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儿子放暑假，于是趁着这个机会，我带着老婆、孩子在周边省份美美地逛了几天。退役六、七年了，接待过许多战友，他们也多次要求我到他们所在的城市转转、看看。于是趁着这次机会，拜访了几个在部队时关系很近的战友，受到了他们的热情接待，在酒桌上把酒言欢，共叙战友情谊。
旅行的第一站是宁夏银川。银川是自治区首府，素有“塞上江南”的美名，特产丰富、环境优美，天下黄河富宁夏，这是一个苍天眷顾的地方。我在西北当兵二十来年，却只去过银川一次，还是十年前大军区组织检验性实弹演习时，跨区机动至青铜峡基地，演习结束后才抽空去的。
我居住的城市距离银川也就四五百公里的距离，而且全程都是高速，所以即便加上出城和入城的时间，在我看来六个小时足够了。因此我并没有提前给在银川居住的几个战友打招呼，而是准备进入银川市区，入住预定的酒店后，再问问他们谁有空。我相信战友情谊都是真挚的，但现在大家都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每个人都在为生活负重前行，如果仅仅是因为我的到来而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节奏，因此耽误了他们的生计，我认为那就得不偿失了——战友情是一辈子的，只要心里有，什么时候见不是见呢？
上午10点多吃过早饭后，全家终于出发了，沿着黄河谷地，在荒山秃岭中穿行了几个小时后，终于进入了宁夏平原，眼前的景色也豁然开朗。公路两侧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和密集的民居，顿时让人心情愉悦起来。
一路穿行过中卫和吴忠，甚至还在路西侧看到了曾经奋战过的青铜峡基地，在贺兰山的衬托下，依然那么苍凉广阔。终于，在下午3点多车子驶入了银川市区。从绕城高速下来后，跟着导航来到了我们预定的酒店。与十年前相比，银川显得更加干净，也更加富有现代化气息。北京路和贺兰山路依然那么宽敞笔直，也许我们入住的是新市区，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崭新的现代化建筑和修剪工整的草坪，宽阔的街道，有序的车流。让妻子不由感慨，银川真的是整洁漂亮，特别是城区绿化——做得是真的好。
入住酒店后收拾完行李，我寻思着这下该给几个战友打个电话，向大家汇报一下，我来到银川了。
我先给小丁打了个电话。小丁是固原人，回族，我在连队当连长时，小于是一名班长，体能优秀，带班能力强，干满三级士官后退伍回到了家乡。听他说这些年在同心县做清真牛羊肉生意，整天在银川、固原和同心之间辗转奔波，总体来说有赚有赔，过得比较辛苦。
接到我的电话，小丁非常惊讶，连问了三遍：“连长你在银川吗？真的假的？”直到我打开视频，让他看了看窗外的景色，他才相信我的确到了银川。但遗憾的是，小丁这两天正在同心县一家屠宰场盯货，一时半会儿是赶不回来的。他一再向我发誓，会尽快结束手头的活儿，最迟明天晚上就能赶到银川来看望我。我对他说：“大家现在都在为了生活四处奔波，我也没有提前给你们打招呼，如果能见到你，那最好不过了。但如果手头的事情忙不完，咱们下次再见也可以，不要因小失大。”
尽管多年未见，但视频中的小丁依然像那些年一样真诚朴实，虽然不能在这次银川之行中和他见面，但知道他现在过得很好，生活有目标并且一直在为此在努力，我心中也感觉到很欣慰和踏实。
挂断电话后，我想了想，又给哈磊拨通了电话。哈磊是我当连长时的一名义务兵，银川郊县人，也是个回族战士，身强体壮，性格开朗。但奇怪的是，他拒绝了我的视频邀请，反而用手机电话回了过来。
当哈磊得知我已经来到银川后，能听得出来也非常兴奋，不住的说：“连长，你总算想起来银川看我们几个了。”但当我约他晚上出来一起坐坐见个面时，他却显得有些扭捏，推托说他正在照顾生病的家人，不好出来，可能这次见不了面了。说完又不住的道歉，听得出来心情变得突然非常低落。尽管我心中感到有些奇怪，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强求。于是在祝福他的家人早日康复后，我又挂断了电话。
一连两个电话都没有约到昔日的战友，让我有些闷闷不乐，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做人是不是有些失败。忍不住反思起当年在带兵时是否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竟让我昔日的战友不愿见我，相逢陌路。但左思右想，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带兵人，廉洁守纪，做事公道，身先士卒，也讲义气，似乎并没有亏待过我的兄弟们，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妻子看到我心情有些低落，于是劝解道：“来之前你就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说不要给他们提前打电话。也许真是凑巧了，刚好他们最近都很忙，你也要理解他们。”我想了想，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也就有些想通了，决定不再纠结此事，转头和妻子和儿子商量起在银川游玩的行程规划来。
正在我们仨纠结于是否要去西夏王陵参观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拿起电话一看，是一个银川的陌生号码，很显然这些年我从没有和这个电话的主人联系过。接通电话后，我刚“喂”了一声，那边就传来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急切却又开心：“是连长吗？是郑连长吗？我是小何，何旭东啊！连长，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您的通信员啊！我在银川啊。”
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打开。小何是我当连长时的通信员，是个陕北娃娃，家中独子，个子不高，人却长得非常精神，就是性格有些毛躁，咋咋呼呼的。他的家庭条件非常不错，母亲是政府的公务员，父亲和朋友合伙在府谷县开煤矿。退伍后，听说分配到了他们县境内的一家电厂工作。
我心里感到有些奇怪：“你不好好在电厂上班，咋跑到银川来了？”小何啰啰嗦嗦地讲了半晌，我才明白过来。这小子家庭条件好，竟然看不上电厂那份工作。办了离岗手续后，这些年一直在宁东做煤炭批发生意，前两年煤炭价格高，着实挣了一笔。说完这些，小何又急切地说道：“连长，这些事我下来后慢慢给您汇报，先说正事。刚才丁班长和哈磊给我都打电话了，说您过来了，但他们都有事，可能没法看望您，让我赶紧给您打电话，说老连长来银川了，不能让其他省的战友说宁夏的兄弟们不记战友情分。晚上咱们一起坐坐吧？十几年没见您了，我真想念您啊！也想念嫂子和棒棒（我儿子的小名），等会我过去接您！”不等我说话，就又急匆匆地挂了电话。
没过五分钟，小何就把信息发到了我的手机上。我打开手机地图查找了一下，是一家特色手抓，饭店在西夏区，距我入住的这家酒店还有七八公里的路程。下午五点半，当我接到电话下楼后，才看到这家伙竟然开来了一辆黑色的A6，见到我之后，很开心地跑到我面前，狠狠地把我抱住，一如当年老兵复员时，我送别他们时抱他一样。
小何又抱了一下棒棒，开心地对着我说：“棒棒个子真高啊，连长你看，他比我都高半个头了。”说完又用手朝下比划了一下，补充道：“那时候才这么高一点点。”说完又开心的对着妻子说：“嫂子，你还是像那些年一样年轻漂亮。”逗的妻子哈哈大笑。
在车上，小何还是像那些年一样，嘴里絮叨个不停。他告诉我这辆车是前年全款买的，自己挣的钱，没向爸妈要过一分钱。又说今年生意不太好，竞争压力太大，但还过得不错。
突然他扭头看着我，很认真地对我说：“连长，您来银川也没有提前给我们说，这算不算是给了我们一个惊喜？”我正想解释，只听他又说道：“待会儿，我们也要给您和嫂子一个惊喜！”
进到包厢，我才明白小何给我说的惊喜是什么，包厢里已经来了三、四个人了，原本给我说在同心忙着做生意的小丁就赫然在坐。小丁见到我后猛然起身，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嬉皮笑脸地说：“连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接到您的电话，我就给小何打了个电话，让他先订包厢。我骗您说明天才能赶回来，但我哪还有心思待在那边啊？把那边的事情给我弟交待了一下，我就赶紧开着车从同心跑回银川来看你了。”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我心中也非常感动，鼻子一酸，紧紧地抱着小丁，我没想到我的兄弟愿意为了见我一面，就抛下手头的工作，急匆匆地赶回银川。
小何拉开了小丁：“丁班长，待会儿喝酒的时候再好好表达你对连长的感情吧！咱们再给连长一个惊喜！”说着又指着包厢里另外一个人对我说：“连长，您仔细看看，还认得他吗？”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看去，一个明显戴着假发，脸部严重烧伤的高大男子正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嘴里似乎嗫喏着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足足一分钟，“哈磊？”我有些不太确定：“你是哈磊吗？”对面的男子猛地扑到我的怀里：“连长，是我，我是哈磊啊。”说完，“呜呜呜”地痛哭了起来。我一阵心痛：“你怎么成这样子了？”“连长，我复员回来后，在我们县交警队当辅警，那年冬天在路上执勤时，看到有个中巴车着火，我跑去帮着灭火救人时，谁知道油箱突然爆炸，我就被烧成这个样子了。”我心里一阵唏嘘，当年的战友在连队时个个都是好样的，回到地方后依然是好样的。
“连长，我没给咱们连丢人吧？出院后，县里把我重新安排到县残联了，现在也过得挺好的。”
“你是咱们连的骄傲，怎么会丢人呢？”我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道。
小何在旁边告诉我，哈磊自从烧伤后，就很少与人打交道，除了同一个连队战友之间偶尔的聚会，其他人很难见到他。我也终于理解哈磊为什么不愿意与我视频通话，而且推托见面的心情了。
包厢里其他的两个人，也是连队的老兵，分别是小马和小杨，见面自然分外亲热。这家店的环境很好，饭菜很精美丰盛，也很有宁夏的地域特色，不愧是能和“国强手抓”相媲美的老店。酒桌上，大家频频举杯，除了小何因感冒吃药不能喝酒以外，其他每个人都端起了白酒。谈起往事开怀大笑，为过去的光荣与辉煌由衷地感到自豪与骄傲。说到现如今时，虽然生活有诸多的不顺与坎坷，但仍然个个踌躇满志，信心满满。不知是谁提议，我们几个搭着肩膀合影拍照，并发到了连队的群里。
喝酒正酣时，小丁的电话突然响起，其他几个人纷纷起哄：“这时接电话要罚酒三杯哦！”但小丁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手指搭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喂，宏昌？是的，连长是在银川，我们正在一起喝酒。啥？你过一个小时就能到？好的、好的，我给连长汇报。好的、好的，我们一定拉住连长，等着你过来。”听到这里，其他人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是张宏昌吗？”我问小何，小何默默地点点头。张宏昌是我任副连长时连队分来的一名新兵，银川贺兰县人。入前就有地方驾驶证，因而新兵下班后经过考核，成为了连队的一名驾驶员，同时因为身体条件出众，军事素质特别好，在我第二年当连长后，被选送到团教导队参加预提指挥士官集训，因成绩优异，年底顺利选改为一级士官。但可惜的是，在张宏昌服役第五年时，他的父亲不幸确诊肝硬化，而此时家中只有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弟弟和长年体弱的母亲，不得已在年底退伍回家照顾家人。
几万块钱的复员费在重病面前显得杯水车薪，很快就花光了。弟弟也因为家中负担太重而中途辍学，前往南方打工。他因为要照顾病重的父母，只好留在宁夏。刚刚复员的一两年，靠给工地上开大型泥土车挣钱糊口。后来得知自治区组织对外劳务输出，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隐藏了服役经历，从而报名成功。经过短暂的语言培训后，被选派到日本福冈，在一家大型超市开小货车。
他在日本期间，还曾给我打过几次国际长途。在电话中，我得知靠着较高的打工薪水，他终于有能力把父亲接到了大城市医疗，病情也得到了较好的控制。在闲聊中也知道在日本想吃一把挂面，竟然比吃米饭炒菜花费还要多。他甚至告诉我，有一个日本姑娘主动追求她……
在日本打工几年后，他回到了国内。为了成家，他贷款买了一辆大型半挂车，全国各地找活，天南海北运货。据他讲最远曾经到达西南边境，虽然辛苦，但收入还算让人满意。在我转业后，他有一次运货路过我所在的城市，我还请他在市区吃了一顿饭。
但近四年来，我们之间却突然失去了联系。
看着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小丁走到我跟前端起杯子，又敬了我一杯酒。欲言又止地慢慢向我解释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大概在三年半之前，张宏昌拉了一批长途货运，在川西某民族聚居区域的国道上超车时，与路中央一辆摩托车相撞，车上的三人均未戴头盔，不幸当场死亡。当地民风颇为彪悍，为尽早平息事态，在交警的劝说下，他选择了赔偿。因前两年宁夏某大型保险公司对长途半挂车的第三方责任险最高限额只有100万，因此为了尽快完成赔偿，他又在当地交警的劝说下不得已认了全责，保险公司在赔偿了最高限额后仍然有一些差距，于是又卖掉了半挂车，并拿出家中这几年的积蓄，才勉强取得了谅解。但事后却仍以交通肇事罪被判入狱三年。
知道了张宏昌这三年的经历，我心中的一丝不满瞬间消融。正当我还在心中考虑着等会如何面对张洪昌，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态度才能让他不会那么难过时，他却提前十几分钟，风尘仆仆地冲进了包厢。仍然是几年前见到时的那个样子——黑黑的脸庞，一脸的络腮胡，壮实的身材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他几步就跨到我的跟前，紧紧抓住我的手说道：“老连长，好几年不见了，你还好不好？”瞬间就让我想好的各种安慰的话语不知从何说起。
他似乎知道我想说些什么，找地方坐下后，一脸真诚地对我说：“我的事情，连长您想必已经知道了。我能想通，不冤枉，毕竟是三条人命。”说完，倒满一杯酒，双手捧起，向我敬来：“连长，好久不见，我先敬您一杯！”连续喝了三杯后，短暂的陌生感觉一扫而空。大家又都端起杯子，相互敬了起来。
谈笑间，张宏昌也讲述了他那段难捱的时光，也告诉我他的现状。他出狱后，因其属于首犯，且表现良好，幸运地发现他的驾照依然有效。因此现在找了一份开货车的工作，替一家私营企业向青海方向运送光伏板材，返程时自行组货，网上签单，营利额上交公司50%，因此目前收入还行，基本能够保证父母和自己一家的花销。说完“嘿嘿”一笑自嘲：“又回到刚刚复员的那时候了。”但那些年在银川刚交了首付的房子已经卖了，全家又回到了贺兰农村居住。当年辛辛苦苦买的半挂车也已经没有了，可以说是一穷二白。最重要的是，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人生又有几个十几年可以挥霍呢？
他虽然看上去已经不在乎过去的一切，但我却知道那套房子、那辆货车对他意味着什么。那是他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辛劳所得，却因自己的一时大意犯下大错，十几年的付出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还搭上了三条生命。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说他这件事情。诚然，他是我带过的兵，而且是我当年非常看好的一个好兵，从心底来说，我是同情他、怜惜他的。但犯下的错误甚至罪责，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也为此事付出了三年的牢狱之灾，也赔了个倾家荡产。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他肯定也不愿意看到那惨烈的一幕发生。
散场后，我悄悄地给张宏昌的微信转账5000块钱，并要过他的手机，点了收款。看着他惊诧的表情，我告诉他别多想，只是给孩子的一点见面礼，这次就不去家里看望老人和孩子了。小何一直守在我的身旁，就那么默默地看着我。我一脚踢开张宏昌，告诉他别在老子面前掉眼泪，丢不起那个人。一边摆手让小何开车送我回宾馆。
在车上，妻子和儿子在后排小声闲聊。我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和小何闲扯。小何还是话唠一般，一路上叨叨个不停。快到酒店时，却又突然很正经地对我说：“连长，我们几个一直在私下里把您称为老大，今天我是真的开心，也更加坚信，老大一直是老大，您没变，我也没变。”
我嘴里嘟囔着：“你逼逼叨叨些啥啊？赶紧停车，老子该下车了！”他嘿嘿一笑，停稳车后打开了车门。在送我进电梯的时候，他突然又说道：“老大，这两年，我们几个都去看望过张宏昌他们家老人。我比你有钱，我给了老人一万，丁班长给过两千，小马和小杨也都给过钱。”我不知怎么，突然鼻子一酸，摆手让他赶紧回家去。他却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刹那，突然抬手敬了一个军礼，笑咪咪地大声对着我喊：“连长，咱们连的兵，永远都不会摒弃战友，永远都不会给连队丢人！”
酒桌上得知一个战友退伍后曾入狱三年，我默默地塞给他5000块钱
最近儿子放暑假，于是趁着这个机会，我带着老婆、孩子在周边省份美美地逛了几天。退役六、七年了，接待过许多战友，他们也多次要求我到他们所在的城市转转、看看。于是趁着这次机会，拜访了几个在部队时关系很近的战友，受到了他们的热情接待，在酒桌上把酒言欢，共叙战友情谊。
旅行的第一站是宁夏银川。银川是自治区首府，素有“塞上江南”的美名，特产丰富、环境优美，天下黄河富宁夏，这是一个苍天眷顾的地方。我在西北当兵二十来年，却只去过银川一次，还是十年前大军区组织检验性实弹演习时，跨区机动至青铜峡基地，演习结束后才抽空去的。
我居住的城市距离银川也就四五百公里的距离，而且全程都是高速，所以即便加上出城和入城的时间，在我看来六个小时足够了。因此我并没有提前给在银川居住的几个战友打招呼，而是准备进入银川市区，入住预定的酒店后，再问问他们谁有空。我相信战友情谊都是真挚的，但现在大家都是四十岁上下的中年人，上有老、下有小，每个人都在为生活负重前行，如果仅仅是因为我的到来而打乱了他们的生活节奏，因此耽误了他们的生计，我认为那就得不偿失了——战友情是一辈子的，只要心里有，什么时候见不是见呢？
上午10点多吃过早饭后，全家终于出发了，沿着黄河谷地，在荒山秃岭中穿行了几个小时后，终于进入了宁夏平原，眼前的景色也豁然开朗。公路两侧到处都是绿油油的庄稼地和密集的民居，顿时让人心情愉悦起来。
一路穿行过中卫和吴忠，甚至还在路西侧看到了曾经奋战过的青铜峡基地，在贺兰山的衬托下，依然那么苍凉广阔。终于，在下午3点多车子驶入了银川市区。从绕城高速下来后，跟着导航来到了我们预定的酒店。与十年前相比，银川显得更加干净，也更加富有现代化气息。北京路和贺兰山路依然那么宽敞笔直，也许我们入住的是新市区，目光所及之处，到处都是崭新的现代化建筑和修剪工整的草坪，宽阔的街道，有序的车流。让妻子不由感慨，银川真的是整洁漂亮，特别是城区绿化——做得是真的好。
入住酒店后收拾完行李，我寻思着这下该给几个战友打个电话，向大家汇报一下，我来到银川了。
我先给小丁打了个电话。小丁是固原人，回族，我在连队当连长时，小于是一名班长，体能优秀，带班能力强，干满三级士官后退伍回到了家乡。听他说这些年在同心县做清真牛羊肉生意，整天在银川、固原和同心之间辗转奔波，总体来说有赚有赔，过得比较辛苦。
接到我的电话，小丁非常惊讶，连问了三遍：“连长你在银川吗？真的假的？”直到我打开视频，让他看了看窗外的景色，他才相信我的确到了银川。但遗憾的是，小丁这两天正在同心县一家屠宰场盯货，一时半会儿是赶不回来的。他一再向我发誓，会尽快结束手头的活儿，最迟明天晚上就能赶到银川来看望我。我对他说：“大家现在都在为了生活四处奔波，我也没有提前给你们打招呼，如果能见到你，那最好不过了。但如果手头的事情忙不完，咱们下次再见也可以，不要因小失大。”
尽管多年未见，但视频中的小丁依然像那些年一样真诚朴实，虽然不能在这次银川之行中和他见面，但知道他现在过得很好，生活有目标并且一直在为此在努力，我心中也感觉到很欣慰和踏实。
挂断电话后，我想了想，又给哈磊拨通了电话。哈磊是我当连长时的一名义务兵，银川郊县人，也是个回族战士，身强体壮，性格开朗。但奇怪的是，他拒绝了我的视频邀请，反而用手机电话回了过来。
当哈磊得知我已经来到银川后，能听得出来也非常兴奋，不住的说：“连长，你总算想起来银川看我们几个了。”但当我约他晚上出来一起坐坐见个面时，他却显得有些扭捏，推托说他正在照顾生病的家人，不好出来，可能这次见不了面了。说完又不住的道歉，听得出来心情变得突然非常低落。尽管我心中感到有些奇怪，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不能强求。于是在祝福他的家人早日康复后，我又挂断了电话。
一连两个电话都没有约到昔日的战友，让我有些闷闷不乐，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做人是不是有些失败。忍不住反思起当年在带兵时是否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竟让我昔日的战友不愿见我，相逢陌路。但左思右想，我始终认为自己是一个合格的带兵人，廉洁守纪，做事公道，身先士卒，也讲义气，似乎并没有亏待过我的兄弟们，但为什么会是这样呢？
妻子看到我心情有些低落，于是劝解道：“来之前你就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说不要给他们提前打电话。也许真是凑巧了，刚好他们最近都很忙，你也要理解他们。”我想了想，觉得妻子说的有道理，也就有些想通了，决定不再纠结此事，转头和妻子和儿子商量起在银川游玩的行程规划来。
正在我们仨纠结于是否要去西夏王陵参观时，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我拿起电话一看，是一个银川的陌生号码，很显然这些年我从没有和这个电话的主人联系过。接通电话后，我刚“喂”了一声，那边就传来一阵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急切却又开心：“是连长吗？是郑连长吗？我是小何，何旭东啊！连长，您还记得我吗？我是您的通信员啊！我在银川啊。”
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打开。小何是我当连长时的通信员，是个陕北娃娃，家中独子，个子不高，人却长得非常精神，就是性格有些毛躁，咋咋呼呼的。他的家庭条件非常不错，母亲是政府的公务员，父亲和朋友合伙在府谷县开煤矿。退伍后，听说分配到了他们县境内的一家电厂工作。
我心里感到有些奇怪：“你不好好在电厂上班，咋跑到银川来了？”小何啰啰嗦嗦地讲了半晌，我才明白过来。这小子家庭条件好，竟然看不上电厂那份工作。办了离岗手续后，这些年一直在宁东做煤炭批发生意，前两年煤炭价格高，着实挣了一笔。说完这些，小何又急切地说道：“连长，这些事我下来后慢慢给您汇报，先说正事。刚才丁班长和哈磊给我都打电话了，说您过来了，但他们都有事，可能没法看望您，让我赶紧给您打电话，说老连长来银川了，不能让其他省的战友说宁夏的兄弟们不记战友情分。晚上咱们一起坐坐吧？十几年没见您了，我真想念您啊！也想念嫂子和棒棒（我儿子的小名），等会我过去接您！”不等我说话，就又急匆匆地挂了电话。
没过五分钟，小何就把信息发到了我的手机上。我打开手机地图查找了一下，是一家特色手抓，饭店在西夏区，距我入住的这家酒店还有七八公里的路程。下午五点半，当我接到电话下楼后，才看到这家伙竟然开来了一辆黑色的A6，见到我之后，很开心地跑到我面前，狠狠地把我抱住，一如当年老兵复员时，我送别他们时抱他一样。
小何又抱了一下棒棒，开心地对着我说：“棒棒个子真高啊，连长你看，他比我都高半个头了。”说完又用手朝下比划了一下，补充道：“那时候才这么高一点点。”说完又开心的对着妻子说：“嫂子，你还是像那些年一样年轻漂亮。”逗的妻子哈哈大笑。
在车上，小何还是像那些年一样，嘴里絮叨个不停。他告诉我这辆车是前年全款买的，自己挣的钱，没向爸妈要过一分钱。又说今年生意不太好，竞争压力太大，但还过得不错。
突然他扭头看着我，很认真地对我说：“连长，您来银川也没有提前给我们说，这算不算是给了我们一个惊喜？”我正想解释，只听他又说道：“待会儿，我们也要给您和嫂子一个惊喜！”
进到包厢，我才明白小何给我说的惊喜是什么，包厢里已经来了三、四个人了，原本给我说在同心忙着做生意的小丁就赫然在坐。小丁见到我后猛然起身，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嬉皮笑脸地说：“连长，惊不惊喜？意不意外？接到您的电话，我就给小何打了个电话，让他先订包厢。我骗您说明天才能赶回来，但我哪还有心思待在那边啊？把那边的事情给我弟交待了一下，我就赶紧开着车从同心跑回银川来看你了。”说着眼睛就红了起来，泪水顺着眼角流淌下来。我心中也非常感动，鼻子一酸，紧紧地抱着小丁，我没想到我的兄弟愿意为了见我一面，就抛下手头的工作，急匆匆地赶回银川。
小何拉开了小丁：“丁班长，待会儿喝酒的时候再好好表达你对连长的感情吧！咱们再给连长一个惊喜！”说着又指着包厢里另外一个人对我说：“连长，您仔细看看，还认得他吗？”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仔细看去，一个明显戴着假发，脸部严重烧伤的高大男子正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我看，嘴里似乎嗫喏着什么。
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足足一分钟，“哈磊？”我有些不太确定：“你是哈磊吗？”对面的男子猛地扑到我的怀里：“连长，是我，我是哈磊啊。”说完，“呜呜呜”地痛哭了起来。我一阵心痛：“你怎么成这样子了？”“连长，我复员回来后，在我们县交警队当辅警，那年冬天在路上执勤时，看到有个中巴车着火，我跑去帮着灭火救人时，谁知道油箱突然爆炸，我就被烧成这个样子了。”我心里一阵唏嘘，当年的战友在连队时个个都是好样的，回到地方后依然是好样的。
“连长，我没给咱们连丢人吧？出院后，县里把我重新安排到县残联了，现在也过得挺好的。”
“你是咱们连的骄傲，怎么会丢人呢？”我坚定地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对他说道。
小何在旁边告诉我，哈磊自从烧伤后，就很少与人打交道，除了同一个连队战友之间偶尔的聚会，其他人很难见到他。我也终于理解哈磊为什么不愿意与我视频通话，而且推托见面的心情了。
包厢里其他的两个人，也是连队的老兵，分别是小马和小杨，见面自然分外亲热。这家店的环境很好，饭菜很精美丰盛，也很有宁夏的地域特色，不愧是能和“国强手抓”相媲美的老店。酒桌上，大家频频举杯，除了小何因感冒吃药不能喝酒以外，其他每个人都端起了白酒。谈起往事开怀大笑，为过去的光荣与辉煌由衷地感到自豪与骄傲。说到现如今时，虽然生活有诸多的不顺与坎坷，但仍然个个踌躇满志，信心满满。不知是谁提议，我们几个搭着肩膀合影拍照，并发到了连队的群里。
喝酒正酣时，小丁的电话突然响起，其他几个人纷纷起哄：“这时接电话要罚酒三杯哦！”但小丁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手指搭在嘴唇上，示意大家安静：“喂，宏昌？是的，连长是在银川，我们正在一起喝酒。啥？你过一个小时就能到？好的、好的，我给连长汇报。好的、好的，我们一定拉住连长，等着你过来。”听到这里，其他人面色忽然变得古怪起来。
“是张宏昌吗？”我问小何，小何默默地点点头。张宏昌是我任副连长时连队分来的一名新兵，银川贺兰县人。入前就有地方驾驶证，因而新兵下班后经过考核，成为了连队的一名驾驶员，同时因为身体条件出众，军事素质特别好，在我第二年当连长后，被选送到团教导队参加预提指挥士官集训，因成绩优异，年底顺利选改为一级士官。但可惜的是，在张宏昌服役第五年时，他的父亲不幸确诊肝硬化，而此时家中只有一个正在上高中的弟弟和长年体弱的母亲，不得已在年底退伍回家照顾家人。
几万块钱的复员费在重病面前显得杯水车薪，很快就花光了。弟弟也因为家中负担太重而中途辍学，前往南方打工。他因为要照顾病重的父母，只好留在宁夏。刚刚复员的一两年，靠给工地上开大型泥土车挣钱糊口。后来得知自治区组织对外劳务输出，他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隐藏了服役经历，从而报名成功。经过短暂的语言培训后，被选派到日本福冈，在一家大型超市开小货车。
他在日本期间，还曾给我打过几次国际长途。在电话中，我得知靠着较高的打工薪水，他终于有能力把父亲接到了大城市医疗，病情也得到了较好的控制。在闲聊中也知道在日本想吃一把挂面，竟然比吃米饭炒菜花费还要多。他甚至告诉我，有一个日本姑娘主动追求她……
在日本打工几年后，他回到了国内。为了成家，他贷款买了一辆大型半挂车，全国各地找活，天南海北运货。据他讲最远曾经到达西南边境，虽然辛苦，但收入还算让人满意。在我转业后，他有一次运货路过我所在的城市，我还请他在市区吃了一顿饭。
但近四年来，我们之间却突然失去了联系。
看着我若有所思的表情，小丁走到我跟前端起杯子，又敬了我一杯酒。欲言又止地慢慢向我解释了起来。我这才知道，大概在三年半之前，张宏昌拉了一批长途货运，在川西某民族聚居区域的国道上超车时，与路中央一辆摩托车相撞，车上的三人均未戴头盔，不幸当场死亡。当地民风颇为彪悍，为尽早平息事态，在交警的劝说下，他选择了赔偿。因前两年宁夏某大型保险公司对长途半挂车的第三方责任险最高限额只有100万，因此为了尽快完成赔偿，他又在当地交警的劝说下不得已认了全责，保险公司在赔偿了最高限额后仍然有一些差距，于是又卖掉了半挂车，并拿出家中这几年的积蓄，才勉强取得了谅解。但事后却仍以交通肇事罪被判入狱三年。
知道了张宏昌这三年的经历，我心中的一丝不满瞬间消融。正当我还在心中考虑着等会如何面对张洪昌，该用什么样的语气和态度才能让他不会那么难过时，他却提前十几分钟，风尘仆仆地冲进了包厢。仍然是几年前见到时的那个样子——黑黑的脸庞，一脸的络腮胡，壮实的身材似乎也没有什么改变。他几步就跨到我的跟前，紧紧抓住我的手说道：“老连长，好几年不见了，你还好不好？”瞬间就让我想好的各种安慰的话语不知从何说起。
他似乎知道我想说些什么，找地方坐下后，一脸真诚地对我说：“我的事情，连长您想必已经知道了。我能想通，不冤枉，毕竟是三条人命。”说完，倒满一杯酒，双手捧起，向我敬来：“连长，好久不见，我先敬您一杯！”连续喝了三杯后，短暂的陌生感觉一扫而空。大家又都端起杯子，相互敬了起来。
谈笑间，张宏昌也讲述了他那段难捱的时光，也告诉我他的现状。他出狱后，因其属于首犯，且表现良好，幸运地发现他的驾照依然有效。因此现在找了一份开货车的工作，替一家私营企业向青海方向运送光伏板材，返程时自行组货，网上签单，营利额上交公司50%，因此目前收入还行，基本能够保证父母和自己一家的花销。说完“嘿嘿”一笑自嘲：“又回到刚刚复员的那时候了。”但那些年在银川刚交了首付的房子已经卖了，全家又回到了贺兰农村居住。当年辛辛苦苦买的半挂车也已经没有了，可以说是一穷二白。最重要的是，已经过去十几年了，人生又有几个十几年可以挥霍呢？
他虽然看上去已经不在乎过去的一切，但我却知道那套房子、那辆货车对他意味着什么。那是他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辛劳所得，却因自己的一时大意犯下大错，十几年的付出在一瞬间灰飞烟灭，还搭上了三条生命。
我不知道该如何评说他这件事情。诚然，他是我带过的兵，而且是我当年非常看好的一个好兵，从心底来说，我是同情他、怜惜他的。但犯下的错误甚至罪责，终归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也为此事付出了三年的牢狱之灾，也赔了个倾家荡产。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想他肯定也不愿意看到那惨烈的一幕发生。
散场后，我悄悄地给张宏昌的微信转账5000块钱，并要过他的手机，点了收款。看着他惊诧的表情，我告诉他别多想，只是给孩子的一点见面礼，这次就不去家里看望老人和孩子了。小何一直守在我的身旁，就那么默默地看着我。我一脚踢开张宏昌，告诉他别在老子面前掉眼泪，丢不起那个人。一边摆手让小何开车送我回宾馆。
在车上，妻子和儿子在后排小声闲聊。我坐在前排副驾驶的位置，和小何闲扯。小何还是话唠一般，一路上叨叨个不停。快到酒店时，却又突然很正经地对我说：“连长，我们几个一直在私下里把您称为老大，今天我是真的开心，也更加坚信，老大一直是老大，您没变，我也没变。”
我嘴里嘟囔着：“你逼逼叨叨些啥啊？赶紧停车，老子该下车了！”他嘿嘿一笑，停稳车后打开了车门。在送我进电梯的时候，他突然又说道：“老大，这两年，我们几个都去看望过张宏昌他们家老人。我比你有钱，我给了老人一万，丁班长给过两千，小马和小杨也都给过钱。”我不知怎么，突然鼻子一酸，摆手让他赶紧回家去。他却在电梯门即将关闭的那一刹那，突然抬手敬了一个军礼，笑咪咪地大声对着我喊：“连长，咱们连的兵，永远都不会摒弃战友，永远都不会给连队丢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