朝前方看去,只看见她的身子已经透明,丹田出可看见一朵辛夷正在快速的枯萎中。
世人皆以为杀了妖后,取妖本体的内丹吸食便可长生不老,殊不知这本体,若无妖自愿,便如同摆设,毫无用处。
“辛夷,我……”他想说点什么,却被打断了。
“我即将消散,这内丹,随我一同散了,也是可惜,便予你。”她说着,抬起一只玉手,指向丹田处的辛夷花,指尖微泛蓝光。只见花蕊中一颗通体润白的珠子缓缓升起,穿过她本就透明的身躯,来到他的丹田处,隐下不见。
“辛夷,不要……”他仿佛知道即将要发生什么,眼神中充满了惊恐与伤痛。
辛夷的身子从地上缓缓飘起,脸上带了一抹淡淡的浅笑,潋滟的双目明亮了一刹。已是回光返照之相。
“有了这珠子,来日你便不老不死。这于凡人而言,想必很重要……暮白……我从未怨过你……永别了……”勉强说完话,一阵风吹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化作辛夷花瓣随微风飘去。
“不!不!”他连忙伸出手去想要抱住辛夷,最后却只抓到了几片花瓣。
暮白痛苦的抱住自己的头。他不要,他不要永别,他还没来得及解释一切,他还没来得及向辛夷说,那一晚他沉默不语并非无情而是无措;还没来得及说,这一世他都心悦她,再难回转;还没来得及说,即使人妖殊途他也绝不放手。
一切都来不及了。他大婚之夜许下的诺言,碎了。
不老不死,不老不死!她又可知,无她的不老不死,于他却都是痛不欲生的惩罚!
他想及此,抬头望天,竟是笑了出来!可那笑声,透着无尽的嘲讽与凄凉。
他在嘲讽自己。若不是他一时愚昧,事情又怎会到如此地步!这惩罚,于他,也是该的。
没人知道,他快要崩溃了!那痛苦在飞速的蚕食他的心脏,心痛的快要喘不过气了,他却还在笑,笑到眼泪顺颊而下。
如果此刻有人看到他的眼睛,一定会被吓个不轻。那一双眼布满血丝,好像要将流出来的泪也染上这血一般鲜艳的红色。眼底满是难以言说的痛苦,浓郁的仿佛要将一切淹没。
这样一双眸子,教人于心何忍啊?
那一夜,整个村庄的村民都听到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咆哮。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这一切到了千年后,成了一个传说,收录在《民间传说》中,在百姓中广为流传。
……
青山城一茶馆内。
桌上放着一本刚刚合上的书,首页赫然四个大字——民间传说。案前坐着一位少年,面庞清秀,身上一袭月牙白衣衫衬托出翩翩君子风度。只是隐约可见的风尘仆仆之状,透出此人行途的匆忙。
是他,暮白。这是他千年来第五次回到他们相遇的地方。
千年前她离世后,他万分痛苦,本想求一道符随之而去,却遇一位得道僧人说此二人都命不该绝,终有一日会再相遇;又另赠一物,说是可助他重回凡身,日后总是会用到。
说他怕死也好,说他薄情也好,他不想放弃这个机会,他宁愿相信终有相聚之日。于是他选择活下来,哪怕只有那一丝渺茫的希望,他亦想再见到她。
千年以过,十世之苦。他的面容千年如一日未曾改变,他的心却一日如千年的受尽煎熬。
我走遍人间千山万水生死轮回,却再遇不上你。
他的眼神黯淡下去。千年了。他真的怕了,怕当初是一句戏言,怕再难有重逢之日。
他起身走出了茶馆,准备踏上前往下一个城镇的寻找之途。却在不远处,看到一抹熟悉的身影。
千年来的失望早让他的心境平淡如水,可这一刹他的心湖竟泛起了一丝波澜。
他一路追随她,看她走过街边的一个个摊位,看她嘴角一直挂着的浅笑,他感觉自己就好像在做梦一般。
直到她的脚步停下来,他才回神,恍然发觉自己与她不过十步之遥,面前那人正笑着看向他。他又环顾了一下四周,原来不知不觉中,他已随她走到了青山中,正是他们相遇的地方,只是这里没了辛夷花。
“你是什么人?”他听见熟悉的问话,抬眼朝她望去,正对上她那双潋滟的双目炯炯有神的盯着他,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这画面就如两人初次相遇时一样,只不过少了满天飞散的花雨,多了合浦还珠的激动。
他的眼眶一瞬间就湿了。
再没什么能让一个熬过千年之苦的男人流泪了。但总有那么一个原因,是只属于他自己的结。
辛夷就是他的结。
空气停滞了好久,才听见他回道:“在下暮白。”言语流畅,语气温和,只是声音中夹杂了难以抑制的心疼。
“暮白?暮白……暮白……”她喃喃自语道,眼神变得迷茫起来,眼底深处偶尔闪过的一丝痛苦,仿佛是想起了什么。
他望着她熟悉的潋滟双眼,上前一步将她轻轻地揽入怀中,启唇说道:“上一世我没能遵守诺言。这一世,换我守护你,可好?”语未休,眼泪已止不住的顺颊而下。
她静静的靠在他怀里,眼中布满迷茫,却未将那人推开。不多时,迷茫就好像摔碎的镜子在眼底散开,又拼凑完整,恢复了从前清澈。没人看到,她嘴角勾起了一抹熟悉且温柔的浅笑。
微风从身旁卷过,调皮的带起了两人的一缕发丝,缠卷成结。此刻那红唇仿佛为他带来了这世上最动听的天籁之音。因为她说:
“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