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再像我自己

文/祝潇颖

1_

冬天的陆地散热快。而海水，散热缓慢。我是个有地理常识的人。可我做了没有感情常识的事。

夜晚，海风很盛。透过惨白的月光，我看到一根根头发交错盘踞在脸上。彼此缠绕，织成囚禁自身的牢笼。我已经没有心思去管它们。只顾向前走，朗朗跄跄，像喝醉酒的人。相比逐渐冷却的体温，温吞的海水热度更深。

我直视天空。发现月亮也在直视我。那冷冷的目光，像一把尖锐的刺刀，削铁如泥。到如今，我还怕什么呢。我什么也不怕。或许是为了赌气，我回以更冰冷更锋利的眼神。四周一片寂静，只有海的声音。

当世界醒着的时候，我安静地睡着。

当世界睡着的时候，我很清醒。

月凉如水，人比水凉。我突然想起夕阳下坠时妖艳盛放的漫天火光，像浸染上一层鲜血，美丽与绝望并存，具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蛊惑力量。

好像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丢掉了帆布鞋，闭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扔进海里。赤脚踩在海滩上。漫无目的地走，逆着风。哪里风大，我就走向哪里。是的，就算到了此刻，也还本能地负隅顽抗。只有逆风行走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以毒攻毒，以绝望对抗绝望，以冰冷对抗冰冷。

以此，换取存在感。

所以，剩下的时间，世界是我的敌人。

夜幕降临之前，我的双脚开始变得红肿，一路跌跌撞撞的脚印，悉数被潮水湮灭。我走了很多的路，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砂砾忘了。潮水忘了。就连我也忘了，从何处来。

我真的忘了。

来自何方。

2_

家在哪里？

天空？

我真的毫无印象。离开他之后，忘性越来越大。过往一片记忆，繁杂冗长，交织不清。

在所有的凌乱中，我好不容易拾起一点点支离破碎的记忆。大片蓝白相间的地方，除了天空，就是大海了吧。遥远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寂寥空旷，凝结着海的湿润。

他说他是海中的砂砾，而我是天空飞翔的鸟，虽然海天相接，但我们永远无法深入彼此的世界。

离开的理由那么拙劣，我却相信了。

我原本孤傲清高，为了他的话，宁愿世俗。

我以为改变自己就好了。

这个世界哪有那么多合适不合适，都是愿不愿意。我愿意为了他改变自己，同变成海中的砂砾。

所以，够了吗。

不够。

远远不够。

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海边，他拥我入怀，以此告别。我不喜欢被抛弃的感觉，所以我先走了，不再回头。我不知道我的方向在哪里。管它呢。只要逆向行走就好了。

我到底有没有家？蓝天白云，早在我决定改变的时候，就已经不再属于我了吧。

凭什么，他说我像天空中的鸟，我就像了。如果我不像谁，只是我自己。那么，我的家在哪里呢。

我不是一个恋家的人。

可是，此刻。我不得不承认。

我想家了。

很想很想。

曾经很向往外面的世界。觉得家是一种束缚。后来有了足够的理由离开，一个人闯荡天下。我因此遇见了很多人，拼尽全力去接触新鲜事物。其中有很多的邂逅都是相见恨晚，可是没过几年，他们都纷纷消失不见了。很奇怪。现今不仅有手机号，有具体地址，还有微信和Email，所有联系方式都随手可查。而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一切形同虚设。

形同虚设。它毕竟是有形式的，不过这种形式，在早已消失的内在面前，却是一种天大的讽刺。

最开始因为好奇和期待，我不断向脑子里灌输新的东西。

不过，现在不同了。新鲜事物似乎有麻痹神经的作用。它缓解了我部分的怀旧情结。这种麻痹作用，应该就是从旧人离开才滋长起来的。长期在思念里沉沦的人就像是现实的幻影。我不断在现实中加快前进的脚步，只不过是为了放慢记忆中的片段。借以更多的遇见，填补内心的空白。

遇见。不断遇见。

空白。更加空白。

前路迢迢。

3_

我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永远在随处遇见和无处告别中循环。心里有一块地方，始终空荡。我努力抓住每一次遇见，奉以最热情最真诚的祷告，妄图栖身于此。就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能放，不愿放。

那根救命稻草，就是他了。

一说到他，我又想抬头看看天上清冷的弦月。这里荒无人烟，就连月亮也只有我相邀了。不怕，我们两个可以给彼此作伴。不孤单。它还是那么直勾勾地看着我，一如当初的他。

“你是个有故事的女子。”他掐灭手中的烟，看着远方。

“谁没有故事呢？在所有平静美好的表象下，不知道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苦楚。人们习惯了粉饰太平，就像习惯了受伤那样自然。”

他没再说话，嘴里闪过一丝笑意，很快又消失不见了。我们同时望着前方，他看无边无际的大海，我看无边无际的天空。

沦陷。由远及近，由此及彼。在内心空荡，无边无际的地方，漾开一圈圈波纹。

那天的海风很盛，他的热情如猛兽。那天的月亮是满的，我的心里，也是满的。

欲望之夜，是毁灭的开始。

就像。

人从出生，就开始死亡。

太阳从日出，就开始日落。

此刻。弦月没在直勾勾看着我，云层让它变得软弱温驯。我从海滩上站起。这一切，终于要真的开始了。

愿这件事的开始，将是永生永世的结束。

不会轮回。

4_

我没有怀孕。但我为了博他一笑。谎称我怀孕了。这是一个多么善意多么美丽的谎言。我以为他会比我开心。或者说与我有同等程度的开心。

他没有。他变得慌乱。满脸的不可置信。颤抖地尖叫要我打掉孩子。他还年轻，前途不可限量。我只是一个没有背景空有一身故事的女子。

我笑了，我知道，我的人生又会多一个故事。那是关于他的故事。又或许，以后会有另外一个人对我说，你是一个有故事的女子。这都不重要了。

我没有拆穿自己设置的这个拙劣的谎言。并且自导自演让其继续下去。我对他说如果要我打掉孩子，那就如同要我的命。

他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开始对我温言软语。相处这么久，他好像早就摸清我吃软不吃硬的弱点。我伪装出来的强悍，只是一碰就碎的躯壳。

他说他只是海中的砂砾，而我是天空飞翔的鸟，虽然海天相接，但我们永远无法深入彼此的世界。

我懂。就是说，无论如何，都只适合做情人，不适合做夫妻。

早在最开始，我以为他就是我生命里的良人。我倾尽一切取得在一起的可能。而我的爱，终归是圆周率π，有无限继续的可能，却永远抵达不了终点。

我现在好像成了另外一个人。身在其中的时候，总感觉变的都是别人。物是人非。时过境迁。以我观万物，万物皆变。直到从这个感情圈套里跳脱出来。以万物观己，我才发现，在靠近终点的路上，迢迢千里，变化最大的是我自己。

不然，为什么经过这么久。弦月依然挂在我的上空，大海依然躺在我的眼前。

是我变了。

5_

潮起潮落，海水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亲吻我的脚踝。风是冷的，而海水，那么暖和。我低头抓了好几把沙子，装满全身上下的口袋。如果没有这些沙子，我真感受不到自己的重量。

我怕自己随时会随着风飘向远方。

随时。

现在。我只能顺着风的方向往前走，因为顺着风的地方，才是家的方向。我想我隐约记起来了。我前面说过，顺着风，是感受不到自身存在的。这才有了口袋里的沙子。

我迷恋地嗅着抓过沙子的双手，有股血腥味。是肿胀的脚踝流出的。流经海水，流经沙子。最后，会流到海水深处。

烟雾缭绕，月光凄迷。这不就是杜牧的《泊秦淮》吗。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多美的诗词。多美的秦淮歌妓。她们只是大千世界的小女子。卑如尘土，命如草芥。为情生，为情死。何以指责她不懂亡国之恨呢。即便不懂，又如何。难道江山又曾管过她们的死活吗。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如此，便是一生中最大最难以企及的奢侈了。

今夜，我用锋利的眼神与月亮对视。这里荒无人烟。只有我对月冥思。虽然烟雾缭绕，但我还是可以看清，它就坐在水中央，坐在眸中央，坐在血中央。

它以冷漠的姿态旁观所有。

前生。今世。

我却在可笑地与它对抗。以此证明我的存在。

6_

离开他之后，我开始厌恶自己。那时我刚从爱情的泥淖中爬上岸，发现自己的迷失。此前，他不宽容，我便迎合。睁着眼睛当瞎子。

我知道我错得多么离谱。可我还是不可遏制地爱着他。经年久长。不可抵挡。知道之后，便没有勇气继续做盲人，也没有勇气彻底清醒。浑浑噩噩至忘人忘事。

越是爱他，我就越是厌恶自己。我已病入膏肓，无药可救。能拯救我的，只有不可再生的结束。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潮起潮落周而复始。

而生命。

出生离世周而复始。却不是那个人。不是那个生命。这里，存在永生永世的结束。

他说他会沦为海中的沙砾。于是。现在。我抛下一切去寻找。直到走到水中央，走到血中央，连我也消失不见。遇见他，告别我。告别他，还在告别我。从他出现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我不再像我自己。

海水没入口中。鱼腥味和血腥味交织于喉。生命如此鲜活，前所未有地鲜活起来。曾经我好像一直漂浮在空中，而现在，我终于有了重量。足以承受一切的重量。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

此事古难全。

天亮了。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