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前,父亲去了趟乡下,带回来一个农村女人。父亲介绍说:“这是谢阿姨,以后就是我家的保姆,你们要尊敬她。”
这谢阿姨看上去六十多岁。粗壮臃肿的体形,粗糙暗黄的皮肤,浑浊无神的双眼,粗大干裂的双手,一看就是个长年辛苦劳作吃了很多苦的农村妇女。
我们家之前的保姆是个小阿姨,父亲嫌她做事磨蹭,有点懒又有点馋,整天还描眉画眼的。父亲说看着碍眼,用了两个月,就把人家打发了。其实我和妻子觉得还好,年轻人化个妆把自己弄好看点是对别人的尊重,至于懒和馋也大抵是人的通病,何况小阿姨长得挺顺眼。
我家就四口人,我和妻子、儿子还有父亲。我的母亲十多年前就病逝了。母亲去世后的数年里都是父亲照顾我,而今我已结婚生子,父亲也退休了。我想让父亲享点清福,就请了保姆专门给他做饭,收拾屋子,搞搞卫生。
对于换保姆,先不乐意的是妻子,她担心卫生问题。好在几天下来,我们发现这个保姆买菜做饭打扫卫生收拾屋子都井井有条。饭菜清爽可口,一来就把床单被套窗帘都洗了一遍,地板和家具也一尘不染。父亲更是一改往日的郁闷不畅,脸上多了笑影。
妻子放了心,父亲又高兴,我没有不喜欢的理由。然而不久,我就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比方说吧,吃过晚饭我们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保姆收拾停当没事了,她就站在屋子的一角,她不看电视,专看我们。她的目光在父亲、我和我的儿子身上扫来扫去。起初我只当是她对新环境和新主人的好奇,可是后来我发现不是,一连数日都这样。我被看得后背有些发凉,心里有点发毛。那个眼神怎么说呢,羡慕、喜欢,爱而不得?
但愿是我想多了。
可是我又发现父亲不爱和我们交流了。原先我们晚上下班回来父亲好像有说不完的话。问了工作问生活:工作顺不顺利啦,单位食堂的饭菜可不可口啦,跟上下级的关系好不好啦……有时累了一天倒真希望他少问几句。现在倒好,我们回来他也大多只跟保姆说话,我们在他眼里仿佛成了透明人。
保姆也奇怪。她一个出来打工挣钱的人,竟倒贴起主人家来。有时候垫钱买菜回头给她不肯要,有时候还给我儿子买玩具。
后来我又发现父亲暗地里偷偷塞钱给她。那天早上我去上班,下楼没走多远,发现有份文件落在家里,我回身上楼。客厅里没有人,父亲的房门开着人不在,也看不见保姆在哪里忙。我料想保姆出去买菜,父亲去哪里遛弯。等我去书房拿了文件出来,却听见保姆房间里有说话声。我本能地放慢脚步,只听父亲说:“小方,你听我说,这两万块钱你先拿去救急,别说什么借不借的话。”
“小方?”父亲竟叫她“小方”?我浑身不自在,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现在,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放心,说什么我都不会丢下你不管的。”
什么情况啊这是?
我很想推门进去问个清楚,可是今天的会议重要,我还有重要的讲话,耽误不得,只得匆匆离去。
之前我以为是我想多了,现在我却不能不多想了:
父亲为什么要给她钱?保姆的事怎么就成了父亲的事?难道父亲对保姆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被人家抓住了短处?绝对不可能。我母亲去世十几年了,父亲一直一个人。他拒绝了不少条件优品貌佳的同年单身女性,像那个市委党校副校长,市一院那个眼科主任,还有老年大学的那个老师——一个能歌善舞极具气质的阿姨。
要么就是这个老阿姨太有心机了。她倒贴,她给我儿子买玩具都是为了博得父亲的好感?肯定是的,她那么穷,终其一生也不可能过上真正的好日子。要想彻底摆脱贫穷改变命运,就只有抓住一个像我父亲这样的人,或者说就是我父亲。想到这里我的手心全是汗。
我有些不淡定了。
我把疑虑告诉妻子,她根本不相信,她说绝对不可能,她说这里面或许有什么误会,或者根本就是我听错了。至于我以为的“心机”在她看来纯粹是保姆笼络主人的权宜之计。还有我所谓的“爱而不得”在她看来纯粹是一个生活不幸福的农村老人对幸福和睦家庭的羡慕。
她的坚决否定冲淡了我的疑虑,我便不再多想,安心过我们的日子。可是,每天晚上吃完晚饭坐下来看电视的时候,我都芒刺在背,随便什么时候我只要猛一回头都会看见保姆躲闪不及的慌张眼神。我的反感越来越强烈,强烈到随时都能爆发。
然而,没等我爆发,父亲就先点燃了导火索。火捻子哧哧冒着白烟、哔哔啵啵迸射着火星,燎伤了家里每一个人。我们家一下子陷入纷乱之中,恐慌与焦躁、不安与挣扎弄得我烦不胜烦。
那是个周末,吃过早餐,妻子带着儿子去上兴趣班,保姆照例去买菜,我在书房打开电脑准备写一份单位的年终总结。
父亲走进来,他说要和我聊聊。我们已经有几个月没好好聊过了。我很高兴,和以前一样无所不谈,这才是我习惯的生活样子。
父亲捧着个茶杯,在一边的沙发上落座。父亲呷了一口浓茶。父亲的茶总是泡得很浓,茶杯里一半多是茶叶,只有靠近杯口约摸三厘米的地方是透明的。父亲又呷了一口,清了一下嗓子,欲言又止。
我停下手里的活转而向着父亲,我说:“爸,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我听着呢。”
父亲右手握着茶杯,左手则不停地在膝盖上摩挲着,他似乎很难启齿。终于父亲举起杯子猛喝一口,然后他向一边的字纸篓用力吐出口中的茶叶。父亲抬起头,神情异常的严肃,他说:“思方,我准备结婚了,和谢阿姨。”
我只觉脑袋“嗡”的一下,不曾想我的担心竟这么快变成现实。
“为什么是她?”我问。我没想到我的声音竟是冷冷的。
“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是她?”父亲也异常冷静。
“当然不能是她!”我沉不住气了。我说,“一个农村妇女,您觉得和您般配吗?您就不怕别人笑话?”
“农村妇女怎么啦?你老子我也曾在农村呆过,你也瞧不起我?”父亲显然生气了。他说,“我就要和她结婚,谁要笑话就让谁笑话去。”
我发现这样跟父亲硬碰硬肯定不行,于是赶紧放缓了语气。我说:“爸,您要找老伴我们一直是支持的。以前我也托人给您介绍过医生啊老师的,都是有文化有身份的女性,您不喜欢,我们就再找别的,总能找到一个合适的。”父亲沉默不语,我接着说,“您是有身份的人,虽然退下来了,但是您有自己的圈子,我们总不能让圈子里的朋友笑话吧。”
“什么身份?什么圈子?我现在就是一个普通的老头,我就想找个可以说说话聊聊天的人,过剩下来的人生。我只想找个伴,哪有那么多的条件和讲究?”在我说得激昂慷慨的时候,父亲气愤地打断我。
“你也不要再说了,说什么我都会和她结婚。”父亲似吃了秤砣铁了心。说完起身走出书房,我追出来,和刚刚买菜回来的保姆碰了个正着。她笑嘻嘻刚想开口跟我说话,见我和父亲的脸色都不好看,她把刚要说的话又生生噎了回去。她有些不知所措,我又补了她一个恼恨的眼神。然后摔门而去。
晚上回到家我看到父亲黑着一张脸心事重重地坐在餐桌前,妻子和儿子在沙发上看电视,保姆小心翼翼地做事,生怕弄出大的声响。一见我回来她讪讪地去张罗饭桌,我直接回了房。
妻子跟着我进了房间,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她说觉得家里的气氛怪怪的。我想忍住等晚上睡觉的时候再说的,可是没忍住。我说:“你说的不可能现在都成了现实了。”妻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问:“什么不可能什么现实的,你在说什么?”
我干脆告诉她,我说:“外面的两个要结婚了。”
妻子很震惊。过了很久她说:“你劝劝咱爸,我不太方便说话,但是这个肯定不合适啊!”
我把父亲早上的态度告诉妻子,她不再言语。这时儿子推门进来,他说:“奶奶喊你们吃饭。”我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冲着儿子大声叫喊:“不许叫奶奶,谁是你奶奶,你奶奶早就死了。”儿子被吓到了,愣了一下,然后哇啦哇啦地哭起来。
这顿饭大家都吃得很难受,儿子抽泣哽咽着,父亲和我都不说话,就再没有人说话了。我偷看保姆的表情,她似乎也很难过,很愧疚。
接下来的几天大家各怀心事,除了不懂事的儿子整天粘着保姆嘻嘻哈哈,每个人都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