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鬼(52)

                                                                  老胡(9)

胡识渊在天亮时回到了县学。

他在赵琅的坟前枯坐一夜,依然想不明白一些事情。假如老仵作说的是真的,那么真正导致李寄死亡的那种药,到底是谁,又是在什么时候让他吃下去的,赵琅又是为何特意赶在自己与李寄约定的时间之前去见李寄,他们又因何发生争执,还有,赵琅为什么要替自己消除嫌疑,主动揽罪上身。

可这些,在那两人都长眠于地下后,似乎再无人能给他答案。

胡识渊兀自陷在这重重迷雾里昏昏然过了数日后终于惊醒,逝者已矣,他的日子总归还是要回到正轨照常过下去的。

县学里因为这起人命案短暂地热闹了一段时间,风言风语四处传播了一阵便偃旗息鼓,最后除了彻底独来独往的胡识渊偶尔想一想那二人,再无人提起他们,似乎赵琅和李寄二人不曾来这世间走过短暂的一遭。

这年中元节,民间习俗道此夜鬼门大开,人们在黄昏时要为已逝亲人焚烧纸钱和纸衣,并在子时前熄灯歇息好为百鬼夜游腾道,以免冲撞阴灵伤了神魂。

按照惯例县学要在中元节这一天休沐半日。午后先生和众学子便纷纷归家行拜祭事宜。

太阳落山后,胡识渊也上了山去父亲坟前拜祭,给他烧了不少母亲亲手扎的纸钱和纸衣,又顺带给长眠于一旁的赵琅也烧了一份。未作停歇他便下了山,回到家中帮母亲将水缸挑满,木柴劈好,然后又赶在夜幕落下前匆匆回了县学。

学舍早已只剩他一人,就这么待着实在过于烦闷,胡识渊在全黑的天色里又出了县学。他赶在酒肆打烊前买到了两壶酒,又形单影只地返回县学,借着月光朝着观荷亭晃悠悠行去。

他想着好歹和李寄同窗一场,总该为他做些什么。虽然那人的埋骨之地实在太远,但去他的魂消之处拜祭一下想必也是一样的。

如那日一样,绕过曲折长廊后,胡识渊看到了夜色中飞檐翘角的观荷亭。

自李寄命丧于此后,这片地儿基本人迹灭绝,县学里人人唯恐避之不及,好像一靠近这里就会沾染上晦气似的。在这过去的数旬里,胡识渊也未曾涉足此处,他倒不是因为有所避讳,只是噩梦日日缠身让他心力交瘁,他实在不想在清醒时也重温那日的混乱,让自己沉溺在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慌和愧疚里。

可此日实在是特殊,胡识渊觉得他如果再不来这里,大概以后就更加日彻夜难眠了。

许是天意使然,当看到夜色下观荷亭里明灭的火光和鬼鬼祟祟的几道人影时,胡识渊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他似乎离真相仅一步之遥。

他放轻了脚步,借着夜色和廊柱的遮掩,慢慢靠近了观荷亭。

亭中人的低语声渐渐清晰入耳。

“你当心点,快,那纸钱要被刮走了,算命瞎子说了必须要烧得干干净净,一点碎片都不能留。”其中一个人压低声音嘟囔着。

胡识渊盯着那团身影,他识得这声音,那人叫李烂,是个一脸横肉只知往烟花酒巷钻的泼皮,在赵琅还活着的时候,他经常来学舍邀他出去鬼混,十次约莫有九次被拒绝,但他依然不死心地往赵琅身边贴。

他那把被酒水浸泡坏了的破嗓子让胡识渊对印象深刻。

夜色里那团黑影边叫嚷边抬胳膊杵了一下蹲在他旁边的另一团黑影,被推的那人正低着头,手中翻捡着燃烧着的纸钱。那一杵让他的手险些被火燎到,他顿时语气有些冲地大声道:“推什么,我这不还在烧着,着什么急!”

“吼什么,我又不聋,你是生怕别人听不见吗,我好心提醒你,你冲我撒什么气!瞧瞧你那一脸晦气样!”李烂的破嗓音立马抬高了,这下更像破锣了。

“我晦气,李烂你个杀人犯,要不是你给李寄下药,那个病秧子会死吗,你他妈才晦气!”那个蹲着的人一把将手中棍子甩开,扭脸冲着这边骂道。

火光映亮了那张满是怒意的脸,有些扭曲狰狞。

这人胡识渊也认得。

那张脸的主人曾经在路过他书桌时故意打翻他的砚盒,边走还边夸张地叫嚷:“没钱就别来读书,这么臭的墨让别人怎么读得下去书。”

他的名字叫张禹,看人时总喜欢斜着那双吊梢小眼睛。

李烂被张禹回骂后彻底火了,他蹭的站了起来,一脚踹在蹲着的张禹身上,操着他那把破嗓子继续骂:“妈的,那药不是你给我的吗?这会儿想把自己撇开,早干嘛去了!你问问那病秧子的鬼魂会放过你吗?你他妈的在这装什么无辜!”

张禹被那一脚踹得身子一歪,一手撑进那火堆边缘,衣袖被火燎着了,他立马弹起来,手忙脚乱地扑衣袖上的火。将火苗扑灭后他转身就往李烂脸上砸了一拳:“我操你祖宗,你他妈想烧死我吗?你个杀人犯!”

李烂和他扭打在一起,两人不管不顾地往对方身上砸拳踹脚,时不时踢到身边正燃烧着的纸钱,扬起一片火星和纸屑。

蹲在亭子另一处一直没吭声的两团黑影终于起身,走过来劝架。

“二位少爷别打了,正事要紧,你们看看纸钱都被踢散了,以后还想不想睡好觉了。”一个声音响起,那人却只站在一旁劝着,并未上前出手拆开俩人。

“是啊,张大少,李三少,听小弟一句劝,都是自己人,咱就别打了。”另一个声音稍弱一些,显得很没有底气。

这两人胡识渊不是很熟,但看身形隐约可以猜出是那帮纨绔中的成员。

李烂被张禹又一拳砸上鼻梁。他身形较胖,没有对方灵活,因此在这场扭打中一直处于下风,吃了很多闷亏。他此时正气不顺着,闻言扭头骂道:“妈的,就你俩长嘴了,只会说风凉话,还不快帮我拽开这个疯狗。”

那俩人被李烂那张臭嘴噎得半晌没说话,过了好一会,看火星和纸钱被踢得到处飞舞才不情不愿地凑了上去。

那四人便在快要燃尽的纸钱火堆边扭成一团,他们的影子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投射在亭中地上,扭曲着爬到了胡识渊脚下。

胡识渊脚踩着这些不似人形的黑影,靠着廊柱冷眼旁观亭中那四人互相拉扯。

夜色中他面无表情地从廊柱后走了出来,他没有特意放轻脚步声,但那正扭在一处的四人依然没发现他的靠近,直到他走到已经快要熄灭的火堆旁,与他冷不丁照了个面的李烂扭曲着表情怪叫一声:“鬼啊—”那把破嗓音再度劈成一张破锣,难听至极,吓得正背对着胡识渊的张禹一个激灵差点尿裤子,他浑身寒毛直竖,恨恨地咬牙低声骂道:“你鬼嚎什么?”

另外两人随即也看见了这无声无息突然出现的黑影,只是,显然这慌张一瞥并没有另他们认出胡识渊,那二人一把拽过张禹和李烂挡在身前,拼命往他们身后钻。

一直背对着这边的张禹这才意识到什么,他僵着身子扭回头,只一眼,立马甩开紧箍着自己的手跳远了。

胡识渊实在厌烦继续看那四人的丑态,他有必须要弄清的真相,懒得与他们虚与委蛇。他看着李烂冷声问道:“为什么给李寄下药?”,他刻意压低了嗓音,令人难以分辨。

胡识渊的面容隐藏在这漆黑夜色中,可李烂就是觉得那双盯着自己的眼神似淬了冰霜,他打了个冷颤,哆嗦着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的?”

“亏心事做都做了,还怕人知道?那你怎么就不怕怨鬼上门索命呢?”胡识渊冷冷道,说着他又提高音量问对方:“为何要给李寄下药?”

李烂和张禹既心虚又害怕,但依然死撑着不愿回答,他们心里清楚,回答就意味着承认了自己的罪责。

胡识渊不愿再在他二人身上浪费时间,便抬起下巴冲躲在后面的两人道:“你们二人又不是害死李寄的罪魁祸首,何必替杀人凶手揽罪,血亲兄弟也不必做到这份上吧,”他顿了顿,接着又讽道,“还是说你们以为,就凭那点一起鬼混攒出来的腌臜交情,能胜过血缘亲情?”

张禹身后的那人往外探出头,犹豫着问:“你都知道些什么?”

这话一问出来四周立刻静了下来。

胡识渊在这片诡异的沉默中意识到了什么,他未做停顿,冷笑一声喝问道:“怎么,我若说我全都知道了,你们打算如何?杀人灭口吗?我还以为,今夜诸位能约着跑到这里为枉死的同窗烧纸钱,说明你们多少还有点良知,没想到这么快你们就忘了自己为何来这?”

过了许久依然没人接他的话。

胡识渊心里想着老仵作说的那些话,再加上这几人刚刚的只言片语,他隐约拼凑出一个大致的真相。李寄应当确是被面前这四人合谋下了那种药,或许他们本意只是想让他出出丑,吃点苦头,可谁知李寄生来体弱,在他药效发作时不巧遇上了赵琅,并与他发生了争执和推搡,因此丢了性命,而赵琅这个表面看来证据确凿的杀人凶手自然也要以命相偿。

他后退两步,想着或许并没有什么隐情,可能就是赵琅他倒霉,刚巧撞上了而已。至于老仵作说的那些细枝末节,或许也只是酒后胡言乱语。

他在暗夜里攥了攥手指,反正人都已经没了,知道了真相又能如何。

正神思恍惚间突然听到李烂那破锣嗓子又开始嚷嚷起来:“好啊,原来是你在这装神弄鬼!”

胡识渊抬眼看过去,只见李烂在夜色中指着自己,脸上狰狞着笑,他身旁的张禹和身后那俩跟班都往前走了半步,探出身子也看向胡识渊。

胡识渊自知从他身份被戳穿的这一刻起,再要想从他们嘴里套出点话来是绝无可能了,于是他转身就走,不再理会身后那表情各异的四人。

“胡识渊!刚你搁这装神弄鬼吓唬谁呢?”李烂继续怒气冲冲地嚷嚷着,见胡识渊是真不打算搭理他,便冲出观荷亭,追到长廊里吼道:“你有什么资格质问我们,要不是赵琅那蠢货上赶着要做你的替死鬼,你以为你还能站在这儿吗?”

“你说什么?”胡识渊猝然回头喝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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