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典人吕西玛库和美勒西亚都不如他们的父辈有崇高的声望和伟大的业绩,因而像我们当代的许多普通人一样——不到四十就仿佛垂垂老者,认为人生已然定型,没有什么再可追求——于是出于一种补偿心理,转而关心他们儿子的教育和成长,指望下一代实现自己尚未实现的钢琴梦、数学家梦、富豪梦等等,仿佛他们是自己的分身或傀儡,而不曾有独立的人格、梦想和追求。这样说当然有些绝对,吕西玛库和美勒西亚都不会同意,不过这里只是稍作提醒,做父母的意识到这一点将是子女莫大的福分。
《拉凯斯篇》的对话主题是“论勇敢”。“勇敢”意思是男子气,雄伟、坚定、刚毅、镇定、大胆,尤指军事上的勇敢。谈话人对勇敢作了较为详尽的探讨,试图界定这个概念。
两位雅典老将军尼昔亚斯和拉凯斯分别提出自己的看法,随后众人寻求苏格拉底的帮助。吕西玛库对苏格拉底的问询暗示自己将站在多数人一边,苏格拉底敏锐地提出是否多数人赞成的就是真理——在《申辩篇》中,苏格拉底和美勒托的首次辩论就集中在我们应该听从专家的意见还是大众的,苏格拉底尽管用显而易见的例子驳倒了美勒托,但大众喜欢以为自己掌握着真理,美勒托于是得分——批判性思维中的“诉诸大众”考察的就是这种谬误。人们下意识地认为多数人的意见正确,源于思维的懒惰和意志的怯懦,因为在集体中能够获得认可、归属感和安全感,无论失败或者成功都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但真理常常意味着像苏格拉底一样甚至需要站在死神的面前自证清白。
我们常常看到互联网上鼓吹极端情绪的话题往往吸人眼球、流量拉满,呼吁理性客观的文章乏人问津。有的人并不是真得关心什么弱势群体的遭遇、腐败行为的惩罚、他人隐私有无界限或者何为爱国、何为民族、教育、生活——如同苏格拉底通过几个问题就暴露出美勒托并不真正关心年轻人的教育——他们只是喜欢那种如狂如醉的情绪,受到欢呼,看到流量暴涨到十万+,品尝着如果没有煽动起话题就不会有的那种应者云集的领袖感,仿佛一时间将太阳般滚烫的真理玩弄于股掌之上,得心应手。这是一个现实的、冷冰冰的悖论,公民社会的成长也许稍稍能够解开这个普鲁士结,我和你一样期盼着、行动着。
当然也有“诉诸专家”这一类的谬误,区别在于苏格拉底的语境说的是立足专业领域的专家,而作为谬误的是超出专业领域以为无所不知的“专家”,或者我们国人并非无法识别的“砖家”,后者因为别有用心乃至吮痈舐痔而令人咬牙切齿。真理并不取决于人数多少、身份,仅仅在于思辨本身形式、内容的正确性,少数人的观点可能更为正确或有价值,这也许是一个暂时看不到终点、但终点一定存在的过程。
苏格拉底再一次将问题延伸到灵魂,学习武装格斗是形式,其目的是照看年轻人的灵魂。当年轻人的老师,老师自己的灵魂必须是善的。
随后开始讨论什么是勇敢。苏格拉底在谈话中指出,与穿盔甲作战的技艺相关的美德就是勇敢,所以首先要定义什么是勇敢,然后再来讨论年轻人如何通过学习和训练变得勇敢。苏格拉底清楚地告诉人们,无人能给勇敢下定义,因为他们并不拥有关于勇敢的知识,他说:“因为我想要向你了解的不仅是重装步兵的勇敢,还有骑兵的勇敢,还有各种士兵的勇敢。我想要包括在内的不仅是战争中的人的勇敢,还有在海上冒险的人的勇敢,还有在处于疾病、贫穷中的人的勇敢,还有在国家事务中的人的勇敢;还有,我想要包括在内的不仅是抗拒痛苦或恐惧的人的勇敢,还有抗拒欲望和快乐的人的勇敢,无论是坚守阵地,还是撤退——因为有些人在这些事务中是勇敢的……”
只有勇敢的行为而不知道什么是勇敢,只能算作无知。勇敢也不仅仅是灵魂的坚持、聪明的坚持、有关希望或害怕的知识,而且最后似乎变成了要讨论全部美德——将所有善恶加在一起的知识。
苏格拉底建议他的伙伴们重新学习,接受教育,他本人也要这样做。尼昔亚斯说:“我喜欢与这个人为伴,吕西玛库,你千万别把它当作一件坏事,因为它会引以我们的关注,关心我们做过的事情或做错了的事情。倒不如说,我认为不逃避这种处理、而是自愿按照梭伦的说法(‘我到了老年仍旧学了许多东西。’)终生学习的人,不会认为年纪大了自然会带来智慧,必定会更加关注他的余生。”
或许这才是《拉凯斯篇》的核心,探求的过程比结果更重要,“思想的自由”比“自由的思想”更重要——你完全可以说后者是我的过分解读。
苏格拉底最后说:“朋友们,我要说的是,联合起来尽可能寻找老师,首先是为我们自己,我们确实需要一位老师,然后是年轻人,这种寻找不需要花钱,也不需要用其他东西。我不想建议说,我们自己就安于现状吧。如果有人笑话我们这把年纪还要去上学,那么我想用荷马的话来回答他,‘对于乞讨人来说,羞怯不是好品格。’所以,不要去管别人怎么说,让我们联合起来,寻求我们自己的兴趣爱好和孩子们的兴趣爱好。”
我相信你和我一样痛恨“安于现状”所蕴含的意味,希望在死亡到来时平静地告诉自己:“我曾经奋力走过更远的路。”就像那位地铁上手捧俄文教科书的日本老爷爷,一个女孩好奇地询问:“老爷爷,您都这个年纪了还学习俄语干什么用啊?”老人回答:“我看过《战争与和平》之后,想到翻译成日语都那么美,如果是原文该会是什么情景呢?我很好奇,所以想要看看原文,所以喽!”
每当想到这个场景,我就仿佛看到老人心满意足地手捧俄文小说,仿佛梭伦、苏格拉底现身,仿佛我们都必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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