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货架的方向走来,再走上几步才能看见我,我躲在一棵假盆栽的后面,透过斑驳树影,能看见窗外茫茫雾气,窗玻璃白花花的一片,水滴颤抖着从窗玻璃上滑下来,除了又变冷一些,和我五个月前到玩具店那天的天气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我生命的最后时刻。
其实这之前我的内脏已经渐渐枯竭,由遍布全身的血管开始,然后是肺、肝、肠胃,最后是心。这些器官破碎成一片片尖锐的带刺木屑,木屑刺穿皮肤;悄无声息地,我变成一堆碎片。
每天早上起来,我要花很长时间穿戴整齐,将露出来的碎片一点一点塞回去,我看起来是如此完好无缺,所以根本也没有人了解我的心碎。
我猜我一定是包裹碎片的天才,不过也许是因为没有谁相信木偶人也会心碎吧。
我们这些玩具在没有被卖出的时候,都是有生命的,需要吃饭睡觉做游戏,年龄小的玩具还必须和家长待在一起。玩具圈也常常勾心斗角,才没有那么单纯可爱。
来玩具店的路上,就差点闹出一场重大事故。
那天大雾弥漫,浓雾在傍晚时分升起,慢慢笼罩了天地。我从乘坐的巨大卡车的后窗玻璃中看见雾气缭绕在高楼之间,整个城市模糊而脆弱,像是浮在空中。
上坡下坡的过程很颠簸,我们在卡车车斗里一个挨着一个地坐着,非常拥挤,空气很差。我旁边的樱桃小丸子36号脸色发白,不停发抖,牙齿磕得直响。在又一个下坡的时候,她终于遏制不住地吐了。不巧的是,她吐在了阿拉蕾17号的头发上,阿拉蕾17号大声地尖叫着,这叫声刺破车斗里黏浊的空气,大家目光迅速汇集过来。
“天啊,我的头发!”她急匆匆地抽出了所有的纸巾,还是没擦干净。
阿拉蕾17号完全不像动画片里那个近视迷糊的小姑娘,她乖张暴躁,在玩具圈里没朋友。
她一把抓住樱桃小丸子36号的衣摆,来擦自己的头发。樱桃小丸子36号也不是软柿子,伸手去扯她的眼镜。她们俩在拥挤的车斗里扭打在一起,用指甲互相抓挠,还死命地扯着对方的头发。要不是哆啦a梦2号从口袋里拿出了清洁剂,真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我们就住在了这个玩具店里,叮咚玩具城。这是青浦市最大的玩具店了,在青浦大学的斜对面,常常有男同学来我们店里买海绵宝宝送给女孩儿。
因为玩具太多,性格差别又大,玩具店的玩具们逐渐分裂成了两大阵营,一派是身强力壮的变形金刚、奥特曼一类,他们高大威猛,在我们到来之前称霸一方,吃最好的食物,到处收保护费;还有一派是玩具店的新宠们,比如最近销量很好的小黄人、怪物大学里的那两只怪物,还有长盛不衰的龙猫呀阿狸呀。
这两派表面相敬如宾,但实际上常常彼此讽刺,谁都看不起谁。
我是一个木偶人,从来没有出现在任何动画片里,我的头上插着一朵淡黄色的雏菊,在这个整座城市最大的玩具店里实在不太起眼了。
强健的地头蛇每天横行过街道的时候我只好躲起来,骄纵的新宠们每天聚在一起,谈论着他们日益高涨的身价,洋洋得意。他们干净,优雅并且器宇轩昂。我有时想靠近他们,却总被温柔地拉开距离。
他们在讨论美味绝伦的午餐,昂贵的奢侈品,看不起来玩具店的穷酸小夫妻。
我听见阿狸说“我最喜欢吃汉堡王家的汉堡,但是今天老板只给我买了麦当劳的,味道太差了”。
这个秋天没有比阿狸更受欢迎的姑娘了,青浦市的男同学上个月还都来买海绵宝宝,这个月就全部变成阿狸了。
而我每天只吃很少的蔬菜和米饭,木偶人吃素,不会说话,永远也不知道两种汉堡的区别。
我在这个玩具店静静地待着,一个玩具卖出去之前都还活着,我以为自己会静静地迎接死亡。直到发现一个美妙的人儿。
我在一个晴朗的早晨第一次看见他,他静静地趴在货架对面的桌子上小憩,眼镜放在手肘的内侧,玩具店的窗户开着,一束阳光刚好照在他长长的睫毛上,灰尘在被照亮的一小片空气中翻飞。
那一刻,我忍不住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清晨纤尘不染的空气。我隐约闻到了一枚坚果的清香,就这么穿过过道。我迟钝的嗅觉这一刻如此灵敏。
他是玩具店老板的新聘来的店员,系着蓝色的围裙,他为我们准备饭菜,每天用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抹布给我们擦拭灰尘。
他是隔壁大学的学生,来这里勤工俭学。他来了之后,老板就很少再来。客人少的时候,他常常搬着椅子坐在门口那方太阳地里,看一本绿色封面的书。
他的手很柔和,划过我。
他有时候会搬上几个玩具和他一起晒太阳。常常都有我,我是玩具店里售价很低的玩具,他却常常对着我说话,给我煮新鲜的菠菜和胡萝卜。可能因为我是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吧,最让人感到安全。
在整个九月里,他说到一个穿红裙子的女孩,他说那女孩皮肤很白,鼻子上有小小的雀斑,像掉落地上的星星。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盯着远方飘忽的云,不快乐。
后来他突然变得兴高采烈起来,越来越少地对着我说话了,在玩具店里待不住,总是看他的手机。
再后来,那个女孩就常常出现在玩具店了,她安静地坐在棕色沙发上等他下班,工作结束,他就握着她的手消失在我的视线里,他走的时候关掉电灯,切掉电源,一瞬间我陷入无边的寒夜。
那女孩第二次来的时候,玩具店人很少,他们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接吻,他的手放在女孩的腰上,就是那件红裙子,女孩头发很长,盖住他的脸。
我的心在破碎,一点点的,每天我都特别清晰地听见啪嚓啪嚓碎掉的声音,那些碎片插进我的皮肤,我每天要花很久的时间穿上衣服,这样我看起来毫发无损。
这样的慢性死亡让人真痛苦。
这样从秋天到了寒冬,最冷最冷的冬天,我体无完肤,这天却出了太阳。
在新宠玩具已经卖出去了很多,更换了几批的时候,长寿的我终于有了买家。是个站在柜台前流着鼻涕的小姑娘,穿一件米老鼠毛衣,她妈妈牵着她,穿一件旧格子大衣。妈妈说:“然然,你想要哪个呀?”
我看见小姑娘的眼睛停留在哆啦a梦上,那只哆啦a梦要两百块,可是她却指着我,特别懂事的说:“妈妈我要这个木偶人。”
我只用花掉不到一百块,但这对她家似乎已经算是个不小的数目了。
他笑眯眯地说:“这可是我最喜欢的玩具了,比其他的都要可爱。”
妈妈说:“好,我们就要这个了。”
于是他,我的穿着蓝色围裙,眼睛温柔的美妙的人儿,向货架的方向走了过来,再走两步就能看见我。
我知道他要杀死我了。
玩具会在被售出的时候被店主捂死,在最后一遍擦拭灰尘的时候。捂死一只玩具只要五秒钟,玩具不会挣扎,死亡来得特别安静。
这是玩具圈的惯例。
卖出去的那一刻,就是我们生命的终结。
他越走越近了,眼神还是那么温柔,他走在阳光里,我走在死亡的路上。他的手向我伸过来,抚摸在我的头上,还是如此轻柔。
我闭上了眼睛,我静静地想,其实他不用来杀死我的,我已经变成一堆碎片,奄奄一息。他用手盖住我的脸的时候,我颤抖了一下,他的手很凉,我在想他会不会感冒了,天气这么冷。
我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死亡就来了,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
我的主人没有剥开我的身体,然然提着包装好的玩具牵着妈妈的手兴高采烈地朝那间简陋的房子走,她是个没有爸爸的女孩,喜欢画小鸟和乌龟,早熟又懂事,会帮妈妈扫地和擦桌子。
我想,如果有天她打开我的身体,就能看到我的碎片;如果那天又刚巧有阳光的话,她就能看见我破碎的心,像玻璃渣一样在太阳下熠熠发光。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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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章鱼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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