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能在湘黔交界的地方寻找一处传说的古镇,我独自一人行走在山林中。除了偶尔从蓝天白云中划过的飞鸟,作伴的大概就是那涓涓细流中游动的浮鱼了。
远离人烟之后,小径已杂草丛生。如此行走小道、驻足溪边、追逐阳光,约莫一个时辰,在一条清澈的溪流对岸,有一片葱郁的竹林横在眼前。我大呼惊喜,心想在如此偏僻之地,居然有如此高清玉洁之竹,必定有人间烟火,而在这细水长流之畔,想必也绝非凡夫俗子。
我蹚水而过。
竹林望不到尽头,在河边有一条细石铺就的小路通往深处。我拾阶而上,料想着可能发现了一处世外桃源。行到深处,有一所方方正正的矮房,房前布满修理整齐的花草,透过花丛,有一道士模样的老人,独自坐在木墩上。老者面前用石头堆砌了一张桌子,而桌上摆了一木制棋盘。可对面没有对手,只有老人一个人在左右沉思。
我嗫嚅走向前,想向老者打听方圆之地是否有古镇可去探寻?当我开口打破沉静时,老者大惊失色,放佛被拉回人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人间。不得已,我只得再问询一遍。
“老人家,请问这附近有什么古镇吗?”
老人痴痴地望着我,欲言又止,举着棋子在空中不知该如何落盘。
我转移话题到围棋上,指着棋盘问道,“老人家,您在自个儿下棋呢?”
老人回到人间,“是啊,一个人。”
我见有机可趁,趋步走向对面,“可否让我来试着对弈下?”
老人没有回话,脸上好似泛起一丝笑意,悠闲地收起摆好的棋局,然后从黑子中抓出一把,对着我说,“请落座,猜先。”
我识趣地落座在老人对面,报上“单”,我猜着,执黑先行。
自从大学毕业之后,围棋早已远离我生活圈子,虽然偶尔也会心不在焉地对弈上一盘,可也只是匆匆行棋,一蹴而就,全然不是用大脑在思考,而只是锻炼了手部运动。所以,拿起棋子,我习惯地挂角,一股中华流开局,一气呵成。老人不紧不慢,信步悠闲,唯有风声和落子之声。行至中盘,我渐感吃力,几近满盘奔溃,只得投子认输。
我心有不甘,丢弃行囊,摆好棋盘,企望再战一局。这一次,我小心谨慎了许多,一步蜗走想多时,黑白棋子错落在黑白相间的日月间。
天色晚去,我的脚步却停留在这竹林中。我忐忑却贪心地向对面这位老者开口问好。
“老人家,请问您家还有什么人呢?”背囊中有帐篷,所以我问此意图最大的期望是如果能在此搭建帐篷,也好露宿一晚。
老人已收拾棋盘,恢复淡定神色,回复我:”这里现在就我一个人居住。“
”那能否借门前这块平地让我搭建帐篷,露宿一夜?“
”如果不介意,我家老七的房间一直空着,收拾下应该可以将就一晚。“
我喜出望外,“老妻?”
“哦,那是我离世的岳父的房间,都已经十年了。”
“那真是谢谢老人家了。”我说着跟随已起身的老人,幻想着可以不用以地为床,以天为被的人间时光,毕竟,一星如月看多时,难免渴望人间温暖。
老人点亮灯光,光线微弱,如月光般照着人影晃动。
我拖着行囊,来到房前。门一开,放佛是要进入那种老式日本居所一样,可又全然是那种久已过时的中国古老宅邸:大门与正门有一间隔,正门右侧是水井,左侧长有一棵枇杷树,从正门而入玄关,其上有简单的木屐,进到正厅,西侧有南北两间卧室,厅上北面一堵书墙镶嵌其中,东面一块印有“禅”的帘子开出一个通口。
我脱鞋盘腿坐在正厅的一侧,等候老人的下一步指引。老人没有理会疲倦的我,走到西侧南边的那间房,推开门,开口道,“这就是老七的房间,你可以在这里将就一晚,打个地铺。”
我把行囊移动到房间,房中没有床,只有一张偌大的榻榻米式的垫子,榻榻米上有一方形的桌子,桌上竖列着一些文具和物件,环顾四周,除了门口,只留下南方的一个出口。这安静而整洁的房间,似无人,似有人。
我退出房间,想一探这独身老人的究竟。老人信步于正厅,不等我开口,先询问起我来,“请问先生,哦,不,小伙贵姓?想必还没吃过晚饭吧?”
我不知该回答哪句,但自报家门想是必须的,“我姓马。”边说着从跨上的包中拿出身份证,深怕自己是个撒谎者。
老人瞟了一眼我递过去的身份证,愣愣地自言自语道,“和老七一样呢!”
我一头雾水,又甚感奇怪,不明白为何老人一直称呼自己的丈人为“老七”,莫非这是此地有不一般的方言传统。
我想来个套近乎,“老人家,那您贵姓?”
“姓古,古时候的古。”
“那古老,今年贵庚?”
“我嘛,”老人迟疑来片刻,“应该五十有三了。”
“那古老家里其他人呢?”既然岳父不在了,那妻儿子女呢?
老人愁眉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马桑,你先休息会,我去准备个晚餐,如不嫌弃,就一起将就下吧?”
料想老人曾有痛苦的过去,我只是应声连连道谢。
老人掀开”禅“门,去到东侧忙活。我悄然地走到北墙的书柜前。柜中书籍大多经尘埃的洗礼而完好无损。最上层是日本文学,有夏目漱石的《こころ》、《吾輩は猫である》,芥川龙之介的《罗生门》,全镜花的《高野圣僧》,以及不止何物的片假名。二层是法国的译作,纪德的《人间食粮》,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加缪的小说集,卢梭的《忏悔录》,还有一些介绍福楼拜之类的文集。三层则排列着是一批俄国的大部头书籍,契诃夫短篇小说集,布尔加科夫《大师与玛格丽特》,莱蒙托夫的一小本不知名的白皮书,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宁那》、《战争与和平》,破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群魔》、《少年》,还有一串的陀氏的书占据这空间。最下层则是排满了一堆中国古籍。我惊愕不已,放佛这微暗的房间被这堵墙照得通明。
“马桑,请过来用餐吧!”我跳动的心被拉回人间。
一张可折叠的小桌上摆放着一条鱼和两道青菜。
“小马,请将就着,白天就收拾了这些吃的。”
“这些都是自己弄的吗?”我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在如此深山中,读这些毫无用处的书。
“这些青菜是自己种的,鱼是早上钓的,就在竹林后面,十多年前挖了个池塘,一直到如今。”
我莞尔,心里在盘算着如何去发现这比古村落更有趣的古人。
古老盛了一晚饭在我面前,然后盘腿坐在面,“请将就!”
我端起碗筷,有千言万语,可依旧笨拙地说,“马老,怎么您一个人居住在这里呢?”
“这个说来话长,”马老依旧避而不谈,“请先用餐。”
我尝试鲜鱼,清淡却美味,调料有姜蒜,青菜亦然。
“古老您那里有很多文学名著啊!”我寻找话题。
“是啊,有些是曾经出门在外时带回来的,有些是老七带过来的,有些是别人赠送的,都几十年了,现在都堆在那里,等待一起埋葬了归于尘土了。”
“那些书,能看完,都要好几十年吧,那简直是一生的书籍。”
“我呀,年轻时,不务正业,就埋头在书中,导致后来一事无成。好在在外面走了一遭,想明白了,就回来了,也能过活。”
“古老,您称呼您岳父为老七,是什么意思呢?是你们这里叫法吗?”
“哈哈,也不是,只是我从来没有叫过他其他的,也不知该如何改口。”
”那您家里其他人呢?“我脱口而出立马感觉自己在戳痛他人,也许他妻子离他而去,也许是出了意外,也许依旧在思念中却不愿再被提起。我苦笑着夹起盘中菜,“这菜很好吃,非常新鲜。”
“都是自己种的,偶尔出门一趟,去购置一些酱菜之类的,可是已多日没有走出这个地方,所以只能这些粗茶淡饭。”
我不再自讨没趣,人情世故毕竟是熟人们的交易,陌生人的交流需要浮于表面。“这地方我看也没有其他人家,是怎么通的电呢?”
“是自己捣鼓的沼气,从这个门口出去,有一个沼气池,平时的电量就从那里出来的。”说着古老指着东门比划了一圈。
“怪不得灯光倒是不很亮。”
“只是用来照明已经是足够。”
晚饭过后,外面的世界已完全被无尽的寂静吞噬,连风都稳住了呼吸。老人收起餐碟,泡上一碗清茶,让我休息片刻,转而去洗涤。我陷入遐想,在和平盛世,真的存在远离人群生存的个人?抛弃人情世故,孑然独立于人世间,这样的存在能称其为人吗?人可以如此离群索居、茕茕孑立了然于世,无至亲、无好友、无往来、无应酬,独立于天地间,这样的人生意义又何在呢?
可这些遐想抵挡不住睡眠来袭,凡夫俗子在让子四子依旧敌不过后只能从睡梦中去重返人间。
铺好地铺,让月光从窗口洒进照出一个梦境。
梦中,我遇见一条大龙被缚,大火四起,大龙扭曲着,接着脚被砍去,献血四溅,脚很快又长出来,人群拉起高耸的木架,把绑着的大龙拉过去,脖子上套上长长的绳索,人们开始推搡着用力拉绳。梦中画面在各种跳转,可是面孔很模糊,好似人,似蛤蟆,似猫,而后我长了一对翅膀飞了起来,我一直飞,一直飞,身边出现一条伤痕累累的大龙,然后向我喷了一口火,我眼睛被熏了,用手去揉,然后,月光中出现了一个盘坐着的黑影。
“啊!”我颤抖地收起翅膀,缩紧双腿,跌落到大海中。
“水曜日…”
“古…”
“今天是星期三,我应该…”
我蜷缩在一旁,慢慢伸手去触启灯光,好让大龙被光明洗礼。老人在灯亮之后,回过神来,羞愧地连连地向我表示歉意,说他也偶尔睡在这间房,习惯了,况且今天是星期三,然后自个就离开房间去到北边的卧室。
我陷入深深恐惧,四周都是蛇窝,我必须尽快离开,可是一抬脚也许就踩着蛇窝了。我精神开始恍惚,什么人生的意思?什么茕茕孑立于世?可能不过是一个变态杀手逃到此深山老林,暂时落脚;又或者是一个精神病患者被村民赶出被安顿在此?又或者是鬼子遗民弃绝于荒郊野外?
我脑子在眩晕,手脚在麻木。逃离人群多日,从未如此渴望出现一群活着的人类;人情是世故的,可是也只能有人才有了人情,一个人的人注定是恐怖的。
我如此胡思乱想着,挨到天蒙蒙放出曙光,相安无事发生。我按压僵硬而疲惫的双腿,蹑手蹑脚贴墙附耳,一边寻找吃人恶魔的蛛丝马迹。窗下方桌上的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悄声移过去俯看。照片中一往无际的天海一线,日近黄昏却悄然挂上了一轮残月,斜阳里立着两男子,一老一少,微笑着对着镜头,年长者,梳理着短发,方形脸蛋上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眼睛;年幼者则一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圆圆的脸形上剃着一个光头更是让天空光亮异常。
我贴近桌台,好看清照片底下的文字。年长者底下标注的是两个日文字母:ちち——果然,鬼子无疑了,我越发恐慌。继续右瞟,年幼者底下写上了也是几个日文字,可是不得其要:おりと。我小声念叨着:“ちち、おりと…ちち、おりと”…难道ちち就是老人口中所说岳父的老七”?那旁边的年轻人又是谁?名字下面有分别写有两句日文:月が绮丽ですね,对应的地方写着:わたし、死んでもいいわ——这分明不像两父子,倒像是一对山盟海誓的夫妻。
好奇伴随着恐惧让我开始缓步离开房间。拉开门,倾听房间动静,毫无动静;期望发生些事情,无事发生。我推开前门,环顾四周,晨光熹微中,老人已在菜园中忙活了。
我缓步向前,道一声,“早!”
“昨晚睡得不好吧!”老人摆动歉意的手势,然后挥起农具在地里挖着什么。
“我看见桌上有一张照片,里面那两人是古老您和您岳父吗?”
老人停下手中活儿,站立起来回看着我,“是啊!很多年前找人拍的。”
“那您岳父过世了很多年吗?”我明知故问。
“已接近十年了,你看,”说着用手指着屋前屋后那片竹林,“那些竹子,现在都盖过了坟头。”
我这才留意到昨日下棋的地方有一个小坟丘,打扫的干干净净,几行日文汉字依稀可见。想必昨日老人是在和老七对弈,而我是扰乱了他们的美好时光。
“这些竹子是我和老七当年搬来这里时种上了,老七非常喜欢这些竹子。春有竹笋,夏有竹海,秋有竹椅,冬天依旧是绿意盎然。”老人看着这片竹林,放佛若有思。
“竹子,在中国古代文人墨客中也是高风亮节、虚怀若谷之物啊!”我努力在脑中寻找古人赞美竹子的诗句,可是一时脑塞。
“是啊!”老人应声,“记得那时,我们栽种竹子时,有人说,竹子是六十年开一次花,然后就整片的枯萎死去。六十年,一个甲子,于是,我俩就相约着一定要等到这片竹林开花,而后一起跟着这片竹林消失。尘归尘,土归土的。只是,现在过去了几十年,老七也走了,竹林开花还不知何时…”
竹林风起,我想去看看这竹林,这隔离人间的庇护所。
早餐,老人准备了两个红薯和三个茶绿色的疙瘩。边吃着红薯,我问起老人那堆满的书籍,“古老的日文倒是很好呢!我看那里有很多日文书籍。“
”那些书籍主要是老七的,我喜欢看的是中国古籍,偶尔也看些法国十八十九世纪的文学。对于日本小说,我大体是不怎么喜欢的,除了俳句,闲来无聊时,也写些俳句排遣人生。”
“古池や蛙飛びこむ水の音。”我不由吟上了松尾芭蕉的这句俳文。
老人回神相视一会,而后哈哈大笑起来,“不是,我们只是附庸风雅用汉字填上几个中文,大体表达心意就够了。”
太阳已挂上天空,我也该告别此地,告别这位独居的老人,告别这片非人间的竹林。
老人送我到溪边,清澈的河水静静地流淌,不知流向何方,抵达对岸,我向老人问起一个已知答案的问题,“古老,等待竹林开花时,我再过来游玩,可以吗?”
老人无语,只是向我挥手告别。
回到城里,我辞掉了一份码字的工作,在闹市区租了一间小屋,每天可从窗口望见楼下的车水马龙,人流穿梭不息,而我却不在期间。
一年后,我在京都的一间灰色的矮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