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八岁那年,是一个在那场惊天灾难到来之前有史以来最炎热的夏天。
那个夏天,太阳高悬山尖,空气闷热粘稠。所有的狗都趴在村子最阴凉的地方,吐着舌头、喘着粗气,眯着的眼睛在有人经过时迅速睁开,以此来证明它是人类忠实的伙伴。蝉在树上从早晨唱到夜幕降临,直到太阳落山后蝉鸣声才逐渐减弱和消失,接着在草丛里冒出蟋蟀、青蛙和许多未知昆虫的叫声,伴随着人们入夜到天明。在农村,这样的夏天数不胜数,因此也就没有特别值得描述的地方。只能说,当人们在树荫下感叹天气的炎热和一时偷闲的阴凉、以及农活和八卦时,谁都无法预料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逼近。
没过多久,天气像出嫁的姑娘哭个不停,雨水连绵的日子持续了数十天。长江与鄱阳湖汇合处的支流顺着大地裂开的沟壑往更深处前进,原本混浊不堪的河水在雨水的肆虐下变的更加狂躁的同时也更加肮脏。一条脏抹布就这样在曾经富饶的大地上来回翻滚着,它消灭了田埂和稻苗、遮盖了道路和汽车、吞噬了绿色和果园。即便是最喜雨的农村人,面对看不到尽头的雨天也足以让人从欢喜变成幽怨。田里的水稻没法收割,只能眼睁睁看着河水一节一节地漫过稻苗,湮灭农村赖以生存的大地。作为灾难的经历者,有两件事情我印象特别深刻,即使我难以想起这两件事情发生的时间的先后,但却丝毫无碍我对它们的回忆。
一、父亲驼我和弟弟过河记
父亲和我还有弟弟那时还在舅舅家,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在那,记忆给我的感觉就好像我睡了一觉睁开眼就发现自己在舅舅家那样。那时,雨下的让人心烦,我和弟弟吵着闹着要回家,父亲执拗不过只好带着我们往家里赶去。我也已经忘了怎么走过的那几十公里的路,记忆把我带到那条横跨水坝的小路面前。空中飘着细雨,冷风不断吞噬我身上仅剩的热度,还有无尽的汪洋围绕在我身边咆哮着。除了身后的路,前方已经没有路了。父亲咬咬牙,把年仅6岁的弟弟抱起跨坐在脖子上,然后再背起我,撑着伞慢慢往汪洋中走去。混浊的洪水遮住了父亲的下半身,看不见的脚与看不清的路在一步步摩擦中前进,路边高高围起的绿色的渔网上挂满了蛇与小动物的尸体,那些曾经我为之害怕的软绵绵的东西湿答答地挂在离我不到一米的地方,让我更加害怕,可当我埋头趴在父亲宽厚而温暖的背上,感受到父亲手掌在我屁股下托起的坚定,听见父亲粗犷的呼吸声和安抚声,我心里逐渐平静下来,不知不觉我们就走过了这段艰难的水路。往后的记忆就变得模糊不清,但我始终记得父亲驼着我和弟弟趟水走过的这段路。现在想起来,当初那条路为何不再长一点,这样我在父亲的背上的时间就更久些,感受到的父爱就更浑厚。
二、祖母乘船离去记
发洪水时祖母在老家住,但不知道什么缘由,姑姑定要接她回市里住。离村庄不远的小河已经变成巨龙懒洋洋地躺在村口,我依稀记得那条巨龙在那个湿漉漉的初夏带走了数条年轻或英俊、老迈或丑陋的灵魂,而这足以称为构成我们谈洪色变的缘由,但却无法阻止祖母的离去。祖母离开那天,我跟着搀扶祖母的队伍往洪水淹没公路的方向走去。我们出了家门,走过矮矮的斜坡,再经过由一条细小的沟渠连接在一起的两座池塘,在走到村口的第三个池塘时,洪水已经摆在眼前,而唯一能为我们指明祖母离去方向的是阻隔在洪水面前的孤零零的小庙。一艘破旧的木船静靠在水边,我还记得那片水的下方是一条通往小山的小路,如今却成为小船停泊的港湾和祖母离去的起点。看着祖母慢慢踱步跨过船舷,静静地坐在船板上看着我们和洪水,我不记得她曾对我说起过什么,我也难以记起那时她的模样。可我唯独记得,祖母走后,我一个人躲在茅房里,蹲在屎坑上默默地流着眼泪,嘴里喊着奶奶、奶奶,就觉得世上最亲密的人不在身边,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再也忍不住地嚎啕大哭起来。
我想,1998年的洪水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灾难,但对我而言却如同钻石那样历久弥新,让我倍感珍贵。每当我想起这两件事情,总会勾起我对父亲和祖母的思念,我怀念那个温暖的背,怀念那个慈祥的身影。困难的时期总会过去,悲伤也总会过去,可回忆总是静静躺在那里,等着我们去擦拭、去阅读、去上色。1998年,在那场惊天灾难到来之后称为我永生难忘的美好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