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面孔》是萧红的散文集,由译文出版社集结成册。书内收录了自1933年至1940年萧红所写就的散文,刊登于上海诸多杂志上。略去这种种无味叙述不谈,我愿意真正就这本书本身——而非内附的萧红的散文——所想谈谈的,是它颇为有趣的整理方式。
同一些散文集以主题分类不同,《白面孔》选择了以时间的顺序记录萧红写作的散文。同时,它又刻意选取了一些事件上具有连贯性的、真实的散文,让人看过去时,仿佛恍然在看作者本人的生活与成长。
你可以在书页的翻动间看见这位女性作家的文字是如何一点一点褪去晦涩的叙事,磨去尖锐的棱角,最终凝成一种千帆过尽后的平和与厚重。 这就像一场随着阅读而走的旅行,跨过鲜血淋漓的荆棘丛,踩过雪虐风饕的湿冷寒冬,走过怪石嶙峋与溪水潺湲,最后的旅人步履疲惫,目之所及却是高天云渺,暮云千里,脚边开了一朵花。
她的文字最一开始是绝望的,阴暗的,1933年萧红刚刚逃婚离家后三年,从曾经富庶的家庭奔波流离、落魄街头,这个勇敢的女孩所经受的是张皇,是挣扎。原本矜持的自尊心在生计面前远派不上用场,她不得已地去做了一位画广告牌的副手,画那些“什么情火啦,艳史啦,甜蜜啦”,那时,她的文字仿佛也蒙上了一层工厂轰隆噪音里的压抑。
她追紧这个反复的声音,望着那个青年正在涂抹的一片红色,她的骨肉被割得切痛,这片红色捉人心魂的在闪着震撼的光。
“努力抹着自己的血吧!”
她说的话别人没有听见,这却不是被机器切断的,只是她没说出口来。
文字转变的过程是细微但突然的——从某一刻起,读者会惊觉作者对文字的掌握已经愈加熟练,所写出的事物更加细腻,并且更加质朴。贫穷褪去了被怨怼和愤慨蒙上的阴影,显现出其原本的样子——感情,更加明亮的感情加入到对话里。
……浅黄色带着弹性似的地豆,个个在炉台上摆好,稀饭在旁边冒着泡,我一面切着地豆,一面想着:江上连一块冰也融尽了吧!公园的榆树怕是发了吧!
而愈到后期——其实也就是书的后部——这样的表现就愈发明显。作者不再着笔挨打的孩子、苦苦要饭的乞丐、深夜里的卖浆人,所讲述的事物开始多样起来。祖父读书屋的温暖和爱,小叫花子的灵动和活泼,当她写那小叫花子,怀着期盼的心情写下“他是怎样一定会长得健壮而明朗的呀”这样的字句的时候,是1939年春。
彼时离她逝世,还有三年。
萧红去世时年轻得令人吃惊。她那时才三十一岁,最终留下的遗言却已经沉得令人心惊了:
“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得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半生尽遭白眼冷遇,……身先死,不甘,不甘。”
不甘啊。
《白面孔》也不过是一部散文集。
没有放达的酒翁和孤傲的精神,《白面孔》所呈现的贫困是没有经过美化的、真正的市民阶层的贫困。那是断腿的乞丐、冬雪的湿冷,是吞噬身心的饥饿、不断被打骂的小孩,是腐蚀人心以致麻木的贫穷——但是,没有一句话,没有一句话,比这句话更加触目惊心。
“其实,我是二十二了,比起她来怕是已经老了。尤其是在蜡烛光里,假若有镜子让我照下,我一定惨败得比三十岁更老。” ——《白面孔》
直到那时,我才恍然意识到——并且在同时感到几乎是一种可怖的悚然——写出如此冷冽甚至冷彻文字的人,其实同我、同大多数研究着如何优雅生活的女孩们的年龄相差不远。
她所在的这个年龄,本该是被称为“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