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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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程长顺听见了鼓声。当时太阳正好平了西山,他在院里站着,巡逻队刚从街口走过去,四下一片死寂。给日本人净街,长顺哼了一声,想大声骂,可是不敢,咬咬牙,一拳捶在树上,树上挂的鸟笼晃了一下,里面的黄鸟跟着惊醒,扑棱几下翅膀而没有叫。北平沦陷了快一年,连鸟都学会了当亡国奴,长顺苦笑着想。

突然地,他听见了——“咚,咚,咚……”,不知从哪儿来的鼓声,隐隐约约,捉摸不定,他想了半天,明白过来——是鼓楼里报时的大鼓,他想,这是小鬼子的把戏。击鼓定时,曾是老祖宗几百年的传统,大概是日本人想通过敲鼓昭示他们的正宗。

北平人都知道,鼓楼里没有鼓。鼓楼二层“齐政楼”,原是放置更鼓的地方,主鼓一面,径一米六,群鼓二十四面,径一米一二。定更(约晚七点到九点)和亮更(约凌晨三点到五点)先击鼓后撞钟,“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鼓钟各敲三轮,共一百零八声。

庚子年,列强入侵,日本人用刺刀划破了大鼓,又正赶上钟表普及,那鼓就消失了。鼓没了后,二楼一度改称“明耻楼”,陈列中华国耻地图、战争外债表、各国庚子赔款数目表等,以示勿忘国耻。

九一八之后,鼓楼改名“北平市第一社会教育区民众教育馆”,利用一层的八个券洞举办展览会、演讲会、戏剧演出来宣传抗日,激发民众的爱国热情和民族自卫精神。民众热情确实空前高涨,广场上永远地挤满了人。等到卢沟桥开了炮,更是群情激奋,很是抵抗了一阵。

长顺就在教育馆工作,那些日子里,他满腔热血地激励大众,坚信中国人民一定能取得战争的胜利。可北平终于还是沦陷,当子弹打到自己身上时,北平人才知道什么叫疼。他们并非没有勇气,如果手里有武器,大概也会去杀敌,可是他们不光空着手,还空着肚子,活着已经要拼尽全力。在天子脚下活了几百年的北平人,很知道如何自保,亡国奴和奴才,大概也没多大分别。

长顺很失望,他不再去上班,就算他豁出命去宣传抗日,恐怕也没人敢来听。他也想离开北平,投入到更广阔的战场上,可是他得养家。这么着,他既不工作也不抗日,觉得自己和蛀虫没什么两样。

听了鼓声后,他可睡不着了,决定到教育馆走一趟,看看鬼子耍的什么幺蛾子:鼓在时,他们要破坏,鼓不在了,他们又给抬回来,总跟一面鼓过不去,还自以为很有智慧,他们也就这点儿出息了。

2

第二天一早,长顺就奔了鼓楼,刚上万宁桥,他就一眼望见鼓楼上的干干净净——一层檐下挂着的教育馆牌匾没了。他吃了一惊,莫非教育馆已经关门了?在武力侵略还没教中国人屈服前,长顺以为日本人还顾不上思想的侵略,可是一阵子没来,竟然连招牌都教人砸了。他不敢相信,一路小跑到鼓楼跟前。

券洞关着门,长顺由门缝往里看,屋里挺黑,但能看出摆设的轮廓,和之前没什么不同,他松了口气,又去二楼看鼓。由楼后面的小门登上二楼,那里还是没有鼓,长顺纳了闷,难道自己猜错了,日本人并没装神弄鬼地敲鼓?还没来得及细想,他又看出不对劲,屋里空荡荡的,展品少了大半。长顺又忙跑下楼,去了鼓楼东北角的办公室。

张主任——一个五十多岁的,极爱国,极忠诚的老人——正呆坐在桌前,桌上堆着一摞书报,还夹杂着不少照片,长顺扫了眼,正是二楼展示的那些宣传材料,心里便明白了几分。

主任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失神地瞧着长顺,半天才仿佛认出来,点了点头而没有言语。长顺轻轻叫了声:“主任……”

主任才摇摇头,嗫嚅道:“都得烧了……”

长顺点点头,那都是抗日的宣传材料,自然是日本人的眼中钉。

“还有图书……”主任说。

“哼,焚书坑儒!”长顺说,“那,我们怎么办呢?教育馆,可没有书……”

“他们当然不希望搞教育,我们现在是‘新民’教育馆了,以前的书自然要烧。”主任苦笑道。

长顺这才想起门口的招牌不见了,原来是要改弦更张,敢情这日本人不只会折腾鼓,也会折腾楼,他们大概以为改个名字便能实现文化占领,简直异想天开。

主任指着桌上的材料对长顺说:“我下不了手,你受累吧……”

长顺也下不了手,展品一烧,便不能再宣传抗日,不必等日本人改名,教育馆也已经名存实亡。再以后呢?恐怕就得宣传日本人的“德威”“亲善”与“和平”了,他简直不敢往下想,自己不光当了亡国奴,还将成为地地道道的汉奸!

可是不烧又能怎么办呢?长顺心里落了泪,慢慢地翻看那些材料: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屠杀人民和抢劫财物的图片,记载“九一八”之后全国人民抗日故事的报刊,还有“七七抗战”时二十九军浴血奋战的事迹——他们的英勇和胜利,一幕幕地映在长顺眼前,长城抗战里,二十九军的大刀队杀得鬼子落花流水,他听说上海那边有人写了一首歌,就叫《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虽然他不会唱,但是光听这歌名就教人激动。

书堆里还有一本《二十九军大演习》,这是前年底出版的一本通俗读物,讲述二十九军开展秋季演习的情况,去年年中,教育馆馆长曾邀请名家将其改编成鼓书演唱,没料想,那却成为二十九军的绝唱,仅仅两个月后,队伍在卢沟桥一战中伤亡惨重,不得不退出平津地区。

二十九军走了,还有谁能打跑日本人呢,长顺的心又凉了,他闭上眼,幻想着大刀队从天而降,杀得鬼子溃不成军。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咚咚”的鼓声。这回他可听得真真切切,声音就从窗外传来,他猛睁开眼,问主任:“您听见了吗?”

“什么?”

“鼓声。”

“听见了。”

“这么说来,果然是小鬼子在搞事情?”长顺皱了眉。

“什么事情?”主任诧异道,“这不是秀莲在唱鼓书么。”

长顺仔细听了听,确实是大鼓书的鼓点,讪笑着走去窗边向外张望。


原来这钟鼓二楼间的空地很大,开辟出了运动场和公园,此外,还有个平民广场——甬路旁划白线为场,供什样杂耍表演之用。广场周围有三间茶社,各有用途:东房两间是石记茶馆,最受大众欢迎,拥有七块杂耍场地,夏景天儿高搭凉棚,下设方桌长条凳,评书相声大鼓应有尽有;北房四间是鲁记茶馆,多是遛鸟的和鸟贩子交流情报,还有泥瓦匠在这儿揽活儿;西房四间是李记茶馆,是拉房掮客谈生意的地方。

秀莲十四五岁,是个唱大鼓书的,她和养父俩人在石记门口撂地。唱曲儿的多的是这种买个闺女学艺挣钱的,秀莲的养父姓方,老头儿人不错,拿秀莲当亲闺女,平时给她弹弦儿,今儿个没来,只有秀莲一个人在场子里。长顺推开窗户,见秀莲刚开场,她一手拿鼓楗子敲鼓,一手击着紫红的鼓板,唱到:“二十九军好儿男,保卫华北历尽艰难……”唱得正是《二十九军大演习》的段子。

“主任,她唱的这个……”长顺想说会不会招惹麻烦,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年轻人,好样的,他想,方老先生今天不在,小姑娘便唱起抗日的曲子,这就是民族的未来和希望,他自己没胆量去抗日,竟然还想阻止别人,他羞愧得简直要抬不起头来。长顺推门出了屋,先去鼓楼前望了望风,见街上没有巡逻的,又回来场子上看秀莲。这时已经上了几个座儿,都是冲着秀莲来的,给这几位宣传抗日那是对牛弹琴,但有人听总比没人听强,这几位断不会去抗日,但他们可能把这鼓书词当成时髦,说给别人听。再一个,这几位打赏相当大方,唱这段有钱拿,方先生就会教秀莲多唱。

长顺回到办公室,发现主任又从楼上搬了些展品回来,都是二十九军使用过的物件:半拉锅盖,一个破碗,没底儿的布鞋,塞草纸的棉袄,这些都是穷苦的象征。唯独有一样,明晃晃夺人二目,冷森森使人胆寒,教人一看就热血沸腾的——无极刀!它可不是受人欺负的证据,而是中国人民反抗的武器,曾一口气砍死过十三个鬼子!这刀是能带给人勇气——活下去的、反抗的、获得最终胜利的勇气——的东西。

长顺看着无极刀,突然觉得那些资料烧掉也没什么,不错,教育很重要,可是说到杀敌,终究还得靠膀子力气。他把所有文件抱去水房,一张张、一件件、一本本扔到炉子里,得了三壶开水,给石记茶馆送了去。无极刀呢,可不能烧,他需给它找个好归宿。

一开始,长顺想找个练家子帮忙处置这刀。去广场转了一圈,没看到熟人,这一耽搁,让他多想了会儿,杀鬼子的刀拿去耍把式,那算怎么回子事呢!于是又退了回来,路过秀莲旁边,听她还在唱二十九军,这给长顺提了个醒,二十九军的武术总教官乃是北平家喻户晓的平民英雄——李尧臣,正是他照鬼子的格斗习惯与缺点,自创了兵刃“无极刀”,并组建了大刀敢死队,亲传刀法给战士们,这才有了后来长城保卫战上杀得鬼子望风而逃的事。

李老早年在天桥开了一间武术茶社,北平的茶社都归教育馆下属康乐部管理,长顺知道店还开着,不如把刀还回去,不但物归原主,更是宝刀配英雄。不过,店虽开着,里面什么情况倒不清楚,他一个读书人,大白天带着把刀满大街串也不大方便,不如先去盘盘道,再做打算。

长顺拿定主意,匆匆出了门。

3

天桥市场往南有个公园,从先农坛东墙外凿池引水,又在池中间填岛,建起了一座凉亭,名曰水心亭,武术茶社就在水心岛上。

长顺刚过了池子边的小桥,就听见有人唱大鼓书,“三伏天气热煞人,半悬空里起乌云,卢沟桥畔长流水,日本又欺咱中华民。”这是《刘汝珍大战广安门》的段子,长顺心里可有点激动,他本以为北平人逆来顺受,没有胆量抗日,却没想到这四九城里到处都能听见抗日的段子。

声音从一间茶馆里传出来,门口没有牌匾,长顺有些好奇,掀门帘进屋去看个究竟。屋子挺大,只稀稀拉拉坐了两三个人,台上支着一面大鼓,一个小姑娘正敲着鼓唱曲儿,旁边坐着个老头儿,瘦小干枯,穿着灰色大褂,长顺仔细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秀莲的养父方先生。方先生手里拿着一把三弦,扒拉着过门儿,不时指点一下小姑娘的唱词,原来俩人正在溜活(即排练)。

长顺可又吃了一惊,刚刚他还在说方先生胆小怕事,没想到一转眼就发现也在教别人抗日。他对方先生刮目相看,找了个角落坐下来,想等方先生唱完去和他谈两句。

不大工夫,台上俩人唱完了这段,上来一个壮汉朝台下拱手道辛苦,长顺看着奇怪,怎么这台上的倒给台下的道辛苦?还有更奇怪的,壮汉下去后,方先生拿着个破帽子下来要赏钱。

北平的卖艺分两种,一种是撂地的,一段一收钱,一种是园子里的,有票房统一卖票,跟艺人二八分账。像这种茶馆里“零打钱”的,是新兴起来的一种方式,由西单的启明茶社发明:入场不要门票,茶社也只卖茶水,表演按段打赏,也有听完就走的,艺人也不恼,说句:“纵然家赀万贯,也有一时不便。没带零钱不要紧,兹要来听就是捧场。”

这间茶馆可又不一样,溜个活竟也好意思要钱。长顺以前没见过这种,不过唱的是抗日就该鼓励,他摸出了两个大子儿预备着,可是方先生没来他这桌,去了其它桌后,就转身回了后院。茶客也奇怪,不但每桌都给了钱,而且赏完就都匆匆离开了。

长顺更加莫名其妙,刚想起身去后院找方先生,却见那个壮汉拿着方先生的帽子走出来,径直来到他这桌,坐在了长顺对面,抱拳拱手道:“这位先生有点面生。”

长顺点点头,壮汉又说:“我姓刘,先生怎么称呼?”

“程长顺。”

刘师傅仿佛早有预料,说:“您看我这‘武术茶社’,可看出点名堂来?”

长顺一听,原来这里就是武术茶社,不由得四下打量一番,倒也没看出有什么稀奇。

刘师傅笑笑,说:“从前我们这儿讲究以武会友,现在呢,来的都是像您这样的英雄。”

长顺心说,自己算哪门子英雄,讪笑着摇摇头,连连否认。

刘师傅问:“那您说,什么叫英雄?”

“二十九军将士浴血奋战,战死沙场,保卫北平,那是真正的英雄。”

“不错。”

“李老师自创武功,长城抗战杀得鬼子抱头鼠窜,也是英雄。”

“有这么一说。”

“逃出北平抗战的,哪怕没抗战吧,至少不在日本人统治下给日本人做贡献的,也算普通人里的英雄。”

“是这个理儿。”

“像我这种,走也不敢走,打也不敢打,行尸走肉般活着的,算什么英雄?”

“这话就不对了。”刘师傅摇晃着大脑袋,“走不了的不见得就是怂包,在鬼子手里保护家人的,怎么就不是英雄呢?”

“这……”

“再者,鬼子搜刮物资,也不能算老百姓甘愿做贡献。您别看天桥这地界五行八作,什么人都有,可没有不恨鬼子的,人人都有抗日的心。咱这武术茶社开班收徒,你有心杀鬼子的,分文不取,学个三招两式,上前线去!不愿意动手的,跑跑腿儿送送信儿,外地进来的情报,且我这儿散出去;不敢抗日的呢,我给他们听大鼓书,让他们多学学英雄……您说说,在敌人眼皮子底下搞宣传,算不算英雄?”

长顺听了豁然开朗,谁说不是呢,他本以为不敢逃出北平的,就得在日本人手下屈辱地活着,没想到,他一个知识分子还不如一个镖师有见地。又想到方先生和秀莲,只要跟鬼子对着干,都算是抗日。

他激动起来,连声说:“算英雄,您和这武术茶社里的人都算英雄!”

“这么一说,程先生,您已经下了决心吧。”

“什么事情?”长顺吃了一惊。

“怎么?不是张主任介绍您来的?”刘师傅也吃了一惊,盯着长顺看了会儿,讪笑着说,“张主任说要介绍您来接他的班,看来还没跟您通过气儿吧。

“您看我们这,李老师‘七七’之后遁走,我们几个师兄弟留下来看院儿,后来老师从天津捎信儿回来,说他在那边参加抗日活动,教我们把茶社当成联络据点,这么着,才干起了宣传。可是您看看我们,都是走镖的出身,没什么文化,上次有人带了张字条,就认出天津俩字,费了一番功夫把它送出去,敢情是教人从天津捎两件古月轩的盘子。我们外场人,不识字没什么丢人的,可是字条弄混了,要是耽误了正事怎么办?

“后来遇到了张主任,帮我们整理情报,写传单甚至小报,我们这工作才算做起来。前一阵,主任说教育馆被日本人盯上了,他怕自己不方便活动,说要介绍一个可靠的人过来。敢情是我唐突了,您还不知道这个事儿吧?”

长顺忙说:“不会不会,这种事儿是每个中国人都应当干的,原本也不需要张主任交待。”

刘师傅点点头,又指了指方先生的破帽子,说:“刚才那几位就是送情报的,都在这里了,您受累,帮忙看看要往哪儿送。”

长顺这才明白方先生收钱是怎么一回事,赶忙把字条一张张打开,分门别类整理好。刘师傅安排人将字条送走,又跟长顺攀谈起来,长顺这才说起无极刀的事。刘师傅横打鼻梁,指着墙上的两颗钉子,说:“看到没?无极刀以前就挂那儿。拿回来,早晚教鬼子知道我的厉害!”


俩人商量妥当,天已经不早了,长顺匆匆返回鼓楼。无极刀没有刀鞘,长顺找了些破布,里三层外三层把刀包好,抱着出了门。这时候天可就黑了,鼓楼前是北平最热闹的地方,门口不远又有个宪兵队,街上少不了巡逻的,长顺心里没底,怕被盘问,万一教他打开布包,得用什么理由搪塞过去?要是对方直接拿人又怎么办?他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掂量着无极刀的份量,挺沉,假如要跟对面拼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挥得动。

简直是怕什么来什么,离宪兵队门口还有十多米远,从大门里面拐出来三个日本兵,径直朝长顺这边走来。

长顺一下慌了神,想找个角落避避又没有合适的地方,眼看鬼子们上了万宁桥,一抬眼便能看见他。正这时,从他身后赶上来一辆人力车,车夫问:“先生坐车?”说着话已经撂下车把,等着他上车。

“坐,坐,去天桥,水心亭。”长顺大喜,不等车停稳当,已跳上去坐好。车夫拉起车,赶在日本兵走过来前跑开了。

4

剪断截说,洋车出了前门奔天桥,沿着龙须沟往西跑,不远就是水心亭,路上黑灯瞎火的,长顺也看不清,跑着跑着,龙须沟的臭味可闻不见了,他这才问车夫:“去天桥,你往哪儿跑?”车夫不答话,把车拉到路边,说着:“找地方解个手。”就转去车簸箕后面方便,长顺正想看看到哪儿了,突然脖子一凉,贴上来一把刀。他惊呼道:“哎呦,怎么回事?”

“别喊,”车夫抖得厉害,说,“钱……我……嗐……”说完扔了刀,转头蹲下去抱着头哭起来。

长顺明白这是走投无路的,他没怨恨车夫,他想说这都是日本人害的,可是说不出来,因为怎么说也是空话,饿着肚子是没办法抗日的。长顺下了车,掏出钱包,给自己留了两块,剩下的都倒出来,拍了拍车夫,说:“谁都有一时不便,这钱你拿着吧,活着才有希望,得亲眼看着日本人被赶出中国。”

车夫颤抖着接过来,给长顺鞠了一躬,拉上车跑了。

等人力车走远,长顺才想起来,无极刀还在车上。他急得直拍大腿,怪自己粗心,刀没了,不光没法和刘师傅交待,还可能给车夫带去麻烦。可是急也没用,只能盼着车夫记得他要去水心亭,把刀送过去。

长顺垂头丧气地回了家,尽管出了这么个岔子,他的信心倒是没减,身边有这么多人在积极抗日,自己哪能继续无所事事呢。他激动得翻来覆去睡不着,决定明天就去跟主任通个气,把宣传工作接下来,然后再去找刘师傅。

没想到第二天出了变故,主任没来上班,原来是日本人命令销毁鼓楼一层图书馆里的所有图书,主任不愿执行,便被关在家里反省。

烧书的任务交给了长顺,他没办法,烧吧,浪费了主任的抗争,不烧呢,日本人不会教他好过。他跟传达命令的官员说,这些藏书里也有不少日本出版的图书,不分青红皂白地全烧了怕是不好,得慢慢清理。他这么一说,官员也没了主意,只好同意把时间延长。

长顺忙活了一个星期,把不得不烧的书整理出来,余下的还能偷偷放上一阵,等下次有人检查再说。

忙完这些,长顺才又想起武术茶社的事,主任一直没来上班,想必还被关着,茶社的地下工作肯定被耽搁了,他应当立刻到茶社去,接替主任的工作,把宣传搞起来。

刚做出决定,就听见门外广场上一阵骚动,长顺出门去看,发现有个场子围得里三层外三层,他凑过去,原来是说书的老韩正口吐莲花:“您诸位猜怎么着?小鬼子派出来的是井田队长,满脸横肉,个大体肥,上来一个饿虎扑食,刘师傅一侧身,扣住鬼子的手腕借势一拉,鬼子就摔了个狗吃屎。”

围观的一阵赞叹,长顺听见老韩提到刘师傅,心里一动,忙跟旁边人打听,那人一脸兴奋告诉他:“前儿个东便门庙会,小鬼子摆了个擂台,想抖威风,被个姓刘的壮士给宰了。”

台上老韩接着讲:“鬼子不服,爬起来再战。听说小鬼子会柔道,专门地抓人摔人,刘师傅就用一招缩地法,让鬼子怎么也抓不着,忙活半天出了一头的汗,老是差着半寸。井田气得嗷嗷乱叫,玩儿了命地冲,总算薅住了刘师傅的衣服……”

周围人倒吸一口凉气,老韩卖个关子:“其实啊,这是刘师傅逗鬼子玩儿,先让他出够了洋相。”老韩使了个身段边比划边说,“刘师傅气沉丹田,使出千斤坠,井田是抓也抓不起,推也推不动,‘嗨嗨’喊了半天,屁用也没有。刘师傅微微一笑,一扬手,把小鬼子扔出一丈多远,好悬没直接摔死。

“井田丢了人,哪肯善罢甘休?跟手下人要了一把刀,就要拼命。狗日的小鬼子,拿了把木刀给刘师傅,说‘你的厉害,用木头的’。刘师傅武艺再高,木刀也架不住钢刀啊,打了没几个回合,那木刀可就给削下去一半。不光这样,井田手下还拿长枪往刘师傅脚底下戳。刘师傅一没留神,被绊了一个趔趄,小鬼子的刀可就劈下来了。

“眼看刘师傅要吃亏,说时迟那时快,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接刀’,不知且哪儿飞出来一把刀,刘师傅抄过来,刀背向下磕开井田的刀,刀刃顺势向上划,一招就砍开了井田的脖子,小鬼子血溅三尺,登时就嗝屁了。”

四周的人群沸腾了,长顺心里也痛快,有人担心刘师傅杀了日本人会下狱,老韩说双方签了生死状,鬼子不敢当场动手,刘师傅想跑的话应该不难。

又有人问刀是谁扔的,老韩说这是他的独家新闻,别人都没瞧见,但是他看见了:有个车夫站在车簸箕上看热闹,看到危机时刻,一弯腰就摸出一把刀来,至于刘师傅用的是哪路刀法,为什么一招毙命,仿佛专克小鬼子似的,外行人就看不懂了。

“无极刀。”长顺自言自语道,“不错,必是无极刀法。”那么扔刀的车夫自然是那天晚上的兄弟了,果然北平人是有血性有勇气的,吃饱了肚子便有力气抗日!他感到体内抑制不住的热血,再不能在这个被日本人占领了一半的教育馆里待着,他须马上出发,到武术茶社去。


离水心亭老远,长顺就看见桥头有巡警站岗,他走过去,巡警拦住他说:“先生,不能再过去了,里面拿人呢。”

“拿人?”长顺心里一紧,“拿谁?”

“武术茶社掌柜的。”

“什么案子?”

“宰了个小鬼子呗。”巡警愤愤地说,“还什么生死状,简直跟放屁一样。”

正说着话,远远地听见茶社里一阵响动,接着传出两声枪响,门口守着的宪兵着急忙慌地往屋里冲。

巡警一看,跟长顺说:“得,出事了,我应当过去看看,不过也不急,我愿意教掌柜的老英雄多宰几个鬼子。”说完,巡警慢条斯理地往那边走去,走了两步,又回头嘱咐长顺,“您可别过来,这边危险。”

巡警也进了屋,不大工夫和几个鬼子抬出来好几个,短衫灯笼裤的一看就是刘师傅,另外还有三四个日本兵。

原来,刘师傅自认难逃此劫,索性趁鬼子过来绑他时殊死一搏,无极刀法凌厉异常,招招致命,一瞬间就放倒了周围的三个,鬼子慌忙拔枪,刘师傅倒下前又砍伤了离他较远的两个。

长顺看着刘师傅被拖走,湿了眼睛,英雄,他想,可惜不能再继续杀敌抗日。

就在这时,他又听到了鼓声,“咚,咚,咚……”这回他听清楚了,这鼓声既来自鼓楼的更鼓,也来自茶馆里的大鼓,隆隆的鼓声震撼着北平民众的爱国心弦,击鼓人是二十九军的将士,是李尧臣、刘师傅,是张主任、方先生、秀莲……他心底的战鼓也和鸣起来,召唤他,激励他,教他立刻投入到抗日的宣传工作中,就从今天开始!他走进茶社,找来纸笔,写下了宣传小报的头版标题——《豪杰在世校武场一刀毙命,壮士不还水心亭四鬼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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