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淖齿之乱，湣王惨死。

亘古未有之耻辱呀！

母亲盯着王孙贾的眼睛，面若冰霜，如同山前的那棵苍松，衰老中透着峻冷。他羞愧得抬不起头来。

王孙贾的反击

王孙贾服侍湣王多年，自从淖齿进城，湣王遭软禁，他们这些贴身的侍从不再被允许靠近王宫，统统放了长假。王孙贾踌躇于市井数日，等待湣王召回的指令，但迟迟未闻音讯，反倒是谣言四起，各种传言纷至沓来。到最后所有的谣言集中于一个消息：淖齿弑湣王！

谣言中最为夸张的是，说淖齿拔了湣王的筋，将其吊在屋梁上，折磨一夜而亡。真假无从甄别，但唯一可信的是湣王确实是被杀了。王孙贾犹豫再三，还是决定先回家从长计议。

当踏进闾巷的一刻，他突然意识到母亲正站在入口处，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他打了一个激灵，明白过来湣王遭弑的谣言母亲已有所耳闻。

王孙贾恭敬地向母亲道了安，问道：“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母亲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怎么回来了？大王呢？”

王孙贾无言以对，沉默半天，回答道：“我们被遣散了，大王的去向还没有打探到。”

母亲冷冷地看着他，说道：“你早出晚归，我会倚门而望，等你回来；你晚出而不归，我就会倚闾而望，等你回来。为什么？因为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主心骨呀！你出了事，我们家就垮了。现在所有的齐国人都像我等着你归来一样等着大王归来，因为他是我们齐国的顶梁柱、主心骨呀！而你作为大王的贴身侍从，竟推说大王不知所踪，竟还有心回来？”

王孙贾听得冷汗淋漓，羞愧不已。他不是没想过要出头，但实在太危险，他怯懦了。他为自己的怯懦懊悔、自责，但没有足够的勇气冲破它。他心里一直在叨咕“从长计议，从长计议”，留待些时日再看看，拼命试图推迟决定的时间。回家的路上他的脚步异常沉重，但他身不由己，好死不如赖活着嘛，大不了在家里种点田地，不问窗外事儿。

但他还没有进到家门，就被母亲堵在了门口。看到母亲的一刹那，他似乎有些释怀了，压在心里的重担突然就卸了下来，他的决定来得那么突然，连自己都惊呆了。他向母亲叩首而拜，答道：“孩儿知错了！”

他脸上的颓唐已经完全退去，换上的是毅然决绝的神情。当转身踏向那命运的未知时，他瞥到了母亲眼中的哀伤和泪水。他没有回头。他决定将一切抛诸脑后。

他回到了自己住宿多日的市井之地，那里其实聚集了一大批齐国臣僚和侍从护卫，都是在踌躇不知该何去何从。齐王被弑的消息如层层乌云，压在人们的心里，阴郁而使人抓狂。作为齐王的贴身侍从，王孙贾有着广泛的人脉，这是他多年积累下来的。因此他在当天便纠集了一批义勇之士，人人袒着右臂作为自己人的标记。他们手持武器，涌到了市中，大声呼喊道：“淖齿乱齐国，杀湣王。欲与我诛之者袒右！”

一瞬间民意被点燃，压抑了太久的情绪瞬间爆发。于是有大量的国人陆续加入进来，不久便形成了400多人的队伍。当他们一下子涌入淖齿住所，淖齿没有做任何防备。他完全没有想到，会在自己的府邸遭到市人的袭击。他要严加防备的可是城外虎视眈眈的燕军，还有他们的首领乐毅。就这样刚刚杀了齐湣王的淖齿就在愤怒的人群的怒吼中丧命。

他以为齐国在他处死湣王的那一刻灭亡了。其实，没有！

齐襄王登基

湣王死了，继位者是何人？

齐国大臣经多番波折，找到了齐湣王的公子之一的田法章。这位落难公子在隐姓埋名，混入莒城太史敫的府邸做了佣人，铁定主意就此改头换面，不与齐国公室发生任何牵连，就此一生做一个普通的百姓。但随着淖齿被诛，举国上下焦急寻找王位继承人，法章开始犹豫起来。

但他并不孤单，在他最困难，最孤独的时候，是有一位伊人一直在帮助他、支持他的。这个人就是太史敫的女儿，后来的君王后。我们不知道他们躲在角落里的窃窃私语，但有理由相信是这个女人的鼓励和劝解才让法章克服了恐惧，站出来承认自己是湣王之子。

一个心灰意冷的王子没有美丽少女的慰藉，哪会有有勇气站出来，去投身叵测的家国命运？事实早已被时间所泯灭，我们还是相信这样一个美丽浪漫的故事吧。

一个佣人何以能与主人家的小姐成为知己？

史书上说，太史敫女奇法章状貌，以为非常人，怜而常窃衣食之，因与私通。此人非唐伯虎，一个贵族女子怎可能会因为一个佣人的状貌奇异而委身于他，全然说不通。

司马光在沿用《史记》的表述时，似乎刻意忽略了下面这段记载：

“嬓女怜而善遇之。後法章私以情告女，女遂与通。”

太史敫女与法章相好，是因为她知道了他王子的身份，也知道他是未来齐国的继承人。我们可以看到这位女生的政治野心。之前的文章对齐国的人文做过说明，齐国女性的地位是相当高的，切不可以明清时期的弱势女子等而视之。

在齐国的存亡危机中，法章犹豫再三之后站了出来，齐人将他拥立为新的齐王，是为齐襄王，布告全国：“王已立在莒矣！”

法章登基后，太史敫女自然而然成为了齐国的王后。但太史敫却并没有表达出任何的喜悦，反而愤怒不平，说：“女不取媒因自嫁，非吾种也，污吾世。”你不通过媒人嫁出去，是辱没我家门庭，以后不要认我这爹了！这不是一句气话，事实上他就再也没有见女儿一面。

齐国的文化在男女之事上向来比较开放，不似后世道学家治世的那些年代，太史敫何以如此之决绝，何况相对的还是一国之王后。也许太史敫的做法是最为安全、世故的做法。正当时乐毅的燕军在城外虎视眈眈，齐国实已名存实亡。如果燕军攻破莒城，首当其冲遭受屠戮的必是齐国公室，而此时的太史敫已经与王室撇清了关系，应可躲过一劫，因为燕国一直试图笼络齐国的贵族来为燕国效力。另一方面，女儿做了齐国的王后，就算太史敫出言再刻薄，齐王应该也不会去为难自己的岳父。

所以史书记载，“君王后贤，不以不睹故失人子之礼。”

聪明如君王后，怎可不会领会父亲的苦心？

君王后后来为法章生了一个儿子，是齐国的最后一个君主，齐王建。可以说君王后是齐国最后一个太后。

名将乐毅的退场

乐毅伐齐三年不下，燕昭王忧心忡忡。

三年前燕军领各路诸侯直捣齐国国都临淄，可谓势如破竹，短短数月齐国大小七十余城悉数拿下，只剩下两座城池。

两座城池！

就算死死围住它，切断供应，几个月也应该拿下了。为什么用了整整三年还拿不下？

燕昭王感受到背后丝丝凉意。

坊间流传着各种传闻，燕昭王也有所耳闻，只不过他不愿意相信。他对乐毅的信任曾经坚如磐石，但石头也禁不住时间的研磨！三年后的今年，他能够明显感受到曾经的那份信任正在慢慢消退。

有人说，乐毅狼子野心，占据齐国三年是在巩固自己的势力，一旦羽翼丰了必然会自立为王。届时凭借他在各大诸侯中的威信，获得国际支持将毫无费力。如若这样，燕国岂不是除掉世仇之后，又培植了一个新的强劲敌人？那这几年的一番折腾为的是什么呢？

又有人说，乐毅迟迟不动手是因为老婆还在燕国，但齐国以美女出名，早晚他会另寻欢喜，那时就是乐毅称王的时候了。

可笑！燕昭王对这样的话甚为不屑，这完全是市井流言，像乐毅这样的人哪会在乎这些东西。

乐毅要称王，我有办法阻止吗？

燕昭王问了自己无数遍，但答案只有一个：没有！

那么，就让他当吧！

几天后，燕昭王大摆宴席，开了一场置酒大会，以庆祝乐毅伐齐成功三周年。与会者包括燕国的贵族、重臣，还有乐毅的家属们。在会中燕昭王发表重要讲话，他说：我们燕国遭受齐国凌辱多年，燕国人勒紧裤腰，艰苦奋斗，以求报仇。寡人广延群臣，外招宾客，誓言若谁能成功，愿共享燕国的江山。现在乐毅将军为燕国人报了仇，实现了我们的愿望，他拿下的齐国的土地当然是他自己的，不是我们燕国的。如果乐毅将军不辞辛劳，担任齐国的君主，我们两国便能结成兄弟之邦，共同发展，这实在是我们燕国之福也！寡人宣布，立乐毅为齐国国君。

随即有一队侍卫架着一个人进入会场，燕昭王脸色一凛，指着那人呵斥道：这就是散布谣言污蔑乐毅将军的那个人。汝何敢言若此！推出去斩了！

侍卫们闻罢，立即将那人推到门口，当场斩首示众，观者无不动容。

这是一场华丽的表演。燕昭王赐给乐毅妻以王后的服饰，赐给其子以公子之服饰；又架上君王的马车和车队，派遣国相带着任命乐毅为齐王的诏书，浩浩荡荡就奔着乐毅去了。

乐毅看到燕王派过来的车队，什么反应？

史书上写：乐毅惶恐不受，拜书，以死自誓。

乐毅对天发誓，绝对没有独立称王的想法。话说就算有，接受燕王的诏书来被任命为齐王，这是什么道理呢？

燕昭王传达的信息很明确：你想当王，我知道了；我同意你当王，天下人都知道了。

你若轻举妄动，都在我监视之下；你若真的称王，你就是背叛仁义君主的逆臣，将背负天下骂名。

燕昭王应当是燕国历代君主中最贤明者，手腕果然老道，无奈这场表演结束不久便撒手人寰。继位者燕惠王从当太子之时便与乐毅关系不合，这早为世人所知。因此新王一登基，齐国的田单便闻讯而动，在邯郸城内散布谣言，说乐毅有意拖延战机，就是为了南面称王，如果其他将军带兵，两座齐国城池将即刻崩溃。

燕惠王刚登基，没有想这么早就下手，但谣言四起，他怕乐毅被迫先下手为强。如果乐毅统兵自立，他自己的王位都将岌岌可危。燕惠王当即派骑劫去解除乐毅的兵权，命他速回邯郸述职。

乐毅没有想到惠王的速度会这么快。他早已料到燕昭王的离世会让他在燕国极其被动，难有容身之地。但燕昭王尸骨未寒，此时如果自立为王，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将会为世人所唾弃。他本想争取一些时间，但燕惠王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

接到诏书，乐毅明白回邯郸只有死路一条，便带着亲兵直奔赵国而去。骑劫冷冷望着乐毅的一队人马离去，没有做任何举动。他不想与乐毅发生正面冲突。乐毅在燕国军队中是像神一样的人物，万一引起燕军哗变，自己将死无葬身之处。在出发前，他已经做好了必死的准备，没有想到事情解决得这么简单。虽然没有抓捕乐毅送到燕王面前，但对燕王来说，这也许是最好的结局。如果乐毅回到邯郸，燕王将面临极其棘手的问题。对于给燕国立了旷世奇功，受万民崇拜的名将，燕王该如何处置？

乐毅的离去，燕国军队军心大动，这给齐国提供了千载难逢的机会，而这个机会的制造者正是在邯郸散布谣言的田单。

我们将看到田单是齐国复国大戏的总导演，也是头号主角。

那么，田单何许人也？

田单的火牛阵

当燕国纠结各路诸侯大举入侵齐国的时候，临淄的市场管理员田单正好在一个叫做安平的小城。燕军精锐直抵安平时，齐军早已溃不成军，安平城基本已无人把守。城里的富贵人家纷纷收拾家当，架着一辆辆塞满财物家眷的车辆逃离，本来宽敞的道路瞬间被逃难的人群车辆拥堵不堪。大兵压境，惊恐的人群已顾不上仁义礼让，争相挤出城门，门口变成了如大逃杀一般人间地狱，一辆辆的车相互冲撞，惨叫呼号此起彼伏。民间使用的运输车辆哪能经得起如此的碰撞，纷纷车轊折断，瘫痪在路边无从逃离，都成为了燕军的战利品。

唯独一族人的车队，车轊全部用铁笼护住，经受一路冲撞而安然无恙逃离了安平城，直奔即墨而去。这便是田单的宗人。田单已经预料到燕人攻城时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早早就让宗人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正式因为这一次的胜利大逃亡，田单在齐国名声大噪。即墨大夫出城拒敌战死后，当时的即墨城正在经历群龙无首的混乱，田单恰逢其时出现，即墨人就推举他做了首领。

乐毅围攻莒、即墨两座城池不下，坚持了一阵就让军队解围了。他将兵营扎在去城九里之外，并下令：“城中民出者勿获，困者赈之，使即旧业，以镇新民。”对乐毅这样的举动，燕国朝中颇有微词，也为田单后来离间燕王与乐毅埋下了伏笔。

田单有了难得的喘息机会。他面对乐毅这样强大的对手有点束手无策。即墨城的存亡即在乐毅的一念之间，随时崩塌，岌岌可危。

但乐毅却按兵不动。他是要感化即墨人，自愿缴械投降吗？乐毅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这样漫长的对峙等来了燕昭王的去世。这对于田单来说是一线生机的闪现，他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抓住它。

他要利用燕惠王对乐毅的猜忌，这是他一直在谋划的最有可能的突破口。

结果他成功了，意想不到的顺利，如若天助一般。

现在对手换成了平庸的骑劫，田单觉得他该出牌了。

骑劫的风格与乐毅迥然相异。如果乐毅是努力将自己的军队打造成仁义之师的话，骑劫则将燕军蜕变回了虎狼之辈，凶残、嗜血和富于攻击性。骑劫是要在最短时间内攻下齐国剩余的两座城池，这是燕王派他取代乐毅时下的命令，也是他未来能够受地封侯的保障。他贪功心切，也就不择手段了。

他将燕军俘虏悉数割掉鼻子，不管是被俘的还是投降的，之后将这些面目可憎的一群囚徒置于两军阵前，作为肉盾。燕军见状惊恐愤怒，从此绝了投降的念头，一心殊死奋战。

骑劫又让人挖掘城外燕人的冢墓， 刨出遗骸在城楼前用火燃烧。阵阵黑烟袭来，城上的燕军悲愤不已，史书载：“齐人从城上望见，皆涕泣，共欲出战，怒自十倍。”

骑劫想通过这种恐怖手段，让齐人断了反抗的念头，早早投降了事，不曾想适得其反，反而让齐人同仇敌忾，众志成城，一心要与燕人决一死战。史书记载这都是田单设的计，怂恿燕人干出如此出格的事情。但战争不是儿戏，岂有如此容易操纵对方的道理。骑劫做法是通盘否定了乐毅的怀柔政策，却用劲过了头，适得其反了。

田单将计就计，用老弱、女子换上城防的士兵，以迷惑燕军，让他们误以为即墨出现大量逃兵，城中兵力减员严重。另一方面，田单又派遣特使到燕军阵营，乞求休兵投降。与此同时，为了解除骑劫的猜疑，他又以城中富豪的名义，派人偷偷联系骑劫，献金千镒以保城破之日家族平安。这一下骑劫彻底放心，深信即墨已是囊中之物了。

史书载：“燕将大喜，许之。燕军益懈。”

当晚，田单导演了一场惊世大戏，彻底扭转了燕齐双方的局势。只此一役，齐国从濒死挣扎中彻底活了过来。

田单早早就将城中的牛群集中在一起，有千余头之多。当晚，他命人给牛披上大红被服，画上五彩龙纹，牛角绑上锋利兵刃，尾巴缠上了灌了油脂的束苇。他又命人凿出城墙数十穴，可容人牛无碍穿行。透过墙洞依稀可见燕军阵营，如果此时燕军发动夜袭，即墨城将即时可破。可惜此时的骑劫幻想着灭齐后的荣耀加身，对齐人的动态早已失去了兴趣，而士兵们也都归乡心切，哪会注意到即墨城的动静。就算注意到异常，也断难引起他们的警惕。在他们的理解中，即墨城早已投降了。

夜深，人静。

燕军军营沉浸在睡梦中。

田单望向寂静夜色凝视良久，点了点头。手下会意传令下去，点燃了千余头牛的尾巴。惊恐而愤怒的牛群从各个城墙洞穴蜂拥而出，朝向燕国的军营狂奔而去，而紧随其后挥着兵刃杀过去的则是杀气腾腾的五千壮士。城内男女老少皆拿出铜器敲击，一时天雷滚滚杀声震天。当睡眼惺松中反应过来的燕军士卒看到满身龙纹的千头火牛直冲而至时，早已魂飞魄散，纷纷逃窜。

史书对这一段有精彩的描述：

“夜纵牛，壮士五千人随其后。牛尾热，怒而奔燕军。燕军大惊，视牛皆龙文，所触尽死伤。而城中鼓噪从之，老弱皆击铜器为声，声动天地。燕军大骇，败走。齐人杀骑劫，追亡逐北，所过城邑皆叛燕，复为齐。”

这一役，燕军总司令骑劫阵亡，随后燕军攻占的齐国70余城得到收复，田单从莒接齐襄王回到了首都临淄。襄王拜田单为国相，封为安平君。

就此，齐国的光复大业完成。

功高盖主的权臣

齐襄王的心情比较复杂。若不是田单，他的齐国会是什么样的结局，都不好说。他也许要在流亡中度过余生，甚至成为阶下之囚。但田单的功劳太大，有独揽军政大权，在他面前王位也没有了应有的威严。

看着田单谦卑恭敬的姿态，齐王的心更是忐忑不安。他感到害怕，这种害怕有时让他彻夜难眠，永恒的焦虑一直在心里萦绕不去。

当他听到田单做的种种行为似乎有意要在国人中树立起贤者的形象，齐王的反感与日加剧。一日，他听到田单解下自己的皮衣给一位即将冻死的老人，广受国人赞扬，一时竟愤怒异常，气愤之词脱口而出：“田单，你这么做是想取代我吗！”他的脸上浮出一层杀气：“不早图，恐后之变也。”

史书上记载，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以为周围没有人，但一出口还是很紧张地左右张望，随后发现他的话被一个采珠人听到了。这个采珠人当时正好在岩石下面干活。姑且相信史官是开启上帝模式来记录这段史实，但一国之君在没有贴身守卫的情况下怎么可能会近距离靠近一个采珠人，实在让人难以置信。万一岩石下面的是豫让可怎么办？幸好这位采珠人不是刺客，而是一位得道高人。史书记载他是如何献策，让齐王因势利导，将田单的善行转变为齐王自己的功劳的，读来颇为牵强，不足为信。但这一则故事却告诉我们，当时田单权势熏天，齐王对此忌惮万分，说话都要小心翼翼。我们也可以看出，齐王此时对田单已经动了杀心。

恰恰顺应了齐王的这个需求，朝中突然就出现了以九个朝臣为核心的反田单势力，即史书上写的“王有所幸臣九人”是也。史书记载这九个人向齐王进谗言企图除掉田单，但齐王在犹豫之中得到貂勃的点醒，幡然醒悟，反过来杀掉了这九个人。但事实往往不会是这么戏剧性的展现，现实就是很现实，不可能会通过一场辩论就可决定的。貂勃用雄辩的口才说服齐王明白了道理，这只能是小儿书的情节。

九人集团的出现只能是齐王扶植的结果。齐王企图通过九人的势力清除田单，结果以失败告终。这里的关键人物显然是貂勃，以及有可能隐藏着的楚国的支持。

我们先看看貂勃何许人也。

史书中说：

貂勃常恶田单，曰：“安平君，小人也！”安平君闻之，故为酒而召貂勃。

田单以酒招待骂自己的人，可见貂勃绝非一介默默无闻之辈，在当时应该略有名气。当众骂当朝位高权重的国相，仅是为了引起田单的注意，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田单政敌一方的人，不得而知。但看后面貂勃的言辞，我更倾向于后者。

田单见到貂勃，问的第一句便是“我又不认识你，你干嘛天天骂我呀？”貂勃的回答很奇特，他竟然是用狗来做的比喻，大义是狗咬人只看主人，谁在意对方是好是坏呢？如果他的主人很厉害的话，这条狗哪会只是咬人而已？

田单摆下这场酒席的目的显然不是好奇心萌发，想见识见识胆敢成天骂自己的才俊。这是为了从敌对阵营挖人而设的酒局，兼有面试的目的。貂勃在酒席中向田单直截了当地表了忠，有些赤裸裸，不知羞耻。他说他可以毫无保留，当田单的狗，为了主人可以没有底线。

随后貂勃就被举荐给了齐襄王，齐王委以重任。明显貂勃成为了田单的心腹。后来出使楚国答谢楚王当年协助齐国复国者便是貂勃。貂勃到齐国一住就是数月，楚王还摆酒席款待，对待齐国的一介来使规格颇不一般。田单与楚国可能有某种更为紧密的关系，楚王将貂勃作为田单的特使招待，这也引起了齐王的警惧。他似乎是担心田单联合楚国推翻自己。九人集团便怂恿齐王先下手为强，尽快除掉田单。于是齐王展开了行动。史书记载很蹊跷，有些不明所以。

异日，王曰：“召相单而来！”田单免冠、徒跣、肉袒而进，退而请死罪，五日而王曰：“子无罪于寡人。子为子之臣礼，吾为吾之王礼而已矣。”

齐王召田单来朝觐见。按历史书上的老套手法，只要田单一进门，左右埋伏的刀斧手便会蜂拥而出，要么当场击杀，要么关入天牢，隔日宣判处刑。这也许正是齐王计划好的一幕，但戏没有往这个方向演。田单不是大摇大摆进来的，而是“免冠、徒跣、肉袒而进，退而请死罪”。脱帽、拖鞋、光着膀子，向齐王请罪甘愿受死。

齐王被这意想不到的场景惊呆了。明明是要搞偷袭，要在田单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突然来个杀手锏，打他个措手不及。但明显田单早已知道了齐王的计划，堂而皇之地光着膀子进来受死。若非做了完全的准备，他怎敢如此？田单显然是在说，我没有篡位的想法，不然一知道你要杀我，我就起事了。我有军权在手，背后又有楚国支持，我还怕你不成？但我没有起兵，我还是来了，来做我作为臣下的本分。

齐王犹豫再三，不知如何抉择。如果杀了田单，是齐王先对不起田单，田单的人马会不会造反？貂勃会不会引楚国的军队来复仇？如果不杀田单，岂不是向全天下昭告我齐王败了，这一国之君的脸面何在？

齐王犹豫了整整五天，最终还是没敢动手。他放走田单时，留了一句话：

“子无罪于寡人。子为子之臣礼，吾为吾之王礼而已矣。”

这是妥协，也是颓然承认失败。你既然没有篡位的想法，我相信你，以后依然还是以君臣之礼相处吧。

齐国在经历这场巨大危机之时，貂勃风尘仆仆从楚国赶了过来。

对于一个自己派出的使者，齐王待遇也超出寻常。可能此时的貂勃代表的是楚王的意见。史书记载，对于貂勃“王赐之酒”，然后“酒酣”。齐王竟然亲自招待貂勃，而且不是简单停留在形式上，两个人都喝了不少酒。在这酒席上，貂勃便公然威胁齐王，逼他处死那反对田单的九个人，不然“国其危矣！”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颇有董卓面对汉献帝的霸道气焰。

齐王没有办法，杀了那九个人，并将他们的家族全部驱逐出境，又将夜邑万户封地赐给了田单。看起来齐襄王是彻底被架空了。

此后发生了什么，已隐入历史的迷雾，无从查找。十四年后，秦国伐赵，赵国将太后最疼爱的长安君入质给齐国，齐国才同意出兵击退秦师。紧接着齐相田单指挥赵国的军队攻伐燕国和韩国，第二年他摇身一变成为了赵国的国相。而正是在田单带领赵国军队攻伐燕国的那一年，齐襄王与世长辞，齐王建即位，齐国的权力全部集中到了君王后手里。

田单显然是被君王后排挤出了齐国的权力中心，其中必定有很多精彩的故事，但现在已经无从查找了。

齐国虽然死里逃生，但随着田单的离开也失掉了复苏的机会，就这样一路沉沦下去，直到秦国的致命一击。这一沉沦就是五十多年，落日余晖映照着从西方传来的杀气腾腾。

当君王后弥留之际，她想用最后一口气再帮儿子一把，打算悄悄告诉他等她走了之后，哪些大臣可以倚重，哪些大臣是值得托付身家性命的。但齐王建却说，他要拿笔写下这些人的名字，怕忘记了。看着儿子慌张跑过去拿笔的身影，君王后的眼睛里闪现出绝望的哀伤。

这是可以写下来的吗？

这是可以忘记的吗？

等到齐王建找笔回来，看着他那询问的目光，君王后曰：“老妇已亡矣。”（我已经忘记了）

哀莫大于心死，也许她最后一刻彻底死心了。