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章：前尘
日上三竿又滑落，陈涣倚着枯树，一小口一小口地品着酒，满足而惬意。二月风远远地看着他，眼波异样朦胧，他白长了一张王孙公子的享福脸，其实沾酒就醉。想起方才那熟悉的一幕，一段回忆渐渐清晰起来。
二月风烦躁地猛然提起酒坛，想要用酒压下胸中的翻涌。醉中不知时光流逝，只觉眼中光景不停变幻，西山大泽既无云也无风，桃妖忽然发现，天光不知怎的黯淡下来了。
大泽云雾缭绕，水面绰约，看不真切。泽边无虫鸣鸟语，一派死寂。偏有一个青色身影摇扇闲步，仿佛来踏青赏景一般，在这个活物退散的山谷里，形成了一道诡异万分的风景线。那身影踱至近前，微微一转脸，二月风陡然一惊。
陈涣？
二月风想站起来喊他，却猛然发现自己动弹不得。
莫非是陷阱？二月风有点惊慌，他暗自运力，想指引妖力破开禁锢。意念瞬息入府，心中却是暗暗一沉，府内空空荡荡，半点力量也无。
“死道士！就知道你不安好心！快把老子放了！”他以为他喊出了声，孰料，在这狭窄的山谷里，却没有荡起半点回声，他发现自己身在一棵枯树中。青色身影并未受到打扰，二月风定睛望去，这人与陈涣又有些不同。
“山间三月春来迟，这一山的死树枯枝，不好。”那青年公子摇扇自语，扇上隐隐约约一抹桃红。虽是面容带笑，可不知怎的，二月风总觉得他眉间有一点散不去的哀愁。
那公子掏出一盒胭脂，用手帕轻轻擦去盖子边缘的粉末，爱怜地看了许久，慢慢地打开。二月风忽然知道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了。记忆如洪水般向他倾泻而来，只不过那记忆不是他的。
粉衣女子在桃林中翩翩而舞，而青衣公子则坐在石阶上抚扇笑观，迷雾涌上，昔日桃林被尽数伐空，树桩间一座青石墓寂寂而落。青衣公子在墓前呆坐数日，左手执扇，右手紧紧握住一盒胭脂，指甲深深地抠入肉中。
那以后，青衣公子开始游历天下，直到来到西山大泽。
往后的事情二月风就知道了，眼看着眼前人打开胭脂盒，如多年前一般悉心点染，大泽死气环绕下的枯树便有了一丝丝不易觉察的改变。
青衣公子不知道的是，只因了他这蜻蜓点水般地轻轻一触，竟在那枯树体内留下了一缕生灵于天地之间的微弱生机，大泽死气缭绕下是充沛的灵气，二月风依着这点生机方懂得吐纳吸引，最终化形。
西山大泽鲜有活人靠近，这树妖不知耗了几辈子修来的福分，竟得来如此造化，朦胧中似乎看到了青衣公子胸中所念，不觉托梦于他：
“明日子时，我便来寻你可好？”
二月风猛然醒悟，这人不知梦里是他，他亦不知入了何人之梦。公子梦醒，苦守枯木之林待亡妻魂归，而初生于天地之间的他，早已被人间的繁华迷住了双眼。
二月风看见自己坐在摞成山的酒坛上，身边歌女云袖飘扬，下面是红了眼的惊鸿山少年修士。
“你连剑都拿不稳，还一口一个要收了我。我看，你这剑不要也罢。”弹指一挥，三尺青锋碎成千百碎片，那哭鼻子的少年正是李霖。
忘形于声色酒肆的树妖没有看到少年的眼泪，也永远不知道这随手的一弹改变了少年的命运。
思念亡妻心切的青衣公子真以为有仙人显灵，殷殷期待却郁郁而终。
而望子成龙的李母接到惊鸿仙门的退学书后，气结于胸，李霖就这么看着自己扇起大耳刮子来虎虎生风的老娘活活憋紫了脸蛋，一口气没上来驾鹤西奔。
发了疯的少年冲向大泽，游向泽底，灵气突破死气将他包裹。
……
十年后，少年成了赫赫有名的裂山散人。
万千幻境走马灯般轮回，一切造化全部都是个人的因果。二月风的心底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忽然间，他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有出生过，就在这大泽边了无生气地站立着，站上千万年，直到枯树成泥，直到岩石化尘。
裂山散人静静地坐在一边，凝视着大泽。身边一粉一褐两个身影并排躺着，仿佛只是陷入了一场酒后的长梦。而这一切，也许不过是一个幻境，从未出现过，也永远不会消失。
“陈怀礼！”
幻境碎了，一个红色的身影跑向了三人。陈涣和二月风茫然醒来，又茫然对视，刚才的一切似乎都没有在他们的心底留下半点影子。
“龅牙妹，是你？”二月风惊奇地喊出声来，立刻挨了身边那人一肘子，吃痛闭嘴。
陈涣整整衣襟站起身来，脸上带了一种让人震惊的羞赧之色。
龅牙妹似乎不是那个龅牙妹了，如果说哪里不一样了的话——
“你的龅牙怎么没了？”二月风狗狗一般围着她打转，像是想要嗅出真相。而思琴姑娘咧嘴一笑，大方地露出了细密整齐的牙齿，她用眼睛感激地看向裂山散人，而裂山散人却没有回应，依旧凝视着眼前的大泽。
大泽的神秘力量，李霖只是沾染了一点点，就已经出类拔萃，远超同伴。
“思琴，”陈涣忸怩起来，“胭脂，胭脂我，我再给你，给你去买，本来要送你的，可我，一时，一时……”
一颗种子被飞过的鸟儿丢在地上，四人在夕阳中结伴离去。二月风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惊讶地发现那颗种子已迅速抽枝发芽，长成了一棵新树，不禁啧啧称奇。而裂山散人却似乎早已知道，他轻轻抚着夹杂白丝的胡须。
二月风呆立片刻，惊叹不已，回头追上众人一同离开。在他转身的一瞬，那棵绿色的新树迅速枯萎死亡，变成了一截没有生气的木头，在被陈涣点了桃花的树林中醒目异常。
阳光洒落在裂山散人斑驳的发丝上，异彩闪耀。人生短暂，也许可怕的事情永远也不会发生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