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府的小公子爬墙出院的时候,正砸到了偶尔路过此地的布衣书生。书生背着褴褛行囊要去游历大好河山,公子攒着银钱万两打算离家私逃。金风玉露……阿不,青葱黑土一相逢,便胜却天枢无数。
第一日,书生施计用一卷破旧的诗书换来良驹一匹,公子与书生策马共骑,翻过边境的高山。
第八日,公子见到了书生同父异母的兄长,兄长交给书生一炳大巧不工的宝剑。
第十五日,书生和粉衣的箫师为了乐理争执不休,公子和箫师的竹马在一旁和乐融融。
第二十二日,公子与书生的知己好友在池边手谈,书生一曲瑶琴引来游鱼无数。
第二十九日,书生看着公子和他的远房表哥斗嘴,想起自己从小就分隔两地的兄长。
第三十六日,公子和书生误入一片未名的土地,携手共赏异域风光。
第四十三日,书生与公子泛舟云蔚泽,结识一对鹣鲽情深的爱侣。
第四十九日。
仲堃仪端出亲自泡好的春茶时,孟章正低头暗自不知思虑着什么。仲堃仪见状轻轻放下茶盏、斟了两杯茶,一杯置于孟章眼前,自己则转身面琴而坐。就在仲堃仪的指尖刚要点上琴弦之时,孟章突然抬头看向他,开口道:“我家人已找到了我,我……该回去了。”仲堃仪的手停了下来,随即亦看向孟章,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好。”眼中一片澄澈,没有离愁。
孟章却似从中感到了巨大的不安:“你……你和我一起回去可好,我想……”孟章的话顿在半空,因为他发现仲堃仪虽然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听他说着,那感觉,却好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听一些不切实际的梦话。彼此静默许久,仲堃仪终于叹了口气,起身走到孟章的面前,又退后几步向他揖了一礼道:“临别在即,在下预祝公子得偿所愿,长乐未央。”孟章闻言猛地起身,冲上前就扣住了仲堃仪的手腕,伴随着的,是茶杯跌落、粉碎的清脆声响。
“我就知道你不愿的……我早该知道的……”孟章的语气初时沮丧、低落,继而又变得自嘲、狠决,甚至几欲疯狂,“我自己的命运都不由己,又怎敢奢望你与我同舟共济……可是,我如今却只有你了,我也只想要你。你是我一个人的……”被孟章一把推在瑶琴上时,仲堃仪轻轻撇过头去,看着那对已粉身碎骨的茶杯,仰头把一滴清泪送回眼眶。帘外疏风骤雨,此间长夜未央。
第五十日。
孟章醒来时,仲堃仪早已销声匿迹。瑶琴不再,茶盏不再,行囊不再,人不再。
孟章推开门扉,对着跪了一地的仆从,淡淡地说道:“走吧。”
四年后。
甫一回府便承袭了安乐侯、操办了双亲丧事的孟章在三世家的扶持下,已登大宝一年有余。当他踏进天枢学宫的大门,那个他秘密找寻了四年而不得的人豁然眼前。
“在下才疏学浅,不敢妄言。”孟章在庭前止住了脚步。
“苏师兄若真想听,在下就妄言几句。”仲堃仪转身作揖时,眼角无意瞥到门外的人影,睫毛微颤,很快却好似从未觉察似的又转了回去。
“王上新政……”言辞中几番余光回转,不过是与苏严相看两厌。
“见过夫子。”恍若未觉孟章扫来的眼神,仲堃仪和苏严不约而同给了彼此一个白眼。
“堃仪,你平日少言寡语,今日却侃侃而谈,很有意思嘛。”
“王上,您……中意仲堃仪?”
一场学宫论辩,谁凝神专注心有猛虎,谁形同陌路细嗅蔷薇。
从通事舍人,到上大夫,仲堃仪始终与孟章保持着君臣的距离,恰到好处的接近与遥远。即使那次遇刺受伤后的缱绻,也未尝让两人的关系有所改变。孟章只道他是真恼了自己,亦藏着心意未敢真正说破。
“这瑶琴多日不曾抚弄,弦上生尘,还让王上见笑了。”
“本王,方才还想让爱卿弹奏一曲,现在看来,恐怕是不能了吧。”
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我们之间要想回到四年前,恐怕也是不能了吧。
“今日,本王想着,宫里还有两瓶百英玉露,便给你带来了。”
当日没能喝上你的春茶,今日,可还来得及与你共饮此酒。
“爱卿要记住,你是本王亲自选定的人,你于本王,是独一无二的。”
四年前,就是独一无二。
言毕,门外忽然有了些许动静,一个孩童唤着“阿爹”由远及近。孟章忽然发现仲堃仪脸上竟出现了对着自己时,久未有过的生动表情。待孩童一步一跌地闯进门来,孟章发现,他竟全身黑衣包裹,黑笠遮面,让人分辨不出性别模样。
“阿爹,抱……”仲堃仪先是露出让孟章见谅的报赧,然后转过去对着孩童会心一展颜,伸出双手将他抱到怀中。
“这是……爱卿的……”孟章的语气怀疑而犹豫。
“让王上见笑了。这是三年前微臣尚未入学宫时偶拾的一名遗孤,因身染恶疾,平素不能见光,故而才作如此打扮。希望没有因此惊扰到王上。”对着孟章,仲堃仪似乎又换上了体面的容止。
“噢。原来如此,本王还以为是仲卿的……至于这身装束,倒是无妨。孩童可怜,本王自当体谅。”孟章内心复杂地闪过失落与欣喜。
“阿爹,这是谁啊?”
“他啊……”仲堃仪对着孩子,又露出了温暖的笑意,“他是我们天枢的王上,是天枢最厉害最厉害的人,所有天枢人见了他都要拜他、敬他、爱他。”
“那他就是天枢的守护神罗?”
“恩……也可以这么认为。”看着仲堃仪对着孩子一脸宠溺,让孟章突然意识到,自己和他,明明以为靠得已经很近了,其实依然隔着万水千山。
“那碧螺也要拜拜他。”孩童说着就要从仲堃仪的怀中跳下去,仲堃仪顺势小心地将他放到地上,替他摆好行礼的姿势,自己也在一旁给他做着示范:“来,碧螺,跟阿爹一起说,拜见王上。”
“拜见王上。”
一大一小,一黄一黑,一长一幼,就这样叩拜在自己面前。孟章一时间竟有种说不清的心弦颤动。
心悦君兮,退避三舍,胸有大志兮,天不遂人愿。
“仲卿,你心里在责怪本王吧。”无论家国。
“微臣听说过,有些药,既能治病,也能害命。”
“微臣从前认为,你是这乱世里的明主……你若放手一搏,微臣甘愿以命相随……王上对微臣的恩情,微臣铭记于心……”
仲堃仪,终究是我,辜负了你吗。
仲堃仪回到府中时,一切业已打点妥当。他从学生手中接过碧螺,抱着他往外走去。
“阿爹,我们要去哪里?”
“我们吶……大概要离开天枢了。”
“为什么?是王上不要我们了吗?”
“不,是阿爹……不要王上了。”
“是王上不好吗?”
“不,王上很好,只是……”
“只是?”
“只是阿爹不想看到王上不再是王上的样子。”
“王上不再是王上了,那他是什么?”
“他呀……”仲堃仪的思绪飘远,“是离家出走的小公子吧。”
“什么是……”
孟章并不知道,当年被他不慎摔碎的春茶里,是仲堃仪唯一一次,愿意给他的真心。
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