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号,凌晨01:21,奶奶走后的第10天,我第一次梦到了老屋。在那里,在曾经是爸爸妈妈睡觉的房间里,爸爸,哥哥,还有嫂子,他们不知道为什么大半夜会在那里打牌,而我在一直在旁边找东西。我和哥嫂起了争执,他们很凶的吼我,爸爸在旁一言不发,我很委屈的冲回了自己睡觉的房间(其实那是奶奶住的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被子已经铺好了,我摸着被子心里恨恨的想,你们等着,等我白天见到奶奶我一定要告诉她!可是奶奶呢?我不知道奶奶为什么不在,是啊,奶奶去哪了?为什么我见不到她?为什么我非要等着白天才能去找她?我从最初的生气委屈变得非常彷徨失措,我到处找奶奶,可是她不在,我哭了,哭得特别大声,哭着哭着就把睡在旁边的妈妈吵醒了,妈妈一直拍我,我才迷迷糊糊的从梦里醒过来,哪怕睁开眼,那种发自内心的悲伤还是一阵阵的止也止不住,压抑了好多天的情绪再也绷不住了,我哭着问妈妈,奶奶是真的走了吗?我连做梦都梦不到她了……
长这么大,这样做梦哭醒只有两次,一次是读大学时,半夜在寝室做梦梦到爸妈不要我,我吓哭了被舍友叫醒;第二次是跟妈妈一起在武隆,早上做梦梦到爸爸过世了我也难过得哭醒了,醒了之后非要妈妈给远在湖北的爸爸打电话,听到他的声音之后那种悲伤的感觉才渐渐好起来。而这一次,我在梦里找奶奶,醒了之后,就是真的找不到了,我已经没有奶奶了。
我有多久没见到奶奶了?半年了。从过完年回重庆上班开始,一直到她离世,7月23日,半年了。我还记得我走的时候奶奶拄着拐杖送我的样子,嘴巴瘪瘪的,嘴唇因为忍着难过所以一直抖,眼睛很浑浊,眼圈红红的,我知道她又想哭了,每次我离开家她都是那样,使劲的抓着我的手,好像从今以后再也见不到了一样,如果是在老屋,我离开的时候奶奶就会拄着她的拐杖一直跟着我走,嘴巴里总是那几句,注意身体,照顾好自己,出门在外注意安全,多给她打电话,我每次也都会像哄小孩一样哄她,说我很快就会回来,叫她等我,她点点头说好好好,记得常回来看看她,等车开走了很远,我从车窗探出头还看得到那个佝偻的身影站在大门口眺望着。每当这个时候,我的鼻子总是酸酸的,心疼奶奶的孤独。而这次,奶奶没等我了,连最后一面都没让我见到,我本以为回去之后可以看到她睡着的脸,可是我只看到了冰冷冷的棺材,里面被包得严严实实的奶奶的遗体,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到,唯一有一张黑白遗像端端正正的摆在冰棺的正前方桌子上,相片里奶奶笑得很慈祥,那还是冬天时我看到她的样子,我跪下给她磕着响头,半年了,奶奶您是胖了还是瘦了?这半年来,您来来去去住了好几次院,我听妈妈说您走的时候很安详,为什么这次您不等了呢?
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孙女,在外工作这么多年我几乎不会给奶奶打电话,因为她听不到,我每次都要对着电话使劲吼,只听到她在那头一直喊我的名字,我喊她她也听不清;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孙女,我不喜欢听奶奶唠叨,一到新年,爸爸就会把奶奶从老屋接到城里,奶奶腿脚不方便,年纪大了,在城里就只能在家待着哪都不能去,我总觉得她很孤独,可我却总是很少陪她,我不出门的时候是她最高兴的时候,因为终于有人可以听她说说话了,她会跟我讲老屋发生的事情,跟我抱怨爸爸和姑姑不爱听她的话,说她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到哪就是给我爸我妈添负担……我常常会附和几下算是表明我在听,有时对她无端的自责也会怒斥两句,怪她总是想太多,她也常常会对我说她很想大哥,大哥在外工作也很辛苦,二哥上班也很累,叫我要听他们的话,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很不耐烦,我总觉得奶奶爱哥哥胜过爱我,所以我会生气,生气了就不想理她,她看我不理就不说了,安安静静的和我一起看电视,电视里放什么她就看什么,奶奶喜欢听黄梅戏,喜欢看动物世界,有时碰到她感兴趣的她就会说两句,我们俩就这样各自坐着,有时我转头看看她,她就那样睡着了;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孙女,我很少给奶奶买礼物,因为我发现我每次给她买的东西她都会收起来,收得好好的,放很多年都舍不得用,后来我每次回家就直接给她钱,让她想要什么就自己买,可是我却没考虑到,在老屋,她没有地方去买东西,平时的吃穿用度都是爸妈或者哥嫂买好了送给她的,所以我和哥哥给她的钱,她每次都会用红包的方式在过年的时候发给家里的小辈,真正留在自己手里的少之又少……
我从来都不知道奶奶年轻时长什么样,我只知道奶奶在嫁给爷爷之前家里条件非常好,奶奶家是黄皮人,奶奶的爸爸是教书先生,妈妈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奶奶从小读了不少书,认识很多字,解放后奶奶的姑父到我们县城来支教,认识了那个时候在镇上工作的爷爷的爸爸,后面的故事很老套,两家家长一拍即合,奶奶就这么嫁给了比他大九岁的爷爷,后来就有了我爸,爸爸遇到妈妈,再后来就有了两个哥哥,过几年又有了我。从我出生起,爸爸妈妈就带着哥哥和我搬到了城里生活,从我读幼儿园开始,每个星期五放学爸妈就会把我送回老屋丢给爷爷奶奶,我对老屋的记忆,也是从那个时候才开始有的。我只记得奶奶永远都是齐耳短发,放在现在就是复古波波头,头上永远都别着一个在那个时候款式算新颖的压发夹,头发黑白参半,每次洗完头都会用菜油涂一点在头发上,用奶奶的话讲,就是头发又顺又亮。奶奶很瘦,个子也很小,但她做任何事都是雷厉风行,走路一阵风。说话底气很足,永远操着一口黄皮口音,但我自小就听得懂,有时还喜欢偷偷学,不过从不敢让奶奶知道。
每次回老屋,奶奶都不喜欢我跟村里的孩子一起玩,说怕他们把我带野了,每天吃完晚饭,奶奶会给我打好水,把还没有桌子高的我放在盆里洗干净,擦干之后用白色的痱子粉打满我全身,这个时候村里的小朋友开始呼朋结伴,奶奶怕我出去疯就吓唬我,玩可以,回来得让她摸摸背,如果有汗就得挨揍,我害怕挨揍,所以每次我都不敢乱跑,小朋友玩我就在旁边看着,可是就算我真的玩出汗了,回家顶多也是挨挨骂,奶奶洗衣服那根棒槌从来都只会吓唬我两下,我知道她舍不得打我。
我最喜欢跟奶奶一起在老屋过夏天,那个时候的夜空总能看得到满天的星星,月亮总是抬头就好像摸得着,知了一直叫,可是我却从来都不觉得它们吵,还有很多叫不出名字的小昆虫,会一直往老屋大门口的路灯上撞。家里有一张年岁比我还老的竹床,每个夏天的夜晚奶奶都会把它搬到门口那棵巨大的榕树下面,有时奶奶会让我自己在竹床上玩,有时奶奶会和我一起躺着,她给我摇着蒲扇,讲着农村里稀奇古怪的迷信故事,讲着以前的土地主对乞丐"留一犁"的典故。看着我害怕得浑身是汗一动都不敢动,奶奶就会乐得哈哈大笑,虽然奶奶的那些故事对我造成的心里阴影直到读高中都抹不掉,但那些故事里蕴藏的人生哲理,却是我这辈子最值得珍惜的财富。
再后来,我爷爷中了风,奶奶一下子变得好忙,我几乎没看到过她休息的时候,事情好像永远做不完,她的脾气比以前更爆了,说话比以前更大声了,每天她都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把半身不遂的爷爷从床上抗到客厅的躺椅上,给爷爷洗脸,喂爷爷吃饭,到了晚上再把爷爷抗回房间,帮爷爷擦身,顺便再骂骂爷爷,爷爷有时会还嘴,有时就气呼呼的不理她,但是气过之后还是会叫奶奶早点睡,老两口这样的日常就这么坚持了好多年,我慢慢长大,奶奶背变驼了,头发也比以前更白了。直到我读了小学,依旧是放假就回老屋,每次越过村头那个陡坡,我就看得到门口躺椅上翘首企盼等着的爷爷,紧接着就是围着围裙擦着手跑出来的奶奶。从那个时候,爷爷的躺椅旁就多了一把小马凳,小小的我总喜欢挨着爷爷坐着,看着太阳一点点从山上落下去,等着奶奶喊饭好了,再后来,爷爷就走了。奶奶一下子老了好多岁,她的头发全白了,唯一不变的就是那根她带了大半辈子的压发夹,因为常年累月被菜油侵染,整个都是黑亮黑亮的。
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了好些年,哥哥结婚了,我读高中了,再后来小侄女出生了,我上大学了。无论时间怎么变,每次放假都要回老屋看奶奶的传统不会变,爸爸担心奶奶自己在老屋生活不方便,就想把奶奶接来和我们同住,可是奶奶不愿意,说老屋自在,直到后来她不小心摔了一跤,大腿骨骨折,好了之后奶奶就开始拄起了拐杖,这一拄就再也没离过手。某一年的寒假,我突然看到奶奶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身影,那个在我记忆里从来都不生病的奶奶,身体超级硬朗的奶奶,从走路如风到动两步就累的气喘吁吁,从说话大嗓门到说多了话就费劲,从老远就听得到我喊她到连我坐在身边都听不清我在说什么,我的奶奶,她真的老了。
奶奶怕冷,她有一个小火炉,一到冬天她就得提着那个炉子,到了城里她用不惯取暖器,爸爸就给她把炉子带过来,烧好碳给她用,她就常常抱着炉子盖着小毯子坐在沙发上睡着了;奶奶怕吃酸,一点就酸得流眼泪,有时看我吃水果她也想吃,我悄悄给她尝一块,把奶奶酸的龇牙咧嘴,我笑得前俯后仰奶奶也跟着一起笑;奶奶喜欢吃蚕豆,可是她牙口不好咬不动,到后面甚至几颗蚕豆她得吃一天;奶奶怕浪费总是吃剩菜,我问她她说她喜欢吃,每次新鲜的吃不完,第二顿又变成剩的,爸爸因此批评了她好多次,后来奶奶行动越来越不便,都是妈妈做什么她吃什么,这样子反倒再也不用吃剩菜了。
家乡有个习俗,老人去世后,衣服要把扣子全部剪掉,一些拿去垫棺,其他的都要烧给她。奶奶的衣服很少,穿来穿去就是那么几件,夏天的,冬天的,每一件我都记忆深刻,给她买新的她不要,买了她也不穿,她总说自己的衣服穿得惯,其他的不舒服。奶奶下葬前,妈妈让我把奶奶的衣服扣子给剪了,我一件一件的拿起来,回忆一点一点的往上涌,奶奶什么时候穿过,穿着它们在干嘛,我都能想起来,鼻子里是奶奶熟悉的味道,外面的丧乐一直吹,拿着剪刀下不去手,眼泪再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大家都说奶奶87岁的高龄走了是喜丧,可是在我心里一直都觉得奶奶就算活不到一百岁也可以活到90多岁,而且就算要走,也应该是寿终正寝,子孙后代都可以送到终。我还能为奶奶做些什么呢?好像除了守着她的遗体,其他什么都做不了。出殡的头一天晚上,我和二哥守着她,我知道那里躺着的是我最亲的奶奶,所以我一点都不害怕。我坐在门口,奶奶躺在门内客厅,隔着一条窄窄的门槛,却是隔着生死,供桌上奶奶的遗像慈眉善目,可是面对世间的悲喜却不动声色,生命就是这样,转瞬之间总是令人嗟叹惆怅。
奶奶走了,她在世的时候我感觉不到,真等她走了,我才感受到那种伤心难过,懊恼和痛苦,可也正是这种痛苦让我明白人生其实就是失去离别憎恨怀念和回不去。任何人都不会在同一个地方驻足太久,但总会有一个终点,这个终点不是家人的怀抱,不是用来栖息的港湾,而像是一艘船,在世俗里起起伏伏的飘荡着,坚强的,倔强的,要到达彼岸。奶奶已经到达了她的彼岸,也许她会在那里默默的注视着我们,也许不会,无论怎样,奶奶终于不用再这么累了。
人真是一个复杂的动物,我们渴望得到一些东西,得到之后却又很快失去兴致,我们手中明明握着别人羡慕的,却又总在羡慕别人手里的,我们向往远方,而远方也是别人厌倦的地方。或许,只有历经世事才会明白,我们眼前拥有的,才是真正应该珍惜的。因为,远处是风景,近处才是人生。
奶奶,请原谅我以这种方式祭奠您,这辈子能做您的孙女是我的荣幸,感谢您用自己一生的精力爱护爷爷,爱护爸爸妈妈,爱护哥哥和我,我们会好好听您的话,努力工作,好好生活,不惹爸妈生气,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您出殡的那天琨琨问我:姑姑,姥姥去哪了?我说,姥姥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她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奶奶,如果您真的在天上,我今天说的这些话希望您能听得到。下辈子无论您是谁在哪里,我还想做您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