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12月3日星期六 18点45分
已经整整十二天没有去看望父亲了,虽然也知道父亲在小弟那里一切都好,但心里还是惦记着。
母亲走了,父亲成了这个世界上我们最重要的牵挂,不论在何方,心中总是闪着父亲的影子。
连续两周,两位同事的父亲先后离世。去祭拜他们的老人时,心情是复杂的:人生不过百年,常常要面临疾病的考验,几乎没有人可以逃出它的纠缠。
青山绿水间,我们的老人都将先后抵达。他们用一生奔波在坚实的土地上,最终又回归到静默的土地中。
我们的父亲,也曾嚷着要不活了,那是在得知母亲去世时,无法抑制伤悲的情怀,捶胸顿足间说出的,“不活了,不活了。”
待到平静的时候,他又常常伸出了手指头,比划着,“三十年”,有一次甚至冒出了“五十年”。
说不清是开心,还是伤悲,我偶尔还跟他戏谑一番,“如果再活五十年,你就要靠你孙子了。”
父亲瞪着大眼睛,极其不理解的样子,他还懂得孙子的意思吗?
我拎着水果,登上父亲居住的房子。
父亲到此居住后,就不曾轻松地上下过楼梯,重度脑梗已经让他失去了任意走动的能力,连基本的表述能力也慢慢剥夺了。
开了门,走进去,家是温暖的,弟妹和侄女各自忙碌着。在这样温暖的氛围中,父亲的心也一定是平和的。无言的感谢,在我的心中。
敞开父亲的卧室,他斜躺在炕上,尚未睡熟,因为我一进去,他就睁开了眼睛。
我喊了他一声,父亲的脸上有了笑容,又不是那种极其开心的笑,淡淡的一笑,随即又消失了。
他慢慢移动着不能动的右侧肢体,费了一顿劲才稳坐了身子。
我略微扶了他的右侧肩膀,希望可以给他放松一下,但我知道不能用力过猛,否则他会因为不舒服而不高兴的。
他坐稳了,我便蹲下身子,看着我曾经唯恐避之不及的爹。
自从我有记忆时,父亲就东奔西走,似乎一辈子也不曾消停过,结果许多家庭重担都压到了母亲身上。
母亲的坚韧和勤劳,成为我们最宝贵的财富;但父亲的三心二意,却成了我们永远的教训。
母亲家里家外忙碌的时候,父亲就常常抽着烟,构想他的人生大业,一旦有人,就要漫无天际地吹嘘一番,飘飘然的样子,简直就是生活在梦里。
我们自然不愿意听他吹嘘,待到他吆喝我们的名字时,我们虽然也近了前,但往往几句话就封住了他的吹嘘;久了,我们有时甚至连靠前都不愿靠前了。
父亲得病前,我们似乎很少心平气和地沟通过;虽然常常见面,但我们的心是远的。
看着面色红润的父亲,往昔的一幕幕闯进我的眼睛,已经找不到一丝对父亲的不满,剩下的都是疼惜。
他老了,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的斗志,连最基本的自理能力也失去了,哪里还有斗志?
“我是谁啊?”明明知道他说不出来,我还是习惯性地问了他一句。
“不知道了。”他照旧这样回答了我。
我跟他说了我的乳名,希望他可以想起点什么。
但父亲平静地摇摇头,又一次说到:“不知道了。”
他还知道我是他的儿子吗?估计也是模糊的吧,不过觉得我们亲而已。
尚记得前一个阶段,我们陪他回老家看看,他坐在车里看到昔日的老邻居,不禁老泪纵横;车外的老人也是一脸伤悲。
人生老来,如此相逢,谁能改变?
我给他剥了香蕉,他慢慢地吃着,沉稳的仿佛不曾见过人世的惊扰。如果他终其一生,都是如此,我们的母亲该何当幸福?
看着侄女开启了我带去的葡萄箱,他指指,示意要吃。
父亲一向是喜欢吃葡萄的,这还是父亲在金华居住时买下的,地道的本地葡萄,算起来,他吃了不下三箱吧,据说吃葡萄对心脏好的。
我仔细地冲洗了,父亲和他的孙女开心地吃起来,一再比划着让我也吃。
我吃了两颗,是那种久远的甜味。
我询问他吃的是什么,他直摇头,“不知道了。”
他哪里还能辨识出吃的是什么,只不过习惯性地觉得好吃罢了,他连自己姓什么都忘记了。
看着父亲专注地吃着葡萄,我几乎目不转睛地看着父亲,哪里是那个让我们避之不及的父亲?
难道人老了,所有的暴戾也就一并消失了,愿意把人最本初的美好留给这个世界?
如果可以,我多么想听到希望父亲再次呼唤我们名字,清晰而流畅,哪怕是粗暴而尖利的。
但这已经是无法实现的奢望了。
父亲,我们唯一希望的,就是您可以保持目前的状态,和我们一起慢慢地看着时光溜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