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谣云:“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凉州自古多安定,又是商贾往来不绝,繁华之地,大凡西行之人,若过凉州,总愿多停几日,尝一番夜光杯中葡萄美酒。
凉州人爱酒,善酿酒的人也多,因此凉州最不缺的就是酒楼。谢九娘的酒楼开的偏僻,再往东行十几里便是沙漠,名字也怪,叫“停”,可那些常年往返中原与西域的商贾们,但过凉州,必在“停”停上一二日。
当年王子羽作凉州词,开头便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那夜光杯乃是琢玉而成,便是这些经年行商之人,也没几个能用得起,是以这些人便爱一边喝酒,一边听人弹几声琵琶,而谢九娘弹得一手好琵琶。谢九娘约莫二十五六的年纪,生的极为美貌,腰肢纤细盈盈一握,舞一曲反弹琵琶,如九天之上飞琼入世,又似江南烟水流入大漠。更重要的是,九娘喜欢听人说故事。
酒楼的客人多是常年奔波之人,路上所见所闻也多,他们说了故事,谢九娘便谱成琵琶曲,若是说的好,九娘便会邀那人共饮,用她珍藏的那对和田玉夜光杯。这些人常年远离故土,其间艰辛难为外人道也,而美人纤纤玉手,执杯轻晃,酒色潋滟之间,道一段故土风物,足慰经年风尘。
没有客人的时候,谢九娘习惯了一个人坐在靠窗的位置,热一壶酒,自酌自饮,偶尔看看窗外,也只有空旷疏朗的天空与干燥的风,不像金陵城里,雨打芭蕉闲愁轻赋。“停”开了已有四年,一千四百多个日夜,漫长的足以忘却一切过往,她也以为自己早该放下,可每当远方沙漠的悠悠驼铃声穿越风沙而来,窗外,仿若盛开一园春色,而那月白春衫的少年站立花中,信手一拨,护花铃动。
谢九娘笑着摇头,抬手为自己斟满一杯,她想自己真的喝醉了,不然怎么会看到萧行?从门口径直向自己走来的萧行,在对面坐下伸手夺过酒杯的萧行,笑着说姑娘家酒喝多了不好的萧行。自己果然醉的不轻,不然,这次的萧行又怎会如此不像萧行?萧行是谁?是金陵城白马春衫恣意风流的少年郎,而对面那人,身形瘦削,眉眼也锋利了些,浅浅淡淡的笑着,满身的风尘沧桑。谢九娘手撑着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对方,倏而笑的眉眼弯弯,伸手去捏那人的脸,触手温暖,竟如斯真实!
萧行轻叹了口气,抬手覆上那只在自己脸上胡作非为的小手,“我当老板娘怎么只顾自己喝酒,原来是这样招待客人的!”
谢九娘蓦地一僵,片刻,用力抽出手,慌乱的拿起酒壶想要倒酒,才想起来酒杯被那人夺走了,忙起身往内堂走,袖子却被人扯住了。谢九娘不敢回头,只低声问萧行要喝什么,她去拿。
“听人说,老板娘的琵琶比酒好,”萧行扶着她坐下,依然坐在她对面,“我知道‘停‘的规矩,谢娘可愿听我说个故事?”
谢九娘不说好,也不说不好,两只手放在桌子下面,互相纠缠着。萧行似乎也并不在意答案,就着她的夜光杯浅酌了一口,便开始讲述。
“说的是金陵城一户人家,姓萧,做绸缎庄生意。那萧家三代皇商,在金陵城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奈何子孙缘薄,萧氏夫妇四十岁方得一子,取名萧行,字郁青。萧郁青十四岁那年,与一帮朋友打马从城门过,看到个郎中带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姑娘正要进城,那姑娘背着一个绣了橘色萤火虫的包袱,惹眼得很,萧郁青不由的多看了几眼,便忘了尚在马上,连人带马撞上了金陵城墙。”
萧行笑吟吟的看着依然精致美丽的姑娘,眼角眉梢透着股子嗔怪意味,“只是不巧,因为是在城门口,马速不快,萧郁青只能帮帮马儿,痛叫一声,自个把自个摔了下来。那谢家郎中果然带着女儿过来,萧郁青求他过府为自己医治,随后又以报恩为名将谢家父女留在萧府。”
“自古以来,士农工商,商人最被轻贱。萧家虽是皇商,但祖上乃是冠族,经商终不是正道,萧氏夫妇一心想让儿子考取功名,入朝为官,萧家也不至于有朝一日成为被殃及的池鱼。对于爹娘为他选的这条路,萧郁青不置可否,他没有非其不可的东西,索性顺了爹娘的意。萧郁青是最浓重平静的夜,而谢萦的出现,就像山间的萤火点亮了这一方黑暗,平静被打破,夜色下的东西暴诸于世人面前。一见阿萦误终身,十一岁的谢萦以着最温柔缱绻的姿态萦萦绕绕缠在了他的心上,萧郁青再也不能寡淡如水,可有可无。萧郁青第一次忤逆爹娘是收留了身份来历不明的谢家父女,而第二次,是为了他的小阿萦弃文从武,考了武状元。”
“可后来,让她的郁青哥哥考了武举,是谢萦这一生最后悔的事情!”谢九娘闭上眼睛,试图平复情绪,可一睁眼,眼泪就不听话的花了妆,“那一年,北方胡族遭遇大规模寒潮侵袭,人畜死伤无数,开始频繁侵扰边境。彼时年关将近,没有人愿意领这个苦差事,新进考取武状元的萧行便被推到了最前方,可所有人都低估了这场寒潮,也低估被死亡逼迫的胡人,玉石俱焚的决心。谢萦在金陵城待了七年,温和湿润的南方几乎要让她忘记了北方的雪有多么可怕,当萧行阵亡的消息从遥远的故土传来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了娘亲死的时候,那么大的雪,好像永远不会停似的,一直下,一直下,直到淹没一切希望。那一瞬间,她几乎要同他一起去了,那样,她的郁青哥哥是不是就不会那么冷了!”
萧行紧紧握住谢九娘冰冷的双手,试图传递给她一丝温度,不让她那么颤抖。谢九娘偏了偏头,躲开萧行的目光,继续讲述。
“如果不是她肚子里的孩子,才四个月,她一直在想着,等萧行回来的时候,她也要让他趴在肚子上,听听他的孩儿有多么捣蛋,可她终究没有等到萧行,而她的孩子也没有了。萧行的死如同一个开端,冥冥之中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一步步推倒你的一切,颠覆幸福。大军惨败,朝廷不思抗敌,反而是太子与宁王两派撕的如火如荼,刚刚丧子的萧家被卷入其中,成了身不由己的池鱼。那一年,萧家采买的锦缎出了问题,紧接其后,已死的萧行被诬私通敌军,圣旨眼见着就要下到萧家,萧老爷竟在除夕夜一把火烧了萧家。”
“谢萦醒来的时候,已是三日后,去临沂的路上。她知道,她肚子里是萧家唯一的香火,她要活着,把孩子养大,萧家爹娘与爹爹,还有郁青哥哥,才能在九泉之下安息。可还未到临沂,她的孩子就没了。大概是天意,她这一生总是逃不开大雪,那么大的雪,可是怎么都盖不住那殷红。谢萦此生才算到了绝路,连黄泉都不能收容自己。”
“阿萦,”萧行抱着她的姑娘,一点点为她擦去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尽似的,“阿萦,我们再要个孩子吧!”
他抱着她,像抱着他的命。他在雪中埋了三日,辗转逃回金陵,可物是人非,故土只剩一片灰烬,他知道,那灰烬永远的燃在了谢萦的心上,可他多么庆幸,他的姑娘还活着!她最艰难的时候,他不在,可天可怜见,他找回了她,他会倾余生之力,护她平安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