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 水

题记:老家是个鱼米之乡,农作物主产水稻。夏日炎炎,正是水稻生长的旺季,提水灌溉便成了最重要的农活。早年用水车,叫车水,后来提倡机械化,改用水泵,称打水。

                        一

从部*队复员回家那年,我已经24岁,村里像我这么大的,都结婚生娃了。

见我回来,父亲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花了70块钱,在山边的六甲王村,买了一棵有脸盆口粗的大树。他要用这棵树,为我做一个结婚用的架子床。那时的70块钱,不老少了。

虽然我结婚的对象还没有着落,父亲却并不在意,好象他儿子并不缺新娘,缺的只是这张床。

吴光是我们村的生产队长,他比我大一岁,结婚已经好几年了,不知为什么,村里只有他们俩口子没有生娃。

他对我似乎另有图谋,勾肩搭背地对我说:“你回来得正好,过几天,我们一块儿去巢城买水泵。那家伙,边上四转的村子都有了,他们把水车都塞进了牛屋,再也不用费死劳力地车水了。”

末了,吴光试探地问我:“你在部*队是修机械的,水泵肯定会搞,对吧?”

我虽然修过机械,却也没弄过水泵,但我不想让赏识我的队长哥失望,装作不屑一顾地样子,说:“不就是个简单的农用机械吗?行,到时候我去给你掌掌眼。”

不料,这个眼还真没掌好。

春夏之交的时节,我和吴光跑了一趟50里外的县城。在县城东门的农机厂,吴光当着收款的女会计面,解开裤带,退下外面的长裤,从缝在裤头上的一个小口袋里,摸索出一卷子钱。

我不怀好意地望着他笑笑:“咋把钱装那地儿了?”吴光却不笑,一本正经地开导我:“小偷怕骚气,装里边安全。”

那一卷子钱,有十元五元的,也有不少一元两元的纸币。吴光手指头舔着口水,一张一张地清点,我估计,这怕是我们生产队的全部家当了。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女会计收下吴光的180块钱,男仓库保管员就把水泵搬到我们面前,很慷慨地把手一挥:“这货就归你们了。”

交给我们的货,泵体和电动机是分开的,我看了下泵体上的商标,才知道这家伙的学名,叫农用轴流泵。

工作原理一看就明白,电机带动那根长轴,长轴的下头是一个涡轮,旋转的涡轮把水往上压,从水筒上端的弯管流出来。

相对于复杂的大型机械,这玩意儿太简单了,我心里的底气更足了。

保管员提货的时候,吴光还在笑嘻嘻地开心,娶媳妇似地,等到货落地后,像是新娘被调了包,笑脸突然僵住:“怎么这头和尾是分开的呢?我看人家村子,头尾都是长在一块的。”

说罢,满脸狐疑地望着我。

我觉得,该我表现的时候了,便安慰他:“没事的,我会让它们长到一起。”

说着就向保管员借了个扳手,在吴光的密切注视下,用那包配套的螺丝钉,前后不到10分钟,就把电动机这个头,和筒状泵体的那个尾,连接到一块。

“怎么样?”我问,手中的扳手不经意地在泵筒上敲了一下,发出一声清脆的金属爆音。

吴光没有搭腔,只是开心地向我伸出了大拇指。

整装起来的水泵有一丈来长,跟一辆水车差不多。吴光这时精气神大涨,弯腰一较劲,就把水泵搬起,扛到肩上。

我暗自喝了一声彩,心想,我们这个队长蛮力还不小。但我也不能袖手旁观,便说:“这铁家伙有点沉,还是我们两人抬着走吧。”

“这个出粗力的事,你不行!”大概他觉得该他长脸了,也为刚才的失意找回面子,便毫不客气地把我顶了回来,扛起水泵就走。

农机厂离长途汽车站有两三里路,那时县城还没有公交车,这段路只有靠人力。

我为自己当甩手先生很过意不去,就不时把香烟点着,塞到吴光嘴边,算是为他加油鼓劲。

吴光烟瘾大,吸技娴熟,烟叼在嘴上,能一边冒烟一边说话,直到烟屁股的红火烫嘴了,才扑地一声吐出一丈开外。那时的香烟没有过滤嘴。

回到村里,我们把水泵直接放到长塘边。长塘是我们村最大的一口塘,村里大部分田都要靠这口塘的水灌溉。塘埂中间有个塘口,抗旱时水车就安放在这里,现在,鸟枪换炮,水车换水泵。

我和吴光都很期待,不知道这个铁家伙到底管用不管用。

急急忙忙拉好电线,接上电闸,我眼盯着水泵的出水口,一挥手,就像《地道战》里高传宝指挥拉地雷一样,那边吴光猛地推上电闸,只听呼啦一声,水窜了出来。

要命的是,水不仅从上端弯管出口处向外冒,电动机和泵体连接处,这个不该出水的地方,也像喷泉一样水花四溅,猝不及防地喷了我一身水。

我连忙挥手示意,那边吴光飞快地拉下电闸,一口气跑过来,紧张地问:“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我抹了一把满脸的水花,清醒过来,明白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错误。

所有的油路水路管道,连接处都应该有个密封垫圈,我在农机厂给水泵做头尾连接时,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但那时一心显摆,竟把这么重要的环节给忘了。

一时间真是无比惭愧,那天还拍着胸脯说,要给吴光掌眼,这眼掌哪去了呢。

面对吴光的质疑,我嗫嚅道:“这里应该有个胶皮垫子,那个仓库保管员发货的时候,忘了发给我们。”我把责任一下子推给了厂家,事实上,当时也的确没看到那个胶皮垫,如果看到了,我也会顺手把它装上的。

当然,作为一个多年同机械打交道的技工,即使仓库保管员发货时有遗漏,你也该及时发现问题,避免出现隐患。但是这话我不能说,我不能毁了我在队长哥心目中的形象。

“这个猪日的!”吴光果然把怒火泼向仓库保管员,“拿我们农村人不吃劲啊!”

骂归骂,问题还是要解决。吴光掏出香烟,递给我一支,自己叼上一支,烟点着后猛吸一口,然后吐着浓烟问我:“现在咋办?要不要再到农机厂去找他?就是不晓得他还认不认账。”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在商店买东西,离开柜台就算钱货两清,谁也别找谁。估计工厂也差不多,现在我们去找他,很可能是搭掉路费还要被人笑话。

“算了,”我叹了口气,“还是另想办法吧。”

“你有办法?”吴光眼睛一亮。

我摊开双手,哪有什么办法,只是不想白跑一趟县城。

不过,晚上睡在床上想了半夜,还真想出一个办法……

                          二

我们村里的人都喜欢栽树,门前屋后,只要有空场,都会栽上几棵。农村人讲究实用,不会花功夫栽那种管看不管用的风景树,主打树种是槐树和泡桐。槐树的材质坚硬且有韧性,能做扁担,还可以做长板凳,它的缺点是容易生虫,很难长成又粗又高的大树。但是泡桐树可以往大里长,长成做箱柜所需要的板材。

我花了半夜想出来的办法,就是用泡桐树板代替橡胶皮,为水泵做个密封垫圈。泡桐木质细腻,松软,手指甲掐在上面都会掐出一个很深的印子来。我想,用它来做水泵的垫圈,在螺丝的紧压下,应该能起到密封作用。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吴光,他听了很兴奋,立马就去找泡桐板。

村里有个老木匠,是吴光的老叔。老木匠虽然手艺好,却从未做过水泵的密封垫,我给他比划了半天,他就是听不明白。

索性自己动手,用老木匠的工具,先是把木板刨平,然后用钢丝锯锯成圆圈,再用麻花钻在圆圈上打了6个孔。就这点事,我和吴光忙乎了整整一天。

毕竟是自己的劳动成果,吴光把木垫圈举在手上摇摇,嘻嘻笑着,吱一声:“乾坤圈!”

我也跟着傻笑,心里却在犯滴沽,不知道能不能一举定乾坤。

第二天一早,到长塘口试机。装木垫圈时,我把螺丝紧了又紧,直到看不见一丝缝隙,才招呼吴光推闸。

推闸后,水呼噜一声从出口窜了出来,我眼盯着电机和泵体的连接处,发现那里还在咝咝冒水,头脑不禁嗡地一声,两眼发呆。

吴光却很开心:“哎呀!比原来冒水小得多了。”

我知道他是在安慰我,但是我明白,虽然漏水少了,这个替代垫圈没有真正起到密封的作用,却是不争的事实。

我让吴光拉下电闸,然后掏出香烟,递给他一支,点着火,两人就坐在塘埂上默默地抽起来。

一支烟抽完,我扔掉烟头,要吴光把电闸再推上。这次我打算看仔细,到底在哪个部位出水,好针对性地采取措施。

水泵通电后,我瞪大眼睛盯着木垫圈所在的地方。咦!怎么没冒水?是不在运转?不对呀,那出口处明明在哗哗流淌。噢!这是密封住了,成功了!

这也太让人感到意外,居然白攒了半天心思。

吴光也觉得很奇怪,怎么没费事它就自己变好了呢?真是运气来了板门都挡不住。

得庆贺一下。两人都争先恐后掏香烟,点着火后,边抽边嘻嘻嘻地傻乐。

我分析,这可能是泡桐树垫圈经水后膨胀了,堵死了所有的缝隙,自然而然起到了密封作用。

吴光说,对呀,早知这样,开机前在上面浇点水不就行了。吴光虽然只念过小学,膨胀还是晓得的,这个事后诸葛亮对以后打水还是有价值的。

不管怎样,水泵的问题总算解决了,找一块树阴凉下好好歇歇,放松放松。

“你对象找好了没有?”半躺在草皮上的吴光,突然转换话题,懒懒地问我,“我还等着吃你的喜酒呢。”

'“没影子的事。你要是想喝酒,哪天我请你涮一顿。”

“那可不一样,喝喜酒才热闹呢。”

“想热闹啊,叫你老婆生个小把戏,家里不就热闹了吗。”

坏了,说过就后悔,这下捅到了吴光的痛处。乡下人观念古板,家里女人不生孩子,背地里会被人戳着脊梁骨,说你“焦尾子”、绝八代,很难听的。

谁知吴光听了后并不生气,说:“就这样挺好,自由自在,落个快活。”说罢,把那顶大草帽盖到脸上。

我望了望大草帽,总觉得下面盖的那张嘴是言不由衷。

既然开了话题,索性聊到底。我试探地问:“不晓得是你老婆的问题,还是你自己的问题?”

吴光隔着草帽嘟囔一句:“男人还能有什么问题。”

“那可不见得。要不怎么会有借种的事。”

“借种?”

吴光一骨碌坐起来,眨巴眨巴眼睛,愣了会神,似乎听懂了。忽然就裂嘴笑了,笑得有点猥琐。

“要不就借你的种试试,怎么样?”

“什么?”我大吃一惊,“别别别,我这颗种子还没试种过,还不知道灵不灵。你要找,也得要找那种发过芽,开过花,结过果的种子。”

我他妈的真贱,干嘛要说借种的事,搞科普啊,这不是在引火烧身吗!

                          三

盛夏时节,亲戚介绍,安排了一次相亲。

女方是山里人,住在一个叫徐家凹的小山村。说是村,其实就是同门同宗的三四户人家,山里的村落都是这样零零散散,不像我们山外,几十户上百户甚至有上千户的大村庄。

山里人的语言也和山外截然不同,说话像唱歌一样,有音乐感,山外人称他们为“山蛮子”。后来我参加工作,接触到南来北往的人,才知道这种方言其实就是桐城话。也不知是哪朝哪代的桐城人,为避战乱逃难到这大山里来的。

山里山外很少交往,山外人只有上山砍黄草,才会进山,而且要起早,趁“山蛮子”还在梦乡,直奔山头,呼拉拉砍上几捆,逃也似地挑上就走。

要是被“山蛮子”发现,不但砍的草带不走,而且还要被扣下扁担绳子和砍草刀。没办法,人家是靠山吃山,就靠卖黄草维持生计,砍他山上的草就等于在夺他的饭碗。

我中学毕业后,曾跟随母亲进过一次山,砍草的时候就像做小偷一样,紧张死了。那次以后,打死也不再上山。

我们村离徐家凹子只有三四地,以前却从未去过。去相亲的路上,心里美美的想,要是能娶个说话像唱歌样的“山蛮子”做老婆,倒是很不错的。

见了面才知道,她们说话和我们一样,一点蛮腔都没有,心里的期待陡然降低几分。

好在和我说话的姑娘生得唇红齿白,苗条秀气,看着很养眼。

说着说着,里间又出来一位姑娘,只见她身材魁梧,鼓鼻子鼓脸,大头大脑,倒是一副好身板。唇红齿白介绍,这是她姐姐,也就是我要见的对象。

我一时懵了,见面后说了些什么,一点都记不得,只记得当时思维一下子跳到了《水浒传》,想起了武松和武大郎,怎么一娘所生差别这么大?

心里便有些责怪介绍人:哥是来相亲的,不是来招工的。

回来的路上,介绍人问我感觉如何。我没直说,嗫嚅道,那个妹妹还是不错的。

介绍人叹了口气,说,她妹妹已经出嫁了,现在是大队妇女主任。

难怪能说会道的,还是大队干部。不过,妹妹走在前,反过来为姐姐物色对象,这还是很稀罕的。

看来这个姐姐现在成了老大难,想到此暗吃一惊,莫非在介绍人眼中,我也成了老大难?我才24岁呀,这就老了?

这事很快就放一边去了,因为回家后,村里人告诉我,出大事了!吴光上午差点被电死。

我一口气跑到吴光家,见吴光正趴在大桌边喝粥。

“没死啊,你这家伙,怎么我半天不在,你就出花样了?”

“嘿嘿,幸亏和冰那一锄头,把命拣回来了。”

据他说,当天上午,生产队在场基上打稻子。队里有个小型打谷机,吴光那边刚接上电,这边就有人喊:“吴队长,电线在冒火哟!”

“冒火呀,我来瞧瞧。”吴光老神在地弯下腰,伸手就把那截噼里啪啦冒火花的电线抓了起来。

“嘭”地一声,吴光被击倒在地!

站在旁边的和冰,情知不妙,急忙操起场基上的一把锄头,狠劲朝电线劈去。

电源被切断,吴光瘫在地下,半天才缓过劲来。

和冰是村里的上门女婿,人很机灵。吴光被电倒后,生命就在电光火石之间,现场别的社员都懵逼了,亏得和冰应急反应及时,这才救了吴光一命。

“你小子,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哩。”我揶揄道。

吴光嘿嘿一笑,很开心。

“笑你个毛呀,”我告诫他,“以后拉电线的事情还是我来吧。”

炎热的夏天,水泵一天也不得歇,要不停地打水灌溉。

那天水泵换了个塘口,要另外接线。吴光从家里搬出一卷子电灯线,说,这线长,只能用这个了。

按说,用电灯线接水泵,就好比大炮口上刺刀,是不配套的。但条件有限,那时讲究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也就因地制宜了。

野外接线,也别具一格,我也是刚刚学会这门很有乡村特色的手艺。就是在电线端上接上一截粗铜丝,前面弯成鱼钩形,后面留个茬,然后用一根长竹竿,挑着那个茬,高高地举起,把那个弯钩直接挂到野外横拉的电线上。

这里面的技术要领,就是挂上后要把电线拉紧,绑在电线杆上。这样做的目的,是让铜钩和电线接触更紧密些,免得通电后因接触不良跳火花。野外电线杆上的电,都是380伏高压,跳火花是很危险的。

我把电灯线的两根线头分别接上铜钩,用长竹竿先后挂上,然后准备拉紧固定,这时出现意外。

抓在手中的电灯线骤然发热,短时间内越来越热。怪了,那边水泵还没开机,还没产生负荷,怎么电线就发热了呢?坏了,是短路,一定是短路!

明白过来后,也顾不得用长竹竿往下挑,抓住电灯线死劲往下一拽,电灯线脱钩而下。

我把这卷子电灯线仔细检查了一遍,见中间有一处用电胶布裹着,拆开后发现,这是两截电灯线连接起来的。要命的是,这不是两根线分别连接,而是两根线的线头扭在一起再连接,也就是说,在这里,两根线变成了一股线。我把两根线分别挂上高压线,不短路才怪呢。

看明白了后,身上吓出一身冷汗。要是再迟一两秒钟,电灯线外面那层绝缘皮被烧化,我用力拽的时候就有可能拉破那层皮,直接碰上里面的铜丝,380伏高压穿身而过,秒崩了。

我也没吴光那般幸运,无救兵可用,因为当时没有任何人在场。

吴光还守在水泵那边,见我过来问:“电通了吗?”

“通个鬼啊!你他妈的弄的什么破电线,老子差点被电死!”

吴光也记不清那卷线中间还有接头,估计当时是为了增加电线的强度,两根变一股了。

“嘿嘿,你不是没死吗。”

这家伙,居然还笑得出来。

                          四

中秋节前,村里来了几个打鱼人。

那时村里的塘口都养了鱼,逢年过节的时候,便有专门打鱼人挨村子问,要不要捞点鱼上来。

这种事决定权在队长,一般情况下,打鱼人上门,队长是不会拒绝的。社员都眼巴巴的望着,谁不想吃鱼呢,得罪打鱼人没关系,得罪社员就划不来了。

一人为私,二人为公。打鱼时吴光叫上我,说棺材塘这么多年没打过鱼,这次就从那个塘口打。

我说你是队长,指哪打哪。我多年不在家,村里的塘口哪里养了鱼,养了几年,一概不清楚。

棺材塘离村子比较远,在一片旱地当中,因为形状像一口棺材,便起了这个古怪的名字。

这一拨打鱼人和以往不同,以往来的人带的都是抬网,从塘口一边下网,然后扯住两边的粗绳慢慢往前拉,等拉到另一边时,满塘的鱼基本都在网里,再用网兜把大鱼捞上来就成。

这次来的是三个人,挑着腰子盆(两头翘,形状像猪腰),没带抬网,鱼桶里的网扯出来一看,竟是粘网。

印象中,粘网只能捕捉表层水面的小鱼,但他们的带的粘网明显不同,有一米多长,比普通粘网长两倍,网眼也大得多,看模样倒像是捕大鱼的。

三个人坐在腰子盆上,从不同方向下网。网下了一半,就有鱼撞网,扑噜扑噜的浪花此起彼伏。

一直怀疑此塘离村远照看不到,鱼可能被偷,现在看来是多虑了。

令人惊讶的是,捞上来的鲢鱼和胖头,全身金黄色,像镀了一层金。

“这鱼好刮气啊!”

吴光拎着一条四五斤重的胖头,笑呵呵的,左看右看,爱不释手。刮气是土话,漂亮。

接下来出现了奇怪的一幕,三个打鱼人收网后没有再下网,好像还凑在一起嘀咕几句,然后就把腰子盆划得上窜下跳,就像在大海的风浪中颠簸一样,一边划一边用船桨在船梆上得得得地敲几下。

我和吴光在岸上看呆了,这是几个意思?是要把鱼都赶到水底下?吴光忍不住叫了一声:

“喂,你们在搞什么花样?不粘鱼啦?”

“一网就够了,”一个领头的答道,“剩下的留着过年再捞吧。”

这就日鬼了,打鱼人哪有替主人硬作主的,再说,多捞多得,好不容易来一趟,捞的越多他们的收入就越多,这是钱多了嫌烫手?

但是,打鱼人罢工了,我和吴光也拿他们没办法。

结账吧,一共捞上来二三十条鱼,吴光给他们3人一人一条,算是工钱。这是惯例,打鱼人的工钱都是用鱼抵,大约是总数的百分之十,一人一条,也没亏待他们。

分鱼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来了,像赶集一样热闹。乡村里分鱼不用秤,不用刀,简单快捷,约定俗成,大户分两条,小户分一条。分好后在地下摆成一长溜,然后大小户分别拈阄,拈到1号的先拿,顺着来。拈到靠后的,没有抱怨,只有惋惜。

总体上都很开心,这个中秋节碗里有鱼,可以吃一顿肥饭了。

那时大家都比较苦,集市上的猪肉要凭票供应,平时吃饭,中午有个蒸鸡蛋就算不错了,要想改善伙食,只有靠生产养的这些鱼。好在我们村人口少塘口多,养的鱼也多,和周围的村庄相比,算是小康了。

分鱼时吴光留下一条,中午煮了一大锅,自我慰劳,当然也少不了我。他又从墙旮旯里摸出一瓶大麦烧,这酒比苦老八要好些,吃着不上头。

菜美酒爽,话就多了,说着说着就扯到三个打鱼人身上。

吴:“这三个傻逼,打一网就停下来了。”

我:“是啊是啊,不晓得这几个家伙是怎么想的。”

吴:“还能怎么想,呆㗑。”

我:“恐怕没这么简单,三个人不能都呆了,总有一个顶能的。”

吴:“'那会怎么样?不会,不会,不会是见财起意吧?”

我:“很有可能!看我们的鱼长的刮气,能卖个好价钱,一定是在打什么歪主意。”

吴光愣了愣神,忽然把筷子啪地拍在桌上,站起身来就要往外走。我问咋的了?吴光说,那几个家伙夜里一定会来偷鱼,我们现在就把水泵搬过去,把塘里水打干,鱼全部起上来。

嗬,这是要清塘啊,那是很麻烦的。我说,要不晚上看着点。吴光说,哪有许多时间陪他,也不能让贼老惦记着,干脆一把清,断了他的念想。

毕竟当了几年队长,吴光处事还是很果断的。

酒也不喝了,立马把水泵转移到棺材塘。打上来的水,经过几条田沟,流入长塘。水是不能浪费的。

棺材塘看着不大,但因为四边都是直直地下去,没有缓坡,容量还是满大的,水泵抽了一下午,还剩大半塘水。没办法,拉一根线,安上灯泡,挑灯夜战。

在塘埂上坐着,边抽烟边拉呱,晚风微微,倒也惬意,只是蚊子太多。不一会儿,村里有人来叫我,说我家来人了,要我回去一趟。

我拍拍屁股走人,吴光不想一个人留在这里喂蚊子,说这水还有的打,回家歇会儿再来,跟着我一道回村了。

回家一看,原来是徐家凹子那姐妹俩,趁夜打着灯笼过来的。心下不由得一惊,看样子这事还没了。

上次相亲,当时因为懵逼了,没有丢下同意不同意或处处看的结论,回家后清醒过来,觉得不能这样软拖着,应当快刀斩乱麻,把这一段了结,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隔一天,我一早赶到徐家凹,把那个姐姐叫出来,站在篱笆外说话。虽然单独面对很不自在,但我毕竟是军人出身,关键时刻,硬着头皮也要上。

我:“今儿个来,和你商量一件事:我年龄已经不小了,打算马上结婚,你看行不?”

她:“现在?这也太急了!”

我:“反正就那么回事,晚结不如早结。”

她瞪了我一眼,口中崩出两个字:“不行!”说罢转身钻进屋里。

我明白那个瞪眼的意思,送彩礼,看门向,这些常规程序还没进行就想结婚,没门!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我就是要让她亲口拒绝。不过这也是一招险棋,万一她要是同意了呢,那不是送羊入虎口?

好在是突然袭击,那个已经出嫁能说会道的妹妹不在,没人替她掌盘子。

本以为这一出金蝉脱壳的把戏玩得还不错,没想到这姐妹俩又来了,也不知道她们是怎么找到我家的,看来事先还是做了点功课。

“你们来啦。”我礼节性地打了声招呼,然后就泡茶。送茶的时候,那个姐姐通地站起来来,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接过我送上的茶杯。那模样,放在别的女孩身上,倒是很乖巧,她这个五大三粗的女孩做出如此小心翼翼的动作,看着就很别扭。

交谈时,一直是那个妹妹在说,无非是再处处看,加深了解之类。但我已打定主意,不表态。不表态也是一种态度,你姐已说过不行,你说了也不算。

一杯茶喝完,姐妹俩起身告辞。母亲似乎于心不忍,对我说,你送送她们。

这个可以有,我拿上手电筒,跟着姐妹俩出了门。她俩一人提着一个灯笼在前面走,我打着手电筒断后,走夜路总担心后面会突然冒出个什么,有个男人在后面押阵,就会多些安全感。

一路无话,我知道,这姐妹俩是在等我先开口,既然出来送,一定有话说。我也确实想说几句安慰她们,想来想去,竟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尴尬,好在是夜晚,她们在前面看不到。

回到家已经很晚了,我赶紧叫上吴光去棺材塘,两个多小时了,不知水打得怎么样。

走到跟前一看,惊呆了,水沟里的水满了出来,白茫茫的一片,眼看就要淹到放在几块砖头上的电闸板。

电闸一旦进水,水面带电,且形成短路,危及高压线,后果不堪设想!

巧的是,那天我为防蚊子,穿着高筒雨靴,现在派上用场。

我招呼吴光不要动,防止触电,然后我小心翼翼,像穿过地雷场一样,䠀水来到电闸旁,关了水泵。

我的妈呀!终于松了口气。要是再晚来一会,淹了电闸板,那可就无从下手了。

                          五

自从水泵买回来后,接二连三出现险情,我和吴光都觉得不能再马虎了。恰好这时,大队发来通知,要办电工安全知识培训班。

吴光主动要求参加,大队没意见,但要他在培训期间指定一个代班队长,生产队不能群龙无首。

指定谁呢,当然是我。我也没当回事,反正培训班就7天,我只管打水,其他社员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过了两天,事来了,公社大喇叭广播通知,要各生产队派人,明天早上到公社去挑氨水。

氨水是化肥厂的次生产品,很高效的氮肥,大概是轮流发放,过段时间公社就会拉回一大罐车。公社发给每个生产队10担,要队长带队去领,任务自然就落到我这个代班队长身上。

这次我不能再当甩手先生。上次去县城买水泵,吴光一个人就把水泵扛回来了,我就甩手跟在后面,但那是吴光自觉主动,别人也没话说。这次就不一样了,9个社员跟着我,也看着我,如果我甩手来甩手去,这般官僚也难免让人看不下去。

问题是我和别的社员不一样,中学毕业就去参军,扛枪还可以,挑担子那可是赶鸭子上架,这一担氨水100多斤,要从5公里外的公社挑回村,怎么承受得了。

看来凡事都有个定数,上次跟着吴光当了甩手先生,这次吴光去培训,把队长套在我头上,又把甩手先生套了回去。

没有退路,硬着头皮也要上。去时挑着两只空桶,别人都轻松闲适,我却不停地从左肩换到右肩,到公社时力气已去了一半。

有社员提醒我,不行就少挑点,装半桶也行。

但我不能让生产队的集体利益受损,少装半桶,10担就变成9担半,吴光回来我没法交待。

负责装运氨水的是我们大队的赵之徳,熟人熟事,见我们村来了,就把每个桶都装得满满的,明摆着是不让我们村吃亏。轮到我时,他愣了一下,说,怎么是你,你挑得动吗?我说行,我是代班队长,必须挑得动。

脸面是撑过去了,等到担子挑上肩,像一座山压过来,立马就有倒也倒也的感觉。但还是强撑着走了二三百米,拐过弯到了岔路口,才歇下担子。这地儿赵之徳看不到,我不能刚逞过英雄就打脸。

和我一道来的社员都在前面走了,他们挑这一担氨水,不须歇肩就能挑到家,而我挑到百十来米就坚持不住,不得不撂下担子站到路边大喘气。

就这样走走停停,一个小时后,终于路程过半,来到大庙集。小时候我曾在这里读过小学,所以到这里就有半个到家的感觉。

我把担子歇在一户人家的山墙边,转身进屋去讨水喝。屋里只有一个中年妇人,见我满头大汗,便笑着递给我一个水瓢。我从水缸里臼起满满一瓢,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清爽一泻到底。放下水瓢,道一声“谢谢!”那妇人还只是笑笑,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她家就在路边,过路客讨水喝,一如看惯了秋月春风般地淡然。

转身从屋里出来,边走边撩起衬衣一角揩一把额头的汗水,到了山墙边拿起扁担正准备起肩,猛一抬头,却见一壮一苗条的两位姑娘站在我面前。

真是奇了怪了,这不是徐家凹子那姐妹俩吗?怎么在这里也能碰上她们?

“咦!是你呀。”妹妹的表情不亚于我的惊讶。

“你们这是去哪儿?”我杵着扁担很随意地问。我明白,我现在的状态一定很狼狈,但也无所谓了,毕竟我对她们已经没有一丁点儿想法,此时相遇如同路人。

妹妹说,她们这是去公社,打算从那儿搭车去县城。我呵呵几声,没有再问下去,尽管山里人去县城很稀罕,我也没有猎奇的兴趣。

一直没说话的姐姐这时开了口:“挑不动吧,我来帮你挑一段。”

说着话,伸过手来要拿扁担。

“你们还是抓紧赶路吧,不劳大驾,谢啦。”我挑起担子,猛地跨歩向前,姐妹俩连忙闪身让道。

开玩笑,我能让她挑吗?虽然我知道,她那超强壮的身板挑这担氨水就是小菜一碟,但这个人情我怎么还?总不能为这点事来个以身相许吧。

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脱身。我知道,身后那姐妹俩一定还在望着我,我现在就好比是火牛阵中的一头牛,姐妹俩的眼光就像是拴在牛尾巴上爆响的鞭炮,催着我义无反顾,勇往直前。

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回到村里,奇迹!这半程居然一次没歇肩。看来,我还是有潜力的。

一周后,吴光培训结束。回来后神采飞扬地告诉我:“老师在课堂上讲,有的电工装电闸拧螺丝,用大拇指的指甲当起子。嘿嘿,好玩吧?”

孺子不可教也,上了7天学,就记着个好玩的指甲当起子。

吴光却不这么认为,他说他是在自豪,因为我们生产队有起子。

                          六

8月底的一天,我正在吃早饭,公社的大喇叭广播了一则通知,意外的是,这通知还就是发给我的。

那时没有手机,全大队只有大队部安了一部手摇电话,公社的许多事情,都是直接通过大喇叭广播下去。那时也不讲究什么隐私权,一家有事,万人皆知。

当大喇叭广播出我的名字后,我愣了一下,连忙撂下饭碗,女播音员的声音充满着激情:“……听到通知后,请抓紧时间,到公社领取大学录取通知书!”

真是天上掉馅饼了!

长话短说,我复员后虽然没分配工作,却意外地撞上了十年一遇的高考,并最终拿到了一张入场券。

走的时候,吴光挑着我的行李送我,我跟在他后面又成了甩手先生。

路过长塘边时,我盯着放在塘口的水泵,内心好一阵感慨。此时,田里的稲穗都沉甸甸地低下头,已经不需要提水灌溉,水泵也该歇一歇了。

别了,水泵;别了,我的老伙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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