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远连着天》第 五 章 三 十 年 2

如此这般,六奶奶成了耿六的老婆,两个孩子改名换姓成了耿六的两个娃。他们同时被石朝阳睁一眼闭一眼地认可了,成了太阳庙大队三小队的三口人。六奶奶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孟改花,两个娃改了姓但没改名。因为耿六是弟兄中排行老六,几个孙子辈叫他六爷,这六奶奶的称谓自然顺顺当当接上了。耿六和六奶奶住了有缘没份的苗桂花收拾出来的新房。耿光祖和耿彪住了老土屋,剩下耿姣姣跟焦巧珍做伴住着。这样一来,耿家的人丁在外人的眼里,一下子壮大了一倍,可在内部,却是个大杂绘。为了保守个中秘密,耿六与全家人约法三章,要每个人都守口如瓶,如敢有泄露者趁早走人。这个秘密的重要性意味着什么,家中的每一个成员都深知要害,所以口径完全的一致。那便是他们的老家,是耿六曾经住过几晚上的姚家浴。而孟改花是死了前夫,后好上了耿六,由于战乱和饥荒,不得已领着两个孩子,千里路程投奔而来。这些在封闭的太阳庙,完全是耿六一口介绍的情况,没有任何其它的版本可参照,自然也就成了人们认可的理由。耿家对外如此,对内心照不宣。

夜深人静,在暖被窝里,旧怨难释的六奶奶说:“你们爷俩真是薄情寡意,竟然不辞而别。我几天没见你,还以为是大爷回来,山上管制严的原因。没想到第三天头上,有个自称是大爷参谋的人,悄悄跟我说,他是你的三哥,还说偶然在山寨遇到了你们,就跟二爷张了一口,放你们下山了。”黑暗里耿六呵呵地笑着,说:“我三哥对你还是实话实说了。我是让他赶着下山的,当时可真是舍不得走了。”六奶奶说:“又耍嘴皮子,什么实话实说,那人看上去很鬼的,好象还有点文化。当时我的心就乱了,又不敢外露,只好淡淡地噢了一声。”耿六戏说:“是不是我三哥一走,你就嚎啕大哭了?”六奶奶不服气说:“我才不哭呢,但一想到你们没情没意,几天都没胃口吃饭。对了,那人真是你三哥?”耿六悠悠地说:“当然是了,当时连我都不敢相信是他,别说你了。”六奶奶说:“几天之后,大爷就下山了,一直到日本人投降,才又回来一次。那次大爷的心情非常好,说共产党用不了多久就会完蛋,到时全国安定下来,他就可以把我们全接下山,到大城市里住。谁知几年时间,国民党反而完蛋了,大爷再没回来,只让人接走了大母老虎和四奶奶。”耿六戏谑说:“这个他大爷的,咋会把最漂亮,最聪明,最让人爱不够的六奶奶留在山上不管呢。噢,我知道了,他肯定知道你已经是我的人了,所以才没敢带走你的。”被窝里,六奶奶一把抓了耿六的“把柄”说:“你差点害了我,还敢说这种便宜话。”耿六忙服软求饶。

谈到后来的山寨,六奶奶说:“要不是全国都解放了,山寨上原倒也没什么事,一切由二爷料理着。后来,解放军派来了代表谈判,二爷因为跟大爷联系不上,拖了一段时间就闹出误会了。共军,不对,是解放军不知从哪弄来那么多的大炮,把个好端端的山寨炸得一塌糊涂。二爷被逼上梁山了,双方打打停停,磨缠了半个多月,我和二爷的三姨太领着两个娃被送到了山下,结果在黄河边上走散了。三姨太不知去了哪,两个娃跟着我,我爹我妈早几年去世了,我几个哥死活都没了消息,我别的地方又没个走处,就想起了你这个负心汉。路上我听人说,解放军打上了山寨,只是不知道二爷他们后来的情况如何了。”如此结局,耿六有点惋惜地说:“那么多的好房子好园子就都给炸了,太可惜了。”跟着又乐呵呵说:“还是炸了好,要不然我咋能搂着这么个面团团睡觉呢。”六奶奶表情一恼说:“瞧你幸灾乐祸,要是我让大炮给炸死了,你还搂人,你搂石头去。”耿六忙岔开了话,就提出了一堆疑问。

耿六说了回后套路上的所见所闻。六奶奶说:“你够幸运的,还有人送,还有车坐。我们连方向都不知道,就按照一个老年人的说法,跟着土长城往西走。你不知道,一路上又怕人又怕鬼,还怕遇上共产党给抓住了。经常是白天藏着,晚上躲着,多亏领了个彪儿,出头露面给我们要点吃的。过黄河的时候,遇上个划船的歹人,把我从山上带下来点东西全给黑走了。”耿六啧啧着说:“天老爷,咱们两个咋什么都一样。我也是到了家门口,把点银洋丢了个尽。不过后来还是找回来了。”这一说,话就引到了耿六一边,于是耿家发生的那一堆先喜后悲,最后一无所有的丧失,被有头有尾地讲述了一遍,听得六奶奶半天无话,直到耿六问她有什么感想,才说:“你还记得那个给娃们教书的先生吧,有一天他给我说,天上的老天爷有老天爷的道,人世间的人有人世间的道,天道人道其实是个圆。看来国民党丢天下,共产党得天下,这都是道在转圈圈啊。”耿六也感叹说:“咱们老粗人不懂什么道,但前两年我是耿家的二爷,你是翠花山上的六奶奶,我们都是又富有又风光的人物。这短短几年的时间,我成了太阳庙村里的一个破落户放羊汉,你成了逃难讨吃的流浪婆。咱们俩个人的结合呀!简直就是他妈的天造地设的一对,太门当户对了。”没等说完,六奶奶笑得身子乱抖,说:“你就这么个理解门当户对啊。笑死人了。”耿六嘘嘘地说:“小声点,当心让人把你的笑声给偷跑了。”

如上的内容,两人不是在一晚上说完的,故意拖拖拉拉,你说过了我回味,我讲错了你纠正,都当成了各自经历的传奇来品味。然而说到家里的明天,那种久别重逢的热乎劲就降了温。耿六说:“我二哥说富日子费心思,穷日子好凑合,家里只要有我的一口,就有你们的一口。你就不用担心什么了,好好……。”六奶奶打断说:“你这是二溜子懒汉活法,难道我千里路上跑过来,就为了跟你这么凑合着过日子!亏你能说出口。”耿六忙改口说:“我错了,你说的对,咱们呀还是得好好的过日子,从明天开始,我拉上几车坷垃先把院墙圈起来,你呢给咱们喂上两口猪,几只羊,几只鸡,用不了多久,咱们家就六畜兴旺,什么都会有了。”六奶奶的心动了,只是片刻憧憬被一个难题所破,说:“猪呀羊呀我都喜欢,可就是从来没喂过,就怕做不了。”耿六乐呵呵戏谑说:“你可真是我的六奶奶,那有什么难的,比养娃娃可容易多了。”两人计划了半晚上,幻想了一大堆,绕了一大圈,才想到了新添的三口人,在村子里的土地和劳动收入问题。耿六难住了,挠头说:“村里的地打乱后重分,咱们家也分了几亩,可是地不好,尽是些边角生地,由光祖和巧珍种着。我是一气之下才决定放羊的,石朝阳说年底时给我点钱粮。”六奶奶说:“没地就没粮,没粮饿断肠。这地咱们一定得要。”耿六顿时得了主意,满口答应去找石朝阳要地。

耿六和六奶奶由过去的偷情,到如今重逢后的名正言顺,如胶似漆,恩爱有加,交流的不亦乐乎,就连那个逆射精毛病,似乎也不如过去严重了。耿光祖与姣姣与耿彪之间,却是另一种状况,他们不愿意过多地去讲述,而是野了性子,把个太阳庙周围,乃至更远的地方都转悠了个遍。

在耿光祖的指点下,三人还看了已经被平整掉,曾经立过他们名字的活人墓遗址,并找到了几块残缺的碑石品摆了半天。耿彪摇头晃脑兴趣十足说:“有意思,有意思,要是我才不平掉它,留下时常过来看看,也挺有意思的,就算一处地下宫殿,那样多好。”很少言语的姣姣眨着一对迷人的毛花杏壳眼,用一种甜甜的语音瞅着耿光祖问:“你当时看见自己的坟就不害怕?”耿光祖说:“怕什么,就跟看别人的坟差不多。”接着又乐观地解释说:“我爹说,活人有座坟墓是好事,能让阎王和小鬼忘了你,将来保准能活个大岁数。”先还担心什么的姣姣听了,鸭蛋脸上荡出了几分喜色。

三人来到了庙宇依旧,只是香火远不如解放前那么旺盛的真正的太阳庙。面对庙内寂寞的财神像,一个个放轻了脚步。在一尊大佛像前,耿光祖提议说:“咱们一人烧上三炷香,许个愿,求神保佑,心想事成。”姣姣很热心地参与了,先闭眼默想,睁开后目光虔诚。耿光祖有板有眼认认真真上完了香,还跪倒在佛像前磕了三个头。耿彪一脸不屑站在一边,耿光祖递香给他也不接,说:“我什么都不信,男子汉大丈夫,相信自己,相信两个拳头就行了。”

回村的路上,耿彪嚷嚷要去看耿福地和耿光亮的墓。他入村的这段时间里,听村里的人们时不时就提说到耿家的事,特别是耿六时不时露上两句,这调动了他的好奇心。耿光祖默而不语,不置可否,表情也晴转多云。姣姣示意耿彪不要提说了。耿彪却缠了耿光祖,非要他讲一讲耿家的事,特别是那个当过县长和土匪头子的耿光亮的经历。耿光祖闷声闷气地说:“我们家的事,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们不知道最好,省得听了麻烦。”耿彪磨缠了一会不顶用,转而求姣姣帮忙,那股劲是不达目的绝不罢休。姣姣不理会耿彪,三个人一度闷走着,直到歇在乌加河的大渠畔上,才被耿光祖的一句:“歇一下吧”给打破了。

坐在河岸上,看着波浪如缕的河水流淌,看着河边萋萋青草,看着远处的村庄和水中的倒影,三人就重新乐呵起来。耿光祖开始讲说这条河的由来,说它原是黄河的北道,后来上游被风沙所淤,断了源头,成了一条季节河,每年黄河涨水才有水流下来。耿彪对此不感兴趣,几次把前话重提。耿光祖终于耐不过麻缠,用沉郁的语气把自己回来后家中的变故讲了出来。他讲得有条理,也有头有尾,听上去却没有丝毫的情绪,仿佛述说的是一本书中的故事。耿彪听得有几分入迷,居然为耿光亮扼腕叹息说:“真可惜,他要是现在还活着,那我就去跟他干了。骑上高头大马,在这大平原上跑,那有多带劲啊!”耿光祖的眉头皱了皱,郑重其事地批评说:“耿彪,以后不允许你这么乱说,现在是新社会了,小心人民政府把你抓起来。”耿彪满不在乎说:“这不是咱们三个人在一块,我才这么说嘛。”耿光祖仍然严肃地说:“就是咱们三个人也不能再说。不仅不能说,还要把它们都通通忘记了,永远不再提起才对。”耿彪站起来一拍屁股说:“你也太小心眼了。放心吧,我现在就到那边把它们当屎一样拉掉算了。”一句幽默让三个人都笑了,耿光祖指着不远处的一个土坑说:“到那边的下风头去拉,不要臭了我们这里的空气。”耿彪大大咧咧走了,留下耿光祖和姣姣,两个人一下子没了话,各自心里却莫名其妙出一分慌乱。

傍晚时分,耿光祖领着两人来到耿家的墓地。看着两堆黄土,一片乱草,还有那片树林子里离坟最近的歪着脖子的老榆树,在夕阳的映照下,透着隔世的久远意味。耿彪出人意外地跪在了耿光亮的坟前,很庄重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好象还念念叨叨。

做好了晚饭、焦急等待的耿六和六奶奶,见三人进门,几乎是异口同声,指责说:“这么大的几个人,走哪也不说一声,饭熟了都等不上回来。”耿六外加了两句训斥的话:“你们每天吊二啷当四处乱走,像个什么。从明天开始,都拿着家具下地劳动去。”耿光祖和姣姣都无言,耿彪无所谓地说:“行啊,我这一身的力气,一直没个使处,劳动怕什么呢。”

一家五口团坐在桌前,一盏煤油灯映得四壁尽是晃动的头影。耿光祖突然想起了焦巧珍和两个娃,耿六说:“咱们这边现在人多了,从今天开始,她们娘三个自己做饭吃了。”耿光祖心里一堵,说:“我嫂拉扯两个娃,她哪能忙过来,还是让她跟咱们一起开饭,也好有个招呼。”六奶奶看了耿六一眼,解释说:“我和你爹也是这么个意思,可你嫂子太多心,咋说都不顶用,硬要自己开伙。我也不知人家是咋想的,都是一家人,你要是能说服她,我们当然没意见了。”耿光祖答应吃完饭就过去,耿六一边吃饭一边嘱咐说:“能说通最好,说不通不要勉强。你嫂子也许有人家的想法呢。”一时间,谁也不再说什么,只听得齐唰唰的咬嚼和吸溜之声。耿光祖觉出自己刚才说话有点语气不对,心里不安,便引了一个话题说:“爹,妈,我们刚才到坟上去了,耿彪还给我光亮哥磕了一头呢。”耿六和六奶奶的碗筷都停了下来,目光唰地一下聚到了耿彪的脸上,很快又对视在一起,各自出一脸怪怪的表情。

晚饭后,耿光祖和耿彪摸黑去井上挑水,回来后耿彪就回东屋躺去了,耿光祖把水倒进水瓮中,看着姣姣洗完了锅,就说:“我想过去看一看二嫂,顺便送你过去吧。”姣姣说:“好啊,不过我还得收拾几件衣裳,拿过去换洗。你稍等一下。”耿光祖便坐在一边看着姣姣忙碌,看着干娘用一把木头梳子,对着镜子梳头。六奶奶从镜子看见了,说:“光祖小时候不爱说话,现在话还是不多,但说出来不急不忙,像个大人一样。”一边抽烟的耿六接话说:“男娃娃慢慢悠悠不好,我还是欣赏耿彪,大大拉拉,有股子男人的洒脱劲。”转而又说:“这耿彪的性子,我看跟二爷还不一样。会不会是随他妈的娘家人了?”六奶奶说:“你说得差不多,他妈性格就是那么个样子,啥心也不操。唉,要是我们没有分开,她说不定会跟我上这里来的。就不知道她现在咋样了?这年头一个女人能去哪藏身呢?”耿六说:“你说这娃,他好象并不想他那个妈,我从来没听他提说过。”六奶奶说:“刚走散时,他也哭过。现在有点忘了。男娃娃嘛都是这样。等将来安定下了,他还是得回去找一趟他妈呢。”

取了换穿的衣服,姣姣和耿光祖一块到了户外,走在秋凉如水的夜风中。天空中一弯如眉细月,像少女妩媚而笑的嘴唇,满天星辰则无声地喧闹出欢乐。两人并排而行,一个低头看路,一个抬头看天。耿光祖先说:“姣姣,你看今天晚上天上的星星真多呀。”姣姣抬起头看着天空不言语。耿光祖兴致高涨说:“姣姣,你跟干妈能来后套,我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姣姣开口了,说:“我和娘在山上的时候,也没想到会有今天。”耿光祖说:“姣姣,你们来了真好。就是你性格现在变得跟小时大不一样了。”姣姣回转头微微斜仰着高出半颗头的耿光祖,有点不服气,说:“你也变了,还说人家呢。”耿光祖说:“是吗?不知道我是变好了,还是变坏了?”夜色朦胧中,姣姣嗔说:“当然是变坏了。不说别的,这么多天,就没跟人家好好说过话。还是当哥哥的呢。”耿光祖瞬间止了脚步,急切说:“我有好多的话想跟你说,可是,可是,我,我,我就是说不出来。我,我,我还以为你不喜欢我了。”姣姣回说:“就是不喜欢你了,傻模傻样,像个大头宝宝。”

那一夜,两人言来语去,用世界上最缓慢的脚步,走完了五百多米的距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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