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姓梅,熟识我的人都喜欢叫我梅子。
我是一名擅长烹饪人生的厨师。
我从小出生在一个世代厨师的家庭里。我的父亲,我的祖父,我的曾祖父……他们都是拥有超高技法的烹饪师。因此,我之所以也会成为厨子,多少有些子承父业的意味。
世人称我家的菜为“梅帮菜”,它并不属于中国传统的八大菜系,而是剑走偏锋,全部来自父辈们的各种自创。
从我记事起,家里就开着一个小饭馆。就在我们镇子上的一条小巷子里。每到夜晚来临的时候,常常会有很多慕名而来的人,缠着我父亲为他们做各式各样的菜。
父亲为人谦和低调,大多数时候他并不亲自出手,而是由家里的母亲代劳。但,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只要是他亲自上手做出的饭菜,他从来都不会向那些食客收取任何用餐费。
“爸爸,你这么辛苦做出来的美食,难道就让他们白吃吗?”有一次,我实在看不过去,就在那些食客在我家用餐之后,跑到后厨里他的身边替他打抱不平。
“白吃?呵呵。”父亲把自己的手在白色的围裙上用力蹭了蹭,然后慈爱地拍了拍我的小脸蛋,“我的傻孩子,这天下哪有什么白吃的饭食?”
我知道,父亲对我说这话的背后一定另有寓意。只是我当时年纪尚小,自己很难想不明白。
我还发现一件怪事:父亲每次为那些免费吃食的人做完饭之后,都会莫名其妙的生一场病。
我想不明白这到底是为什么,就跑去问我的母亲。我的母亲也只是简单的告诉我,那都是因为我的父亲操劳过度。
我不想让父亲生病,也不想让他这么辛苦。于是,就经常围在父亲身边,缠着他教我做各种美食。
然而,父亲并不乐意,他说:厨师是这天底下最辛苦的职业。他不打算让我继承这份产业,他只希望我将来可以做一个平常的普通人。
子承父业,该是多少世家梦寐以求的事情?我想不通父亲为何独对我横加阻拦。
(2)
眼见家里小饭馆的生意变得越来越好,我父亲的身体却变得越来越差,到后来只能终日卧病在床。
油尽则灯枯。
我心里很明白,用不了多久,父亲就会与世长辞。
这天,父亲突然把我叫到他的床榻前,交给了我几本厚厚的书,那是由我曾祖父开始记录的美食书,他们还给它起了个特别的名字叫做《梅家食志》。
“我们梅家是世代烹饪人生的大师。自你曾祖父开始,我们就一直在用自己的一己之力,帮助他人改变他们的命数。这其实是不符合自然规律的,是在逆天而行。或许正因为如此,我们梅家人的很少可以活过40岁。每一次,当我们用尽心血为别人做下一餐绝世美食之后,我们自己的寿命就会随之缩减。这大概就是上天对我们梅家的惩罚。小梅子,我是我们这一代里家中唯一的男孩,我躲不开也逃不掉这命数。但你不一样,你不一定非要学会这些。你将来可以找一个好人家嫁了,踏踏实实过份安生的日子。这几本书,是我们梅家几辈的心血,你将来一定要好好保管,千万不要让它们损毁。也许将来有一天,它会为我们梅家带来……带来……”
父亲的话还没有说完,最终气息游离,驾鹤西去。
我的母亲与父亲之间一向感情深厚,在父亲去世后没多久,她便久思成疾,不久就无情地丢下了还不谙世事的我,也随之撒手人寰。
那时的我才刚刚高中毕业,不过十八岁的年纪。最最关键的问题是,他们二老辛苦了一辈子,也没攒下多少钱。再除去为他们看病和安葬的所有挑费,留下来给我自由支配的财产实在没有多少——当然,除了我的祖辈们呕心沥血所写的那几本厚厚的家传菜谱。
无奈,为了生计,我只好义无反顾地继承起我们梅家的事业,背上菜谱,继续独自生活在这个无亲无故的世界里。
无父无母的日子总是充满危机感的。
我突然意识到我需要更多的钱打理生活,于是,我只好学起我父亲当年的样子,把家里的饭馆进行一翻改造。
我还给它起了一个好听名字叫做——深夜食堂。
(3)
改造后的深夜食堂里的一切,都是我自己DIY出来的。
墙壁是我自己用废旧报纸糊出来的,灯是我自己用麻绳和铁丝一点点弯出来的,就连餐桌都是我亲手用木板一块块钉出来的。为了美观,我还在桌子上面精心铺上好看的碎花桌布。为了方便打理,在桌布上面,我还特意找人裁制了几块与桌子同样大小的加厚玻璃板。
和父亲唯一不同的是,我并没有时间招待那么多顾客。我给自己规定每到第七天的夜里的零点才会接待一位用餐的顾客。我没有父亲那般仁慈,如果做为梅家的孩子注定会在四十岁前死去,我为什么还要善待那些有求于我的人?
我还决定向他们收取一笔价格不菲的餐费,做为对我生命损失的补偿。
一晃快十年过去了,深夜食堂的生意不仅没有因为我的这个决定变得没落,相反,在这十年期间,我将餐馆的内部不断扩大,由当初一间十分不起眼的小平房扩张成现在三进三出的四合院。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喜欢伏案在庭院的桌子上做我自己的事情。有的时候是画画,有的时候是发呆,但更多时候是为了研究与学习父亲生亲手交给我的那本《梅家食志》。
《梅家食志》对于我来说,简直就是神一样的存在。上面不仅记录了各项美食的食材所采用的具体部位、属性,甚至连烹饪方法与实用禁忌症都写得一清二楚。
不过,也正是因为翻看了这本纪录菜谱,才使我真正明白父亲身体变差的原因。
原来,世人之所以会称我家的为人生烹饪师,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食用了我家里人亲手做得的饭食后可以改变命运。
比如,这个忘忧豆花。它原本是由黄豆精心打磨,加琼脂点成豆腐,然后再运用精美的刀工将豆腐片成薄片,摆入碗中,晾凉后再浇上用黄花菜、木耳、鱼露、生抽微火煎熬调制出来的汤汁制作而成的。入口味道咸鲜爽滑,豆花原本的豆香和汤汁在口腔中充分融合,根本无须舌头太用力,豆花和汤汁就会自然的融为一体,最终化成一道暖流顺着喉咙而下。
但如果是由我们家里的人亲手调制烹饪,则需要在烹饪的时候混入我们的一滴指血以及我们对食用者的期望意念。那么,它会立刻摇身一变,成为一碗可以扭转乾坤的神药。
(4)
在我的印象里,第一个吃到这忘忧豆花的人,是一个叫做杨帆的男孩。
我记得那天夜晚天气闷得很厉害,人们即使张着大嘴使劲的呼吸也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开门的时候,他就正站在深夜食堂的门外。他在看到我后显得有些意外,像是被谁用魔法定住了一般嗫嚅着站在门口。
我把身体半倚在食堂内的门廊旁,也不出声,就这么定定的观察着他。
他的个头不高,身高大概有一米七五左右,白白的脸上表情阴郁,眉心更是皱得像是化不开的疙瘩。
仿佛过了有一个世纪,他才缓缓地开口,“我…我是来吃饭的。”
“欢迎。”我对着他轻扯了下嘴角,然后转身带着他开始往院子里走。“我姓梅,你可以称呼我为梅姐。”
“梅姐……你好,我叫杨帆。”杨帆自进了院子以后,就一直忍不住四处张望打量。“这么大的房子……就只有您一个人吗?”
“我喜欢安静。”我说着把他带到饭厅,然后向他递去深夜食堂的菜单。
他默默地翻看了一下,然后轻轻地说:“你这里的饭菜…名字好特别。”
“谢谢夸奖。”我一边回答一边仔细地打量着他,他气色很差,眼圈微红像是刚刚才哭过。
“我想知道,你们这里有没有那种让人喝了以后可以忘记烦恼和忧愁的汤或者菜?”杨帆接着吐出如蚊子一样的声音。
“小帅哥,你说的是孟婆汤,那要等你过奈何桥时才会喝到。我这里不卖,不然就是抢人家生意。”我半开玩笑地对他回答。
杨帆听后,尴尬地笑了笑,“你真幽默。”
自从开了这个深夜食堂以后,在正是点餐之前,百分之八十以上的顾客都会选择先与我讲一段他们的过往。
一开始,我并不愿意陪他们聊天,也不愿意听他们讲他们的经历。可时间一长,我慢慢地也就接受了这个现实。
毕竟,人活一世,不是所有的话都可以坦然的对身边熟识的人开口。
我的直觉告诉我,杨帆也会是他们中的一个。
“先喝杯水吧。”我随手从旁边的饮水机里接了杯凉开水推到了他的面前。
(5)
杨帆抬眼看了我一眼,然后伸手接过水杯。
“我…我的妈妈,刚刚被医生宣布得了癌症。我觉得很无助,我真的不知道应该和谁说这件事……”
我听后表示理解的对他点了点头。
丧父丧母,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一种及其痛苦的体验。
“那你的父亲呢?”我随口问。
“和别的女人跑了。”他答。
“哦……不好意思。”
“没关系。”杨帆接着说,他的胸口剧烈的起伏着,仿佛在强烈压抑着某种情感,“我不知道现在的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大夫怎么说?”我问。
“大夫说,我妈妈最多还能活一个月……”
“她今年多大?”
“48岁。”
“挺年轻的。”
“嗯。”杨帆点点头,“她还很漂亮。年轻的时候,她是个大美人。”
安慰人真的不是我的强项,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直接说:“人都会经历这个过程,你自己想开点。”
“我觉得我对不起她,我以前总喜欢和她对着干,我嫌弃她唠叨,嫌弃她事多。她一定是为我操劳担心过度,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我真应该多花时间好好陪陪她的!我还很害怕,我怕她会死,怕她会离开我,更怕她走的时候会很痛苦……”
杨帆的话说得越来越语无伦次,我能感到到他的情绪变得越来越激动。
“你现在工作了吗?”我开始转移话题。
他摇了摇头,“还在读研究生。”
“很了不起啊,读什么专业?”
“医药。”
“那将来工作的方向是?”
“药剂师或者是销售什么的。”
“听起来不错。”我以为我的话题转移的很成功,可谁知,杨帆马上又把话题扯了回去。
“我妈妈也经常这么说。你知道吗?其实我心里一直觉得这个世界是神奇的,也是神秘的。一定有这样的一地方存在,可以让时光在妈妈的身上倒流。我的妈妈,她是个美人,她的手很巧,也很有才华,她一直梦想着有一天可以周游世界。只不过她生长在那样一个时代里,她没有机会去实现她的梦想。而我觉得,我现在有能力让她实现她的这个梦想!”
“你电影看多了。”我忍不住开始向他泼凉水。
然而,杨帆并没有因此生气,他突然瞪大眼睛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
“你一定帮我可以做到!对吗?”
(6)
望着他的眼睛,我十分确信,杨帆的脑子已经因为受他母亲得病的事件影响而变得有些神志不清。
我只好安慰了他两句,转身走回到后厨。
但我的内心深处却抑制不住地为听到他后来所讲的故事而感到无比震惊与痛苦。我忽然想起了我的父亲,如果我当时学会了梅帮菜,或许可以救他一命。
我觉得此刻我有必要为他亲手制作一碗忘忧豆花。
当我把盛满豆花的碗放到杨帆面前的时候,他显得很激动。我看到有颗颗似是珍珠般的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滚落到装有安神豆花的碗里。
“这是忘忧豆花,可以让你的母亲续命一年。你把这碗豆花拿回家送给你的母亲吃吧。但你在路上一定要小心谨慎,千万不可颠簸让豆花散了形,变了模样。”杨帆听后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的抬起头坚定的冲我点了点头。
“谢谢你!梅姐,真的谢谢!”杨帆喜出望外,激动的站起身向我深鞠一躬。
“那我要付你多少钱?”
我破天荒的第一次没有向他收餐费。
“不必了,你给的已经够多了。毕竟,不是所有的子女,都有勇气愿意舍弃自己三十年的寿命,去换得母亲晚年的安康。”
(7)
两个星期后,杨帆给我打来电话,说她的母亲在喝完安神豆花以后,气色突然好转了起来。
他说他要好好的利用这些时间带上她的母亲走遍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他非常感谢我的帮助,我的心里却觉得莫名的感动。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又坐在后院的桌子前,脑海里却不断翻腾着回想起多年以前的那个夜晚——
“我听说您这里有世间没有的美味,所以,就想着带着孩子也一起来尝一尝。”一个年轻漂亮的母亲拉着一个约莫七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小饭馆的餐桌前。
“您真是太高抬我了。我这里就是一个小店,做得都是家常菜。”我悄悄地躲在前台的账桌后面,瞧见父亲低声地回答。
“这是您的儿子?”父亲显然注意到了漂亮母亲身旁的那个孩子。
“是啊。他叫杨帆,帆是风帆的帆。”杨母说着用手摸了摸杨帆的头。
“一帆风顺。真是好名字!”父亲笑着看向杨帆,“你好啊,小杨帆。”
然而,杨帆却一直瞪着一双玲珑剔透的大眼睛瞧着父亲,并不作声。
“这孩子还挺腼腆。”父亲随后对着杨母笑了笑。
“呃……是。”杨母无比慈爱的看着杨帆,“其实……他是个有听力障碍的孩子。”
“您的意思是说……”
“先天发育不全。我在怀孕的时候,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我就想着身体还可以,就一直坚持工作。我们的工作经常会接触一些放射性的物质……”杨母说到这里的时候不自觉的皱紧了眉头,“我只能怪自己当时太无知,就为了多挣几个钱,毁了我儿子一辈子。”
“您别这么说,换谁当时可能也顾不了那么多。”父亲听后赶忙安慰道。
“所以,我想请您……呃,不,我听说您这里有那种可以让吃下去的人百病全消的食物?”杨母接着问。
“我这里可没有什么让人吃后就能痊愈的东西,都是一些家常菜。如果真有,我早就去开诊所,悬壶济世了。”父亲听向她解释道。
杨母依旧不死心,“可是,他们都说……”
“哎,那都只是些传说,不可信。”父亲笑着对她摆摆手。
杨母听后,猛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接着。“扑通”一声跪在了父亲面前。
“您!?您这是做什么?快起来!快起来!”父亲一下子慌了神。
“我知道,您是有这个能力的人。如果,您今天不答应我的这个要求,我就一直跪在这里不起来!”
“您这是干什么啊?快起来!”
“只要能让我儿子变成正常人,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杨母哭着跪在地上向天发誓道。
父亲见实在拗不过杨母,认真思虑了片刻,郑重其事地向她问道:“即使我说要让你付出三十年的寿命来兑换,您也依旧愿意吗?”
“我愿意!”
“好吧。既然如此,您在这里稍等片刻,我这就去给您和孩子做饭。”
眼见他们母女俩开心得吃完东西离开了饭馆,我赶忙跑到后厨朝父亲问道:“爸爸,你这么辛苦做出来的美食,难道就让他们这么白吃了吗?”
“白吃?呵呵。”父亲把自己的手在白色的围裙上用力蹭了蹭,然后慈爱的拍了拍我的脸蛋,“我的傻孩子,这天下哪有什么白吃的饭食?”
(8)
门外,几声清脆的敲门声打断了我回忆的思绪。
我收起食谱,起身打开门。
一个年纪约莫四十多岁年纪的女人,正站在门口浅笑着看着我,我注意到她有着白白的皮肤和一双玲珑剔透的眼睛。
“梅姑娘,我想请问,你这里是不是有卖忘忧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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