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部《北鸢》,道尽小城大户二十载乱世浮沉。
主人公文笙的出生地,与卢家本隔千里,逃难的生母带他在襄城沿街乞讨,襁褓小儿意外得了不孕的卢家续弦昭如的眼缘,成为这个家庭唯一的继承人,这冥冥之中的缘分,可得一句“千里一线牵”的感慨。
能一线牵引的,还有养父为他预定的一年一只纸鸢。
小说题目中的“北鸢”,明面上指的是卢文笙平生挚爱的游戏,实际上也点明了书中人的命运——奔波辗转,但总有一根线绳在隐隐把握着方向,只会飞翔,不得漂泊。
这根线绳,就是渗透在他们血脉中,先贤教诲下的处事之道。
小说中出现的人物里,没有什么能影响历史进程的帝王将相,但基本上每个人在外敌入侵的血色现实下,都活出了自己的一分风骨。
我们现在追忆“民国范儿”,到底在找什么?恐怕不应仅仅是名流客厅里的一杯咖啡,大学课堂上的一根香烟,舞厅歌场里的一曲小调,街头喋血的一声枪响。
葛亮没有向我们提供罗曼蒂克,他只用白描,告诉我们在那个时候,人们是怎么过日子的。
《北鸢》让我们看到的平民日常,是“时局乱了,人心没有乱”的笃定。
文笙的大姨昭德原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太太,丈夫死后癫狂成疾,但在举家逃难的路上,她将刀架在土匪头子的脖子上,轻蔑地啐出一句“我男人当土匪的时候你还吃奶呢”,让妹妹一家逃命后拉响了手雷,尸骨无存;冯家的二小姐世珏用点心盒子传递着给部队的药品,日本人找上门后平平淡淡地说“我和你们走”,当晚便吞了一把针,而她的票友老父在女儿被带走时没有哀求没有流泪,仅用一曲京胡为其送行;世珏的生母名伶言秋凰在女儿身故后,忍辱做了军官头子的情妇,几番筹谋,毁掉了他手中的抗日者名单,持刀杀死仇人后为自己唱了一曲没有霸王的虞姬戏;被诱骗做了慰安妇的小蝶,面对又一次的凌辱强暴,将日本军人勒杀,挂着一丝笑意走上刑场;还有太监的继子凌柱,眼看战场上有去无回,还叮嘱朋友将继父的子孙根带回老家与尸身合葬,因为“我妈答应过他”……
每一场死亡都是从容的,没人在呼喊口号,没人在絮叨家国,他们只是在做自己认为该做的事。
卢文笙的父亲将濒临关门的风筝铺盘下送给了老掌柜,而老掌柜几十年来遵守着二人的约定,为卢文笙扎一只虎头风筝,这份无字的契约甚至传到了第三代,这是君子之诺的诚信;
在逃难的窘境中,昭如惦念着萍水相逢的小蝶,甚至不惜要回头去寻他,这是千金为轻的情义;
油嘴滑舌爱“白相”的永安一身家当被骗,身负巨债,为了不连累女友,毅然投江,死前将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这是一个男人的尊严与体面;
听得西皮二黄的日本军官与落生即在中国的犹太少年雅各布,他们纵然将小城方言说得纯熟,骨子里也生不出这种文化的一分基因。
这是我们本应传承的古风,懂山水诗的美,懂文人画的淡,一箪食一瓢饮,神州陆沉,不改其志。
小说末尾处,文笙与女友仁桢领养了永安的遗腹子,一个曾经的养子又收了养子,故事在这里画了一个圆,但小说里的那种古中国的精神,已如断线纸鸢,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