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锦是缓慢悠长的事情。织完一幅锦，可能从春到夏，从惊蛰到大雪，从落叶到新芽。在“唧唧复唧唧”单调重复的织机声中，织锦的女子们，经历了从初始空白的默然到花色跃然而出的狂欢。窗前流过的素年里，每一段锦，织的都是闪耀的时光。

素朴有时，华美有时

       织锦，指的是将五彩线，在一经一纬间编织出图案的工艺。早在周朝人们就掌握了织锦技艺，而后的数千年里，对技术、材质愈发纯熟，织锦不再是无足轻重的点缀，而是无论达官贵人或是寻常百姓，衣着、佩饰上都免不了的一方材料。

       织锦的材质有各自的性格，既有素朴的棉线，也有极尽华美的金线。

       金线，是将真正的黄金打成箔，切成细丝，用以织锦，亦称织金。金线贵重，图案绝不随意拼凑，云纹舒展，莲纹别致，水纹优雅，金线密密地交织在底色上，无论从哪个角度看，都暗暗地泛着光，美得大方又惊艳。织金的名字也很讲究，光是莲，就有勾莲、缠枝莲、并蒂莲，曲颈的惊鸿称捕雁，摇曳的船只称荡舟，还有鸾凤折枝、鹭鸶衔枝，只字之间是中国文字中的韵味美，也是对待珍贵物件的温柔心。

       从前的日子慢啊，慢得我们可以为一段不会开言的锦，细细地斟酌一个名字。然后，好好待它。

        丝线，是在人们习得养蚕缫丝之后所用的技艺。将蚕丝细细抽出，再染成五彩颜色的线。这个过程若从养蚕算起，时日更是绵长。丝线柔软精致，又不似织金贵气，身段间是一股子小家碧玉的雅致讲究。无论织的是花团锦簇，还是枝蔓丛生，一弯一曲的弧度都是刚刚好，那个气质，既不骄傲俯视，也不将就委屈。任谁带回家，都会静静地观赏，而后细心地安放。要不怎么说，懂得爱一方丝，才知晓疼一个人。

       羊毛纺的线为着保暖。尤其在高原藏族，羊毛织品是必不可少的御寒之物。将羊毛细细捻成线，染成深沉的红、绿，或跳跃的黄、白，织成十字纹细密排列的披肩。大雪纷飞时，花花绿绿的披肩映衬在绵延高山间，是看也看不腻的饱满与暖意。

       棉麻线用起来最为随意。棉麻本是寻常植物，人们对于种植棉麻、采集纤维、纺线、染色的技术也早已非常熟悉。棉麻线谈不上名贵，最易进入普通人家。许多女子年幼时就开始学习织锦技艺，一段一段慢慢织，织过些许年华，织出一身嫁妆。婚嫁那日着的装，不仅仅换来心灵手巧的交口称赞，也是由娘家带去的一缕陪伴与念想。

       织锦何止是一块衣料呢。那是春日的柳絮，夏日的蝉鸣，秋天的明月冬的晴雪。是二八年华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是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是温吞素年里，白衣少年袖口拂过时留下的一段锦时。

       是纵然七彩锦线都变淡磨花，心头都犹记的眉梢轻黛的年轻脸庞啊。

织锦记事，另一种作画

       许多民间织锦都没有纸样。图就记在心里，梭子带着线看似平淡无奇地穿来绕去，图案神奇地一行行，一列列呈现，而且竟从不出错。

       女孩儿们是在织机旁长大的，对于母亲如何将五彩纺线织成锦的过程耳濡目染，自然也熟知每一个图案如何成形。这是人类自结绳记事起就沉淀累积的民间智慧，无需会识字，也无需会挥毫丹青就能够将眼中所见，心里所念以经纬线表现出来。

      又或者说，这是另一种作画的方式。这种作画的技艺，谁说不是老天给的礼物呢。

       譬如傣家姑娘十分擅长的棉麻织锦，常用白色做底，穿插红黑黄绿相间的几何图案，以及用几何图形组成的情景事物，树、塔、错落的竹楼与曼妙的女子，清爽明快，样样皆是傣族生活的日常。

        又如壮族织锦，大块的织料上铺满以紫、粉、蓝、黄为主的图形，几乎没有任何空隙，图案之间恣意交缠、相互依傍，斑斓热烈的气息扑面而来。壮族孩童就是在这样的织物中长大，从包裹的一方小毯，到床单、被套，到头巾、披肩、身上的衣裙、肩上的筒帕。

       独龙族男女习惯披着横条纹织就的棉麻毯，外出作披肩，回家当铺盖，最是方便。而那条斜搭在身上的条纹毯，本身就是独龙人的标记，是最故乡最妥贴的衣衫。

       织锦上的图是记事，织锦本身也是记事。锦线里染满了家乡故里的气息，不求富丽，但求初心。

流年只付一段锦

        织机在城市中自然已成稀物，寻访村寨时倒还能在不少院落里见到。有趣的是，在工业文明几乎无孔不入的今天，这些家用织机却与百年前变化不大——许多织机原本就仍是百年前的那一架，数不清曾织出多少衣着，陪伴几代人成长，陪伴家族起落悲欢。

       时光老了些罢。昔日的豆蔻少女，如今已是儿孙满堂的银发妇人。摆好坐椅，置好线团，简单木造结构的织机摇晃起来整座院落都在吱吱作响。织机依然顺手，颜色花样怎么搭配也从来没有忘记过。只是动作更缓慢了。一寸光阴，不足以织一寸锦。

      有人不解，织它做什么呢，换不了几个钱的。

      妇人摆摆手，不指着它换钱。

       自己要用衣料嘛，外面去买现成的来不就好了。

       妇人笑而不答，顺手又穿了一梭线。梭子卡嗒地一声声响着，旁边是嬉闹的孙儿。

       世间经不起计算成本的事物多了罢，织锦便是其中一种，放至今日更是如此。

       人们拥有的时日大抵是差不多的，分别在用于何人，用于何处。年年为家中添一段新的锦，年年为孙儿织一段衣料，一年比一年用得更多，那才是人丁兴旺事事顺遂的甜，是付与更多光阴也值得的心甘情愿哪。

        无论有没有用到金箔，织锦都是一项奢侈的手艺。它织进太多不为人知的时光，一行一行，一列一列，不可有一丁点儿错漏，才能呈出平整的锦段。

       是呵，仅仅是平整，就不可有一丝分心。

       更不用说几何图形二方连续要计算精确，树叶在春天的生机与秋天的飘零织出来亦有区别。

       天下万物，看到用的是眼睛，懂得却要用心。懂得一朵花与另一朵花的不同，懂得哪一方锦与你最相配，何尝不是一种要贯注太多心思的奢侈。

       流年原是平淡无奇的素。

       因了有人、有物、有花香鸟语在素年里带来了一段锦时，心思才化作了织机上的一段锦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